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石街的各個說書棚,要在耀鐘樓響五下之后才會開張。
一大早哪有人會來聽書,大家都要揾食恰飯的;
中午也沒人來聽書,又曬又熱,而且大多數人都在工作;
直到下午傍晚的時候,才有人陸續下班,辛苦一天也拿到了工錢,會來大門石街吃頓好的,順便聽聽說書。
說書這一行向來不是靠打賞吃飯——靠打賞早就餓死了,無論任何時代,白嫖的都是比一鍵三連的多得多。
他們多數都是掛靠在旁邊的食肆,有的食肆會將飯桌放到外面,甚至有的食肆就讓說書人在店里面說書,主要用途就是招徠客人。
畢竟這時候的人吃飯又不能看視頻玩手機,但干吃飯確實很無聊,而說書人作為茶余飯后,可以大家一起享用的娛樂,自然就逐漸興盛起來。
身為說書人,欒紀霸的夢想就是到金碧大酒樓的二樓當中席。大門石街的金碧大酒樓一共有四層,第一層是大廳,三四層是雅座,只有第二層是大堂。
金碧大酒樓雇傭的說書人,就坐在二樓的中間茶座上,一手拿扇子,一手端茶杯,說書時整個大堂都聽得見,說到名場面便全場叫好,談到悲傷處便眾人垂淚,被稱之中席。
現在金碧的中席,便是號稱‘三流合一’的胡鑾胡老爺子和他三個徒弟。胡老爺子現在五十有二,精通‘心意門’‘胭脂齋’‘玉音派’的諸般技巧,甚至推陳出新,將三門技巧融會貫通,總結一門‘胡流’開宗立派,說書兼顧聲音、劇情、心意三方面,堪稱玄燭郡第一說書家。
胡老爺子并非整天都在金碧,他一周只說五天,其中四天都是在內城的高檔酒樓,只有一天會來金碧,但往往在那一天,金碧就會全場爆滿,無數人翹首以盼,只為聆聽胡老爺子的一聲驚堂木。
胡老爺子說書三十六年,前任郡守贊賞他‘書中有人聲中有情’,現任郡守云清河更是大筆一揮,送他一幅字‘舌綻金蓮’,奠定了胡老爺子說書人祖師爺的地位。
說書說到胡老爺子這種程度,也算是不枉來人生一趟,在欒紀霸等說書人眼中,胡老爺子就是他們的偶像。
欒紀霸自然沒自大到想取代胡老爺子的位置,但胡老爺子也只有一天來金碧,其余時間,坐鎮金碧的都是胡老爺子的三個徒弟。像胡老爺子這種天縱奇才自然是少數,他三個徒弟雖然不差,但都無法繼承‘胡流’那三流合一的技巧,只能算是尋常說書人。
若不是有胡老爺子,那三個徒弟又豈能坐穩金碧的中席?
但現在胡老爺子年紀大了,估計也說不了幾年,欒紀霸覺得自己跟那三個徒弟爭一爭金碧中席,還是有點希望的。
而現在欒紀霸掛靠的食肆,是一間名為‘鏟車人’的飯館,據說老板以前在修建外城時負責運鏟車,手上功夫都是那時候給工人們做飯時學會的。
欒紀霸住的地方就在‘鏟車人’旁邊,他路過門口的時候,正在店里打掃的老板娘瞥了他一眼:“中午做的飯做少了,沒你的份,你自己找個地方吃吧。或者你給錢也行。”
欒紀霸有些尷尬,這時候老板從后廚出來,吼道:“你胡說什么呢,不想掃地就進去摘菜,去去去。”
“你吼那么大聲干嘛,就只會跟我吵,你除了大聲點有什么用,又不見你吼大聲點將客人吼過來。”老板娘絲毫不虛,老板說一句她頂三句,扔下掃把進后廚去了。
“陳哥…”
“別聽那黃臉婆的,等下過來吃飯。”老板揮揮手說道:“有你陳哥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一口,她最近火氣大,你別放在心上。”
“沒沒沒。”欒紀霸連忙說道:“我中午自己對付一下就行了,我要忙著看新書準備一下,陳哥你不用準備我的份了。”
“新書?”
“是啊,火神傳第六卷,我托老板買回來了。”
老板高興地拍了拍欒紀霸的肩膀,說道:“做得好,人生嘛,總會起起落落,熬過去就行了。我給你留一份飯,等下給你送過去,看書不吃飽怎么行?”
