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蒙,襄城里的行人稀少,并沒有因為下午那幾百個江湖大佬的到來就恢復前些天英雄大會初開時的熱鬧火爆。
對面樊城的兩面帶著挑釁侮辱旗幟依然在夜色中迎風招展,壓得襄城的軍民和江湖人士都抬不起頭,哪怕是在酒館飯店里醉酒的江湖客們,罵罵咧咧蒙古韃子可惡殘暴、欺人太甚的聲音也顯得底氣不足。
林詩音挽著李尋歡的手臂,緩步離開郭府,郭府的下人還以為兩人是去散步,還貼心地替兩人指路,哪里哪里更適合散步。
兩人沿著有些冷清的街道走向城門。
半路上李尋歡又忍不住咳嗽起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在夜風中傳了出去,不時有路人投來好奇的目光。
林詩音根本就沒理會旁人,她只是有些心碎地看著身邊的李尋歡。
這兩個月兩人在梁都隱居,李尋歡在她的監督下按著蘇星河提供的藥方每天服藥和調理,咳嗽已好了許多,按蘇星河所說,只要繼續調理三到五年,李尋歡便能有可能完全痊愈。
林詩音一直期盼著有一天,她不用再聽到這樣讓人心疼的咳嗽聲。
但現在她只希望,到這樣的咳嗽聲能一直在身邊響起——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李尋歡今晚這一走,能不能再活著回來。
林詩音卻不能勸,更不能阻止。她太了解李尋歡了,李尋歡視世間的真情為天,視友情比自己生命還重。
他是決不會讓朋友去冒險而自己躲在后面的。
而且…連林詩音這樣清靜淡泊的性子都能感受到襄城里蘊含著的悲憤與不甘,更何況是心懷正義、對世人有著悲憫的李尋歡?
這一路往襄城而來,他們兩人已看到了人間太多的苦難與悲傷。
在情在理,她都不能勸,也無法勸,只能默默給予支持,好讓他減少牽掛,全力應戰。
但女人都是感性的,哪怕想得再明白,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
林詩音咬著嘴唇,忽然止步,從身上掏出個小酒瓶和一個酒杯,滿上酒后塞到李尋歡的手里:“今天你可以多喝一杯酒。”
李尋歡接過酒杯卻沒喝下去,凝視著林詩音問:“詩音,你是不是以為我這是去送死?”
林詩音沒答話,她用力地握住李尋歡的手,低頭道:“這兩個月,我過得真的很幸福,就像活在夢中。唯一可惜的是,我沒能替你懷上孩子。”
李尋歡定定地看著她。
林詩音目光黯淡,終于還是輕嘆道:“尋歡…你的勝算并不大。就算他們真的和你單打獨斗,你頂多連續能勝上一兩場。你的飛刀太耗精力了,一個人是無論如何都打不過四個大宗師…何況他們又未必真守信諾,與你一對一地決斗。”
李尋歡卻笑了,他的笑容仿佛帶著某種力量,讓林詩音的話不知不覺便停了下來。
“誰說我是一個人去的。”
林詩音愣住了:“還…還有別人?”
“神雕大俠楊過,他會和我一起去。”
林詩音神色一松,她知道李尋歡在興云莊就與神雕大楊過相識,下午時確實也看到兩人有過短暫的交流,但她又憂心道:“加上神雕大俠,你們也只有兩個人…對方有四個大宗師,還有其他數不清的高手。”
李尋歡舉起酒杯,輕輕地抿了口,閉目地回味了片刻,才睜開眼睛,嘆道:“詩音,樓鈞兄弟常對我說,我對他的影響很大,其實,他不知道,他對我的影響又何嘗小?”
他頓了頓,又道:“你剛才說,樓鈞兄弟若是知道了這事,定會去樊城挑戰那四大宗師,對不對?”
“對。”
“那四大宗師不厲害嗎?就算是樓鈞兄弟現在武功天下第一,就一定能戰勝那四大宗師?”
林詩音怔怔不說話。
決斗之事,以弱勝強的例子多不勝數,誰敢保證實力強的那一方就肯定能勝出?何況還是以一敵四?
林詩音不由心想,是哦,他為什么就敢?為什么我們都認為他就敢?
