喧鬧的一天過去,林放從廚房里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好一陣子。
這段時間,或許還有客人會點吃食,不過大都是些常備的冷盤小菜,又或者一些可以熱在灶上的小吃、點心。
這些林放都已經預先處理好,或是用小火溫在灶上,或是切好裝盤放在上菜長桌上。
大半天的忙碌,幾乎把幾個廚房里的食材儲備給消耗一空。
花姐都不得不安排人手趕緊外出采買,這才勉強應付到現在。
看到林放從廚房里出來,花姐遞了一塊剛擰出來的熱毛巾遞過去,“趕緊擦擦,小先生,今天可真是多虧你了!累壞了吧?”
花姐原本以為客人們吃飽喝足都會離開“知花樓”,回家睡覺,哪里想到,客人是走了一些,可不久之后卻又帶了更多客人回來,這些客人都是要了姑娘陪酒的。
后來客人越來越多,姑娘們早就已經不夠用,干脆就變成了純吃飯。
花姐賺錢賺的很開心,卻又忍不住嘀咕某位客人的“一語成讖”,她的“知花樓”真要變成專營飯食的“知味樓”了!
林放接過毛巾,擦了擦,笑著搖頭道:“還好,談不上累,還能應付。我出去一下,桌上有冷盤,灶上有點心,要是客人點菜,麻煩花姐先應付一下,我有點私事,出去處理一下。”
“去了還回來嗎?”
“當然。”林放詫異的回頭,“花姐莫非反悔了,要收回安排給我的住處?”
“不反悔!不反悔!”花姐連忙搖頭,“去吧,你趕緊去,快去快回!”
“好嘞!”
林放答應一聲,邁步離開。
花姐沖著暗處招了招手,一個戴著瓜皮帽的小伙計跑了過來,“花姐,有什么吩咐?”
“算了,你去忙你的吧。”
花姐原本打算讓這小伙計跟上林放,看看他去了哪里,接觸了什么人。
可仔細一想,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林放離開“知花樓”,順著來時的路走回去,他手里捏著預支的兩塊現大洋,一步步來到大戲院的門口。
這個時間,正是十里洋場每個夜晚最熱鬧的時間。
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
大戲院的門口更是摩肩擦踵,人流不斷。
胡小嬋這次沒有挎提籃,而是用脖子掛著一個木制的大方盒子,兩手托著來回走動。
盒子一分為二分成了兩邊,一邊是完好的香煙,一邊是打濕后下午重新烘烤后又曬過的香煙。
完好的原價賣,曬過的打折賣。
她小小的身影被人流擠的東倒西歪,卻頑強的沒有倒下,她特別注意挨著巷口的積水。
人可以摔倒,香煙卻再也不能落在水里了。
“賣香煙咯…香煙咯…老刀、飛馬、哈德門,各種暢銷香煙全都有咯!”
胡小嬋清脆的聲音在噪雜的背景下依舊醒目,時不時有人停下詢問一二。
兜里闊綽的,就買上一整包完好的。
兜里不寬裕的,就買上一根、兩根解饞。
只是哪怕手里再不寬裕,也沒人愿意買曬過的打折香煙。
對于老煙鬼來說,浸過水的香煙,哪怕曬的再干,也沒了那個味兒,要不是兜里實在羞澀的過分,沒人愿意買。
林放遠遠的就看到胡小嬋在人群里穿梭忙碌,他揚了揚手,正要打招呼,卻見胡小嬋一個踉蹌,被人推出了人群,摔倒在了地上。
兩個頭皮刮的溜青的壯漢,跟著擠了出來。
他們只穿著一件敞口的灰白馬褂,內里裸著上身,下身一條黑褲子,腳踩黑布鞋,腰里別著一把斧頭,穿著打扮窮酸,臉上的表情卻狂霸酷拽不可一世。
“哪兒來的小丫頭片子,瞎吆喝什么?”
“想在我們斧頭幫的地頭上賣東西不是不可以,得交保護費!”
胡小嬋寧可自己膝蓋跪倒在地上,擦破皮流血也不管,卻護了懷里的賣煙箱周全,沒磕到碰到不說,香煙都沒有灑出來一根。
確定香煙沒事,胡小嬋松了口氣,人都還沒站起來,就忍不住回頭怒視著兩個青皮,“你們干嘛欺負人,都弄疼我了!”
