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咚咚咚咚”
“殺呀”
剛剛進入夢鄉的朱慈烺忽然被喊殺和戰鼓聲驚醒。他猛地一下就坐了起來,右手習慣的就抓住了放在枕邊的遂發短銃。
腳步急促,田守信提著燈籠走了進來,臉色鎮定:“陛下,河邊火把明亮,戰鼓聲聲,建虜好像要夜攻!”
朱慈烺本就沒有脫衣,立刻跳起:“為朕披甲!告訴張國維,不必管朕,先去迎敵!”
“是!”
很快,朱慈烺披甲頂盔從大帳里面而出,武鑲左右衛和龍驤衛早已經在帳前集合,武鑲左衛指揮使宗俊泰全身甲胄,立在隊伍之前,新任中軍官金世俊,已經快速牽來御馬,但有危急,隨時都可以推陛下上馬離開。
金世俊,原寧遠總兵,最后戰死在寧遠城外的金國鳳的三子。金國鳳,明末名將,崇禎十二年,以三千兵馬獨守松山,擊敗建虜大軍的輪番攻擊,兩月的時間,建虜用盡各種辦法,從重炮和地道,但松山卻屹立不倒,無奈,黃太吉只能撤兵,此戰是寧遠大捷之后,明軍在關外又一次可以濃墨重彩的勝利。
戰后,金國鳳敘功升遷為都督僉事、寧遠團練總兵官,同年十月,皇太極命豪格、多鐸繞過松山,攻打寧遠。這次金國鳳手中雖然有了上萬士兵,但這些士兵都是從各地抽調而來的,互不統屬。加上此時明廷各地軍隊缺餉嚴重,而各級將官又多有挪用軍餉之事,因此這些抽調來的士兵士氣極低。
由于與上次清軍進攻僅僅過去了半年時間,金國鳳根本沒有時間來整頓軍紀。得知清軍再度來攻,金國鳳想要率軍出戰,結果手下將領并不聽調,而士兵又畏死怯戰。金國鳳憤怒之下,率領親丁百人出城,在北山崗與清兵鏖戰,終因寡不敵眾,矢盡力竭,與兩個兒子一起壯烈犧牲。
戰后,總督總督洪承疇道,“金國鳳素懷忠勇。前守松山,兵不滿三千,能力抗強敵,卒保孤城。非其才力優也,以事權專,號令一,而人心肅也。迨擢任大將,兵近萬人,反致隕命。非其才力短也,由營伍紛紜,號令難施,而人心不一也…”
明末眾將,金國鳳善守,曹變蛟善戰,可惜最后都隕落在人心不齊、將官不一的各種糾葛之中。
聽完金國鳳戰死,崇禎帝大悲,追贈金國鳳為特進榮祿大夫、左都督,賜祭葬,命人為他建祠,增世職三級。等到金國鳳父子靈柩由東北回來的時候,又命令沿路官員前去祭奠。
前世里,朱慈烺就知道金國鳳的名字,并且深為敬仰,原以為金國鳳連同其家人,已經全部戰死在了遼東,不想穿越而來之后才知道,金國鳳原來還有一子,年幼時就被過繼給了叔父家,名叫金世俊。
金世俊今年正好十七,于是今年年初,朱慈烺召他入京,令他承襲金國鳳的世職,并任他為中軍候補官,留在御前學習和錘煉。
護衛將官之外,三個軍機大臣,陳奇瑜,高斗樞和劉永祚連同楊爾銘等參謀也都出現。
但卻不見李定國。
緊接著,三千營虎大威也率領精兵前來護駕。
周遇吉今夜是值夜官,已經前往河岸邊迎敵了。
而此時此刻,整個大營也都喧鬧了起來,所有軍士都出帳列陣,武器在手,準備迎接敵人的夜襲。
朱慈烺卻不急,他對身邊將士有相當的信任,他知道,即便是建虜大舉渡河來攻,河邊的將士也足以抵擋,他側耳靜聽了一下,忽然隱隱感覺有點不對,那就是河岸邊的戰鼓聲和喊殺聲雖然急切,但卻一直都在遠方,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往河岸這一邊移動…
這時,一人施施然的從旁邊的帳篷里鉆出,面色自若的進入參謀群中。
朱慈烺看到了,立刻叫道:“李定國!”