李尋歡遙望遠方深不見底的夜色,溫聲道:“我研究過他和上官金虹、荊無命那一戰。論實力,他當時或者比上官金虹稍強些許,但絕對敵不過上官金虹和荊無命的聯手合擊。”
“換了別人要么畏戰退縮,要么就找齊幫手并肩齊上,但樓鈞兄弟沒有。他選擇了一個人去面對,用盡智謀、把握一切機會,利用所有的條件,最終取得了這幾乎不可能的勝利。”
“這就是樓鈞兄弟最大的優點,敢去想更敢去做,想盡一切辦法,在最不利的局面下尋找勝機,永遠不放棄希望,也永遠不退縮,這才是他實力越來越強、并從不會被打敗的原因。”
“而我們,都習慣了他這樣的做法,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更不會覺得他是魯莽,在擔心他之余,都會下意識地盼望他再創奇跡。”
林詩音細想,發現確實是如此。
正因為楚樓鈞是這樣的楚樓鈞,她才會潛意識地認為哪怕樊城里有著威凌整個襄城的四個可怕大宗師,楚樓鈞到了后依然會毫不猶豫地孤身前往挑戰。
想著自己最好的朋友,李尋歡的笑容又多了一絲溫暖:“勇氣和希望,這正是樓鈞兄弟身上最具感染力之處。只要與他相處久了,就很容易被他這樣的特質所感動,進而做出一些平日里沒勇氣去做的事。”
“今晚的一戰,我很可能要連續對付兩個大宗師,甚至是三個大宗師,但那又如何?我發出飛刀,內力與體能都不是最關鍵的,只有精神與意志在,我的飛刀就能出手。只要對方有一絲的破綻,我就不會輸!”
“我始終堅信,正義必勝,人間有希望永存。”
林詩音仿佛被他聲音中蘊含的力量所感染,原本繃緊的心慢慢放松下來。
她深深地望了李尋歡一眼:“我…我等你回來。”
李尋歡微微一笑,隱藏起眼中一抹憂傷,溫聲道:“從兩個月前,我就下過決定,不會再令你失望。”
兩人緩緩前進,李尋歡忽然再次止步,抬頭望向前方的屋頂。
數丈之外的屋頂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黑衣人。
此人身材極為高大,身形勻稱,全身上下都是黑色,頭巾、衣服、褲子、靴子,甚至連他背著的劍都是黑色的。
他雙眉很長,直入兩鬢,一雙眼睛銳利如劍,驕氣逼人,又帶著某種灑脫與不羈,他靜靜地站在屋頂之上,仿佛融入到夜色中。
但當李尋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身上忽然透出圓潤的劍意,仿佛籠罩在四面八方的空間中,森然卻并不刺人。
李尋歡依然一動不動,漫天劍氣鋪天蓋地地圍著他,他卻如同磐石般不為所動,渾身上下沒露出半分的破綻。
黑衣人瞪著李尋歡好一會,才冷冷道:“李尋歡果然不愧是李尋歡。”
李尋歡看向他背后的鐵劍,問道:“嵩陽鐵劍?”
黑衣人身形掠起,飄然落于他面前,淡淡道:“正是郭嵩陽。”
李尋歡輕嘆口氣:“劍氣內斂、收發自如、鋒利圓潤、恢弘大氣,嵩陽鐵劍,比傳聞中還要厲害得多。”
“小李探花何嘗又不是比傳聞中還要厲害?”
郭嵩陽花崗巖般冷酷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抹笑意,身上的劍氣隨之消失:
“看來你和我一樣,都從楚樓鈞身上得到了某些感悟,實力有了不少的提升。原本我想先領教一下小李飛刀,再去找楚樓鈞完成約定的一戰,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對面的樊城,似乎更能磨礫我的劍道。”
李尋歡與他四目相對,沉聲道:“你真想磨礫劍道,對面怕不是最好的選擇。”
“生死之間方見真諦,是最好的選擇!我還知道,楚樓鈞還沒來到襄城,但他來了后一定會去對面。”
“所以你必須在他之前去?”
“是。”
李尋歡露出了笑容:“那你不介意與我結伴同行吧?”
“那就一起走吧。”郭嵩陽看了眼仍臉帶擔憂的林詩音,淡淡道:“不用擔心,就算我死了,小李探花也會活著回來。”
李尋歡搖頭道:“你不會死,也不能死。樓鈞兄弟一定還在等著你與他的那一戰。”
郭嵩陽沉默片刻,長嘆一聲道:“我忽然明白楚樓鈞為什么與你成為好朋友了。我原以為一生奉獻給劍道,才能讓我攀上劍道的巔峰,現在忽然發現,似乎還可以有另外的路。我的‘對手’有了,還缺個‘朋友’。”
李尋歡哈哈大笑,從林詩音那里又取過一個酒杯,滿上酒遞給郭嵩陽:“能成為嵩陽鐵劍的朋友,榮幸之至!”