“欺負人?哈哈哈,不,不,我們可不會欺負你,我們只會保護交了錢的客人,你不是我們的客人,沒被保護到,怎么能怪我們?”
“喲!喲!小娘子長得還挺水靈的,現在弄你你覺得疼,一會兒我再弄你,你就覺得舒服了,啊哈哈哈哈哈…”
周圍擁擠的人群看到這邊出事,默契的往周圍散開,生怕惹事上身。
尤其是聽到兩個青皮自報家門是“斧頭幫”的,腰間還都掛著一把斧頭,站的就更遠一些。
十里洋場黑幫林立,“淮揚廚幫”一手遮天,“斧頭幫”狠辣無情,這兩個幫派都是數得著的難纏。
“淮揚廚幫”好歹有著正經的營生,核心成員都是特級以上的廚師。
“斧頭幫”卻截然不同,只會好勇斗狠,打砸搶燒,無惡不作。
胡小嬋緊繃著小臉從地上爬起來,不想和這些青皮糾纏,卻再次被攔住了去路,“你們讓開,別擋著我的路!”
“讓開也不是不行,把保護費交了!”
“不交保護費也敢做生意,當我們’斧頭幫’是吃素的?”
兩個青皮收了戲謔,眼睛卻依舊貪婪的在胡小嬋身上來回掃視,猖狂到肆無忌憚。
林放快步擠開人群閃到胡小嬋身前,回頭問她,“你沒事吧。”
“你是…是你?”
胡小嬋眼神先是迷惘,繼而恍然,“你是林…林…”
“林放。”林放輕輕一笑,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兩塊現大洋塞進她的賣煙箱里,“把你的煙給打濕了這么多,也不知道夠不夠,先還你這么多。我已經找到工作了,等掙了錢,我再還你。”
“不!不!要不了這么多,太多了!”胡小嬋眼睛睜的老大,“你哪兒來的這么多錢?你還穿成這樣,才半天不見,你到底做什么了啊?”
“哪來的小赤佬!滾開!”
“拿來!”
兩個斧頭幫的青皮,一個痛罵一聲,伸手去撥林放,另一個跑去搶胡小嬋賣煙箱里的銀元。
林放雙眼一凝,猛的轉身,出腳不離膝,踹在兩個青皮的膝下,一腳一個。
兩個青皮一個踉蹌倒地,一個直接單膝跪地。
“滾!”
林放冷喝一聲,便不再理會這兩人,回過身笑著對胡小嬋道:“都說了我找到工作了,衣服是老板給的,工錢是我預支的,這個月的工錢已經領了,再領工錢可能要到下個月了。”
“什么工作啊能拿這么多工…”胡小嬋一臉的羨慕,忽然注意到林放身后,兩眼大睜,“小心!”
林放再次轉身把胡小嬋護在身后,正面朝向兩個手持短斧劈向自己的青皮,一步踏出,如踩風云,一記頂心肘正正頂上去,先把一人頂翻在地。
再踏而出,腳生雷霆,身子倒卷,一掌砍向第二人的脖頸。
那青皮明明都已經看到林放砍過來的動作,卻臉色大變,來不及反應,千斤巨力呼嘯而下,林放清楚的感覺到,要是這力量全都灌在這青皮的脖子上,他定然會斷掉脖子身亡。
“哼!”林放輕哼一聲,收了八成力量,即便是只剩下兩成也沒有全部砍在對方身上,而是變了個方向拍在對方肩膀上。
“啊…”直到這時候,那青皮才來得及慘叫一聲,被拍倒在地。
整個過程就發生在電光石火間,莫說是周圍旁觀的眾人,就算是近在咫尺的胡小嬋都沒看清林放的這一系列動作。
她只記得,自己不過說了“小心”,那兩個舉著斧頭偷襲林放的青皮就先后倒地。
他們手里的斧頭也都掉在地上,發出當啷的聲響。
只是沒人在意這些,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林放,小聲交流,竊竊私語。
“特娘的!我眼睛沒花吧,兩個打一個,居然不是對手!”
“這人文文靜靜的,一身的書卷氣,看起來像個讀書人,沒想到居然還是個手里有功夫的!”
“一打二,自己不傷分毫,干凈利落,這位先生怕是個有真本事的!”
“有真本事又怎么樣?招惹了’斧頭幫’,以后的麻煩多著呢!”