不等欒紀霸拒絕,老板轉身回后廚。聽見后廚里老板和老板娘又開始了吵起來,欒紀霸苦笑一聲,回去自己小屋里。
他的家不大,到處都是書本和書稿,亂糟糟臟兮兮的,最干凈的就是掛在墻上的一襲藍白長袍——那是他上臺的行當,馬虎不得。
欒紀霸跟‘鏟車人’的合作,是‘鏟車人’包他伙食,如果當天營業額超過一定數目,他們就六四分賬。但自從新來的搶了欒紀霸不少客人吼,‘鏟車人’的營業額就持續下跌,別說跟欒紀霸分賬,就連維持經營都有點勉強。
他也不怪老板娘對自己不客氣——他現在還真是就相當于吃白飯的。這年頭可沒有全勤獎,只要招徠不來客人,那他說破嘴皮子也沒用。
他將全部希望,都賭在火神傳第六卷了!
欒紀霸簡略翻了一下第六卷,決定今天先講前五章,于是便開始深讀。他們‘玉音派’要求對角色有深刻的理解,‘對白’就是玉音派的制勝法門,因此他得先試講幾段,調整自己的聲線以更加契合書中人的身份,并且將出現的所有人物都分配不同的聲線,以讓聽眾們一聽就聽得出來是不同的角色。
時間匆匆流逝,過了一會老板娘啪的一聲推開門,放下一碗蓋飯和一碗湯就走了。欒紀霸道謝一聲趕緊吃完飯,然后繼續研讀。
在下午4點的時候,欒紀霸終于吃透了第六卷的前五章,并且快速試講了一遍,有信心今天晚上給那群老少爺們一個驚喜。
坐了一整天,欒紀霸也累了,推開門出去走走。
剛在街上走兩步,欒紀霸忽然聽見兩個匆匆路過的路人說道:“趕緊去占位置,不然等下就要坐滿了。”
“沒想到火神傳終于出新一卷了,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火神傳》!?
欒紀霸眼神閃爍,雖然他也知道《火神傳》是現在說書人的必爭之地,但沒想到居然有人跟自己撞車了——哪怕讓他領先一兩天的進度也好啊!
不過欒紀霸也不著急,畢竟說書人這么多,‘心意門’‘胭脂齋’‘玉音派’都有忠實聽眾。如果是其他流派的人說《火神傳》,也不會影響欒紀霸的生意。
但欒紀霸暗暗感到一陣不安,便跟著兩人一起走,看看是誰也要今天講《火神傳》。
然而越走,欒紀霸心中的不安感就越強烈。當他看見兩人走進‘冷面姑娘’店時,心中的不安達到了頂峰!
他看見冷面姑娘店門口的墻壁上,掛著一張公告:
「下午5點,夏車準時開講《火神傳》第六卷,玉音放送,連講十章!」
夏車,又是你!
欒紀霸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腦海里只想著一件事——完了!
夏車,就是那位比他年輕、比他肝、就連聲音都比他騷的玉音同行!
他萬萬想不到,夏車居然今天也拿到了《火神傳》!
這下怎么打?他說五章,人家說十章;他明天說到第十章,人家明天說完三分之一;他剛說到一半,人家就說完第六卷了。
都是玉音派,欒紀霸和夏車根本沒多少差距,除了少數幾個鐵桿聽眾,其他人肯定都去追夏車的最新進度!
他就算現在馬上研讀第六章到第十章,但他的嗓子也不允許他連說十章啊!
這下完了,這下完了…
欒紀霸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翻過身,忽然瞄到他買來一直放著的《青年報》。
看著那張英氣又誘人的《炎京女警》封面,欒紀霸忍不住幻想炎京街頭里,真的會有穿著如此妖嬈的女警在巡邏。
有這種女警,炎京的犯罪率肯定很高吧,誰不想被她逮捕啊!