郭嵩陽接過一飲而盡,李尋歡也將杯中之酒飲盡,兩人對視而笑。
酒杯落地,李尋歡和郭嵩陽已掠到了數丈之外。
這時襄城的城門已經關閉了,兩人都不愿驚動守兵打開城門,趁著守兵不注意,兩人身如輕煙,飄然掠過城墻,消失在黑夜之中。
林詩音立在原地,癡癡地望著兩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沒離開。
城門之外百丈遠,一個獨臂灰袍人正立在曠野之中,正是神雕大俠楊過。
他傍晚時順利地將九箱金銀財物移交到郭靖手里,便算是完成了楚錚的委托,又與郭靖、黃蓉見面敘舊。
此番他放下了往日的恩怨情仇,見著斬斷自己手臂的郭芙也能淡然一笑,叫上一聲“郭大姑娘”。
不過見郭靖黃蓉雖然滿臉笑容,但眉梢眼角難掩憂色,他略一沉思便明白了幾分,及至英雄大會的群豪們聞風趕來,與眾來賓相見,閑談間自難免提起蒙古那王保保在對面樊城的囂張欺辱之事。
楊過暗道自己實力邁上了新的境界,還未曾試過與大宗師級別的勁敵交過手,不如去這樊城闖上一闖,也算是為襄城做點好事。
唯一麻煩的是對方有四個大宗師,自己孤身一人怕難有勝算,轉頭一看,卻見李尋歡也是若有所思地遙望樊城方向,心中一動,便過去與他商議。
兩人一拍即合,便約定了今晚同去闖闖這樊城…
入夜后楊過首先離開郭府,提前在這里等李尋歡。
與平日不同的是,現在他背上多了一把黑黝黝的無鋒之劍。
玄鐵重劍。
那日見過楚錚的獨孤九劍精髓后,楊過對“大劍無鋒,大巧不工”的“無招勝有招”之境又有了更深刻的領悟,他重新取出玄鐵重劍,非但不是退步,反倒是極大的進步。
一旦他再次放下玄鐵重劍,便是邁過“無招勝有招”,臻至“無劍勝有劍”之時。
他默默地站在黑夜中,調整著自己的狀態,慢慢地,他開始與背上的玄鐵重劍完全融為了一體,也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李尋歡和郭嵩陽看到楊過時,只覺得一股浩瀚如大海的恢宏劍意直透心際,都不由暗自驚嘆。
這神雕大俠果真名不虛傳。
楊過心有所感,立時回頭,微覺意外地看了眼郭嵩陽。
李尋歡微笑介紹道:“楊兄弟,這位是嵩陽鐵劍郭嵩陽。郭兄,這是神雕大俠,姓楊名過。”
楊過與郭嵩陽四目相對,兩股劍意立時沖天而起,玄鐵重劍與郭嵩陽身后的鐵劍同時發生嗡鳴之聲,旋即又同時消失。
“不愧是楚兄弟也認可的‘對手’,嵩陽鐵劍,確實厲害。”楊過微微一笑:“郭兄可是要一起去樊城?”
郭嵩陽點頭道:“正有此意,楊兄弟不介意吧?”
楊過笑道:“原本我和李探花說好一人收拾兩個大宗師,現在多了郭兄來分一杯羹,那今晚的四個對手就不好分配了。”
郭嵩陽不由放聲笑了起來:“到時各憑本事,誰搶到就是誰的。”
“好!一言為定!”
三人其實都知道今晚此戰兇險無比,但此時豪情滿懷,不由相視而笑,都生出英雄重英雄、惺惺相惜之情來。
“走吧,我們去會會那幾座高山!”
郭嵩陽最先出發,其余二人幾乎同時起步,三人的輕功都已達化境,踏波而行并非難事,何況漢江之上還有著浮冰,片刻之后三人便渡過漢江,踏上了北岸,抵達樊城之外。
樊城并不大,但因為處于四戰之地,城墻反復加厚加高,竟達到近四丈高。
那兩面寫有“大元汝陽王府世子庫庫特穆爾在此!”“對面參加狗熊大會的漢狗們敢來取吾人頭否!”旗幟就高高地豎起在城墻之上,在火光的照耀下竟有幾分的猙獰。
城墻上處處是火把,戒備森嚴,十步一崗五步一哨,殺氣森森。
但三人只是相視而笑,大步邁向樊城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