一個兩個那是竊竊私語,可周圍的人都在小聲說話,那音量就沒辦法控制,不自覺的就大了起來,結果就是一字不漏的全都傳進了林放和胡小嬋的的耳朵里。
胡小嬋當然聽過“斧頭幫”的傳聞,聽到周圍的議論聲,她臉色不由得就是一變。
先前兩個青皮對她的威脅,她可以假裝聽不懂,畢竟她年齡小,有的是辦法偷偷溜走。
可林放不同,尤其是他剛剛找到工作,要是被“斧頭幫”的人知道他的下落,怕是有大麻煩。
“林先生,你惹大麻煩了,快跟我走!”
“不用擔心,我不怕什么麻煩。”
“哎呀,’斧頭幫’沒你想的那么簡單,先跟我來!”胡小嬋擔心林放犯軸,拉著林放的手擠開人群,專門往小巷子里鉆。
跑了好一陣子,繞過一堵圍墻,她才敢回頭望。
“不用看了,沒人追我們。”
“林先生你真是的,干嘛不早說?”
胡小嬋白了林放一眼,還是探頭探腦了一會兒才拍了拍胸口,對林放道:“林先生,’斧頭幫’很難纏的,你幫我出頭,我沒了麻煩,你卻麻煩大了!”
“我說了,我不怕麻煩。”林放輕輕一笑,“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應付他們。”
“可是他們人很多啊!”胡小嬋憂心忡忡,“要不然…你還是想辦法坐船走吧!”
胡小嬋在賣煙箱里翻了翻,不但把林放塞給她的兩枚大洋摸了出來,還把里面的一些小洋、銅元全都翻了出來,一股腦的塞給林放。
“林先生,這些錢你都拿著,雖然不多,好歹也是我一點心意。”胡小嬋毅然道:“要是’斧頭幫’的人找上門來,我就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們不會拿我怎么樣的!”
“你這小丫頭!”林放輕輕一笑,沒接,“年齡不大,口氣不小。我手上有功夫,你都擔心’斧頭幫’不會放過我。你不過是個賣香煙的小丫頭,’斧頭幫’又怎么會放過你?”
“大不了不賣煙了!”胡小嬋撅了撅嘴,有些難過,“不能賣香煙肯定也有別的辦法的,我和婆婆不會餓死的!”
“婆婆?”
“呀…”胡小嬋捂住小嘴,過了一會兒才放下,“婆婆不讓說的。算了,告訴你也沒什么。我爸爸媽媽出國了,我和婆婆相依為命,我們家里就我們兩個人。婆婆擔心別人知道我們家只有我們兩個女人家,會對我們不利。林先生你是好人,告訴你沒關系的。”
林放摸了摸鼻子,沒有糾結“好人卡”的問題,“出國?他們出國做什么去了?”
“大概是死了吧。”胡小嬋低下頭,聲音有些低沉,“我很小的時候,婆婆就說我爸媽出國了,可我現在都已經在讀書了,我婆婆還這么說,多半是死了吧。婆婆只是擔心我太難過,所以才會騙我。”
林放揉了揉胡小嬋的頭,“別胡思亂想。你都這么大了,要是你爸媽真的出事,你婆婆肯定早就告訴你了,他們可能真的在國外。”
“沒事的,林先生。”胡小嬋抬起頭,小臉重新變得燦爛起來,“我早就已經習慣了呢,你不用擔心我,這么多年他們都沒有陪在我身邊,我早就已經不記得他們的長相了。我不難過的!”
胡小嬋的懂事,讓林放心頭微微有些觸動。
“走吧,我送你回家。”林放牽著胡小嬋的小手,“最近你就別去那間大戲院了,我擔心’斧頭幫’的人如果找不到我,會拿你撒氣。”
“我還要讀書呢,平時又不是總去那里!”胡小嬋嘿嘿一笑,“林先生,你不用擔心我的。”
順著小巷走了一段時間,再次來到那個滿是岔路的巷子口位置,胡小嬋停下了腳步,“林先生,我到家了,婆婆在家呢,我就不請你到我家里坐坐了,這錢你還是拿回去吧,不用你賠!”
“說好了是賠你的,你拿著吧,我走了。”
林放沒接,看了一眼被推開的木門,轉身就走。
他心下恍然,難怪上次眨眼間就不見了胡小嬋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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