想著想著,血氣方剛又遭受挫折的年輕人欒紀霸,便一直看著那張封面,然后扯開自己的褲腰帶…
就在欒紀霸想要忙針線活的時候,窗戶風一吹,報紙翻開了另一頁。他嘖了一聲,剛要伸手翻回封面那一頁,但視線卻情不自禁被報紙第二頁的內容所吸引。
下午五點,輝鐘樓連響五下,大多數工人都結束白天忙碌的工作,要么回家吃家里飯,要么隨便找個餐館覓食填填肚子。
大門石街毫無疑問是低收入者的首選:便宜、量多、好吃(以窮人的角度),而且附近有許多娛樂,既可以看人打牌,又可以去聽書。
而‘冷面姑娘’店的夏車要說火神傳第六卷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門石街,不少下班的工人聽到這個消息,忙不迭地趕去冷面姑娘那邊。
雷布就是《火神傳》的忠實粉絲,火神傳前五卷他已經聽了許多次,里面的名言名句他都倒背如流。聽到這等好消息,他幾乎看都不看其他店鋪,徑直朝著冷面姑娘進發。
路過‘鏟車人’的時候,雷布瞥了一眼外面的說書棚。他記得這個說書人也愛說火神傳,但說的太慢了,一天才講幾章,根本比不上冷面姑娘那邊一天能說十幾章,雖然雷布覺得‘鏟車人’比‘冷面姑娘’好吃,但聽書更重要。
就在此時,雷布聽見說書棚里,傳出一道振聾發聵的喝問,以及一聲直指人心的驚堂木: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想做什么!?”
雷布以及附近的食客路人都愣住了,呆呆看向說書棚里的欒紀霸。
喝了口茶潤潤喉嚨,欒紀霸說:“第一位回答者名為總司,她是一位炎京巡刑衛的女劍客。對于這個問題,她是這么回答的——”
欒紀霸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臉龐,傳出嬌弱又堅強的少女音:
「對我來說,這不是問題,而是一個答案。」
「我無比希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所有人都可以獲得公正公平的最后審判——死亡。」
「在炎京這個地方,‘末日’并非是虛無縹緲的存在,而是實實在在的現實——豪商,權貴,貴族,他們的存在,就是底層人們的末日。」
「我當初加入炎京巡刑衛,是覺得這世上壞人太多,好人太少,所以我想殺盡奸邪,保護善良。這些年來,我的確殺過不少奸邪,也保護過不少善良;但更多的時候,面對奸邪,我不得不袖手旁觀,面對善良,我卻不得不揮下屠刀。」
「隊長告訴我,這是保護大局。隊長是個好人,我相信隊長,我也明白什么叫大局——炎京里的政治斗爭太過錯綜復雜,有時候,這個人就算壞事做盡,也不能動,不然一旦傾覆,影響的全國大局;有時候,這個人就算是正確的,也得下獄問斬,不然無法安撫其他手握大權的貴族。」
「少殺一個人,多殺一個人,就能保護更多普通人的安靜生活,就能讓更多人免于戰亂,的確是很劃算。」
「而且,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巡刑衛,一個重病垂死的武者,除了聽命行事,我又還能做什么?」
「所以,如果明天真的是世界末日,那我會衷心期待明天的到來。」
「如果我那時候還沒病死在床榻上,那我會拿起我的秋水劍,看看能不能將那些逍遙法外的權貴們殺掉。」
「畢竟,明天都是世界末日了,那就無所謂大局了。而他們,也不過是一群罪人罷了。」
這時候,說書棚外的飯桌上已經坐滿了人。
聽眾們都因為這一番瘋狂的言論而震驚莫名,在欒紀霸那抑揚頓挫惟妙惟肖的模仿中,他們仿佛能看見一個柔弱瘋狂的女劍士。她本懷忠義之心,為國盡忠,保護善良,卻被現實打擊得渾渾噩噩,戴著沉重的枷鎖,斬殺好人,保護奸臣,但她內心深處卻藏著極致的暴戾,只等一個宣泄的理由。
如果明天所有人都要死,她不僅不害怕,甚至希望能搶在所有人死之前,將罪人們先一步殺死!
何等的瘋狂,何等的暴戾,又是何等的…正義!
‘原來炎京…跟玄燭也差不多啊…’雷布忍不住感嘆道。
欒紀霸一拍驚堂木,說道:“第二位回答者名為尼采,他是語言學家、文化評論家、作曲家、思想家,他的回答是這樣的——”
「人在星刻,剛下火車。對于這個問題,我想先反問一句,當你閉上眼睛睡著之后,你覺得自己是‘睡著了’,還是‘死了’?第二天醒來的人,究竟是‘你’,還是一個擁有你全部記憶的‘新人’?…」
這句話宛如晴天霹靂,在所有聽眾心里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