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陰沉沉的黑。
小廣場上,只有懸著的燈籠,照亮了這一片地方。
白天下過雪,入夜時停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又開始飄起了雪花。
只不過是不夠大,這會兒也沒有積起來。
可饒是如此,還是讓皖陽吃足了苦頭。
金貴如她,何時受過這種罪?
哪怕,跪在邊上的池嬤嬤有替她打著傘,不讓雪花濕了她的頭發、衣裳,可她的兩條小腿,都是又濕又冷的。
不積雪,地上也是濕的。
跪了這么久,早就浸透了衣裳,滲了進去。
身體上的不適讓皖陽的脾氣越發激烈,她無法跳起來鬧騰,但一張口,就是這么難聽的話。
吳公公冷眼看著郡主。
他倒也不意外。
若此時此刻還能好好說話,那就不是皖陽郡主了。
當然,皇上也不希望皖陽能好好說話,換一種說話,皇上巴不得皖陽胡言亂語。
皖陽見吳公公沒有接話,池嬤嬤也不出聲,她重重咬了咬唇:“她病,我難道就不病了嗎?我兩條腿都凍麻了!”
吳公公依舊面無表情。
是,這天忒冷了,又是雪天。
可那又如何?
四公子都被皇上罰過跪雪地,還跪得更久,最后是太妃娘娘心疼壞了,使人來救場,皖陽郡主跪那么一會兒,皇上又怎么會在意。
“郡主,”吳公公道,“定安侯乃開朝功勛之后,侯夫人又這么大歲數,你…”
皖陽郡主啐了一口。
“皇舅舅這時候記得定安侯是開朝功勛之后了?”皖陽仿若是怕御書房里的那人聽不見似的,抬高了聲音,“您殺人家長子長媳的時候,怎么沒顧念著開朝功勛,沒顧念侯夫人年紀大了?
您都沒有管過,這會兒來跟我說這說那的。
我也就是在街上跟她爭辯了兩句,可沒有砍了人家兒子。”
吳公公抿唇,心情復雜。
他竟然說不上,自己到底是不是氣樂了。
郡主如此“配合”,真是…
他睨了眼池嬤嬤。
池嬤嬤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一副不管了的樣子。
吳公公正欲說什么,一身龍袍的男人從御書房里走了出來。
皇上不緊不慢走到了皖陽郡主跟前,燈籠光映在他腳下,影子斑駁。
皖陽抬起頭來,背著光,她看不清皇上的神色,辨不清他的情緒。
她只是本能地,倔強著不肯低頭:“我沒有放火。”
皇上的聲音沉沉:“皖陽,你的規矩呢?
你叫朕‘皇舅舅’,朕就問你,你眼里是有皇權王法,還是有長幼尊卑?
你惹出來的事,像一個皇家郡主嗎?
朕沒有工夫教你規矩,也教不動你,等你母親回來,由她來教。
在那之前,你老實些!
該賠罪就賠罪,該賠銀子就賠銀子!”
說完這些,皇上便不再管皖陽郡主,一甩袖子,往后宮方向去了。
吳公公趕緊指揮了人手跟上,自己匆忙與池嬤嬤道:“看顧好郡主,定安侯府那里…”
池嬤嬤有些懵。
皇上竟然如此輕描淡寫,這與池嬤嬤的預期相去甚遠。
只是此時容不得她細想,趕緊順勢應下:“會給侯府一個交代。”
吳公公這才點了點頭,追著皇上離開。
池嬤嬤愣了一會兒,爬起身來,又去扶皖陽。
皖陽的眉頭緊皺,兩條腿凍得沒有什么知覺,全靠池嬤嬤撐著,才艱難離開。
馬車回到長公主府。
池嬤嬤趕緊安頓郡主。
暖意重新回到身體里,皖陽郡主的精神才漸漸好了起來。
“皇舅舅沒有問小蝠胡同的事兒,”皖陽道,“看來他也知道,那事兒與我無關。”
池嬤嬤垂著眼,若有所思。
皖陽哼道:“溫宴要告,隨便她去告,別以為嫁給了霍以驍,就真成了皇家媳婦,沒憑沒據的破事,也配扣到我腦袋上!”
“賠罪?賠銀子?”皖陽瞪大了眼睛,“想都別想!我沒讓溫宴賠我這一晚上受的罪,算我客氣了!”
池嬤嬤閉嘴了。
跟郡主說這些做什么?
毫無意義。
讓人看好郡主,池嬤嬤去了花廳。
唐云翳等了很久了,從聽說前街之事后,他就趕來了長公主府。
“皇上怎么說?”唐云翳開門見山。
前街的鬧劇已經發生,再問也沒有任何回轉的余地,之后的應對,還得看御書房里的態度。
池嬤嬤把進宮后的狀況都說了一遍,又道:“皇上的反應,很奇怪。”
唐云翳沒有說話。
他的右手還按在茶蓋上。
個頭高、又消瘦,使得他的手指看起來比別人更長,骨節也越發分明。
大抵是因為突出的骨節,即便他沒有用什么勁兒,都顯得渾身籠罩在怒氣之中。
半晌,唐云翳才緩緩開口:“不奇怪。”
池嬤嬤一愣,不太理解。
唐云翳真憋著氣,原不想與池嬤嬤分析,只是眼下,長公主不在京中,郡主又是個攪事的,長公主府的事情還得需池嬤嬤配合,不得已,唐云翳解釋了一番。
“他想乘勝追擊。”唐云翳道。
皇上沒有辦法狠狠處罰皖陽。
別說是沒有確鑿證據,哪怕一清二楚,沈家也能棄車保帥。
底下人胡亂弄的,把長公主府伺候皖陽的所有人都埋了,難道還能讓皖陽去了封號、貶為庶民嗎?
等長公主回來,替皖陽“平反”,總能把欲加之罪洗去七七八八。
可皇上在乎的難道是皖陽嗎?
若能把沈家連根拔起,皇上就是認皖陽當女兒,封個公主、高高供著,也無所謂。
皇上的目標只有沈家。
所以,他不會對皖陽動手。
若不然,他罰也罰了,罵也罵了,定安侯府還怎么追著不放?廣大學子又怎么能再議論紛紛?
“皇上要治皖陽、或者說我們沈家一個目無朝綱、不臣之心,”唐云翳道,“皖陽不想給定安侯府賠禮?那就等著被算賬吧。”
池嬤嬤聽明白了七八成,不由倒吸了一口氣:“可讓郡主去賠禮…”
恐怕只會適得其反。
唐云翳深吸了一口氣,道:“吳公公不是說,賠銀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