聽到陛下叫李定國,諸位參謀的表情都有點怪異,在參謀司,李定國以惜字如金,以沉默寡言為標簽,除了上司楊爾銘,平常和同事們幾乎毫無交往,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其他參謀都是科甲出身,有功勞,李定國是一個白板,諸位參謀從心底里都是看不上李定國,但更重要的,也是所都不愿意提起的一個原因是,李定國害死了前湖廣總督吳甡。
吳甡為東林中人,故舊親朋眾多,雖然李定國現在歸順朝廷,朝廷已經赦免了他所有的過往,但士林中人卻不能放下,即便知道李定國有可能成為國舅,卻也并不妨礙參謀司各級參謀對李定國的成見和疏遠之心。
而李定國本人似乎也不屑和士林中人交往,獨來獨往,每日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后,就早早離開,從沒有任何應酬和交往。
這半年多來,李定國就是軍機處的一只孤鳥。
現在見陛下問到李定國,眾人都是豎耳靜聽。
“臣在。”
李定國上前見禮。
朱慈烺望著他,臉色嚴肅,聲音也嚴肅:“暗夜火起,戰鼓急急,身為參謀,為何姍姍來遲?”
火把光亮之中,面對陛下的斥責,李定國臉色平靜,他深深行禮,回道:“回陛下,臣以為這乃是建虜的疲兵之策,戰鼓雖急,但卻不會有人攻過河來。我們越是忙碌,就越是中了建虜的詭計,因此臣不著急。”
“你何以斷定?”朱慈烺問。
“一來,暗夜偷襲,講究的是出其不意,悄無聲息,只有進到敵營之后才會高聲喊殺,震懾敵人,豈有在河岸邊就大聲鼓噪、提醒敵人的道理?第二,如果是襲營,一定是將精銳兵馬聚于一處,以求一擊而入,但現在建虜的喊殺之聲卻是從上到下,將戰場拉的漫長,這不是善戰者的所為,因此臣以為,這是建虜的詐計。建虜如此操作,分明是要驚醒我全部大軍,令我夜不能寐,以達到疲憊我軍的目的。”李定國道。
朱慈烺微微一笑,也不再問,只對金世俊說道:“你去河岸邊一趟,看情況到底如何?”
“是。”
金世俊急急而去。
朱慈烺放棄親自探查的打算,站在原地靜靜等。
而此時,河岸邊的戰鼓越來越急,好像有幾百面戰鼓一起擂響。
眾人臉色都是凝重,雖然營寨穩當,軍心穩定,大明不懼建虜的夜攻,但聽到如此密集的戰鼓聲,眾人還是不免有些惴惴。軍機大臣陳奇瑜原本也有點不安,但當隆武陛下鎮定如斯,嘴角似乎還透著笑意的時候,他猛然一警,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隨后便也鎮定了下來。
“砰砰砰砰”
就在這時,忽然聽見炮聲響起,不是建虜火炮,而是大明神機營向對面的建虜陣地發射了炮彈。
而在大炮的轟鳴中,對面的擂鼓和喊殺之聲,忽然就消泯了很多,再然后就悄無聲息。
眾人相互一看,都是明白,這果然是建虜的疑兵和疲兵之策。
李定國斷的準啊。
稍頃。
“陛下”
金世俊快馬疾馳而來,到了隆武帝面前翻身下馬,氣喘吁吁的報道:“陛下,制臺大人和周總鎮連同三位國公,正在河邊督戰,但對面的建虜只是擂鼓吹號,搖旗吶喊,卻沒有實質渡河,制臺大人說,這怕是建虜的疑兵之計和疲憊之策,于是令請神機營放炮,炮聲之后,建虜忽然就散了…”
眾人表情一松。
朱慈烺表情卻是凝重,如果建虜要使用疑兵疲兵之策,那么肯定不會只有這一次,接下來怕是會繼續這樣操作。
“李定國,你以為接下來該如何?”朱慈烺看向李定國。
“臣以為,可將全軍分成十班,一班輪值,其余九班休息,但是建虜吶喊,就用火炮鳥銃轟擊,如此連續三五次,見我軍不為所動,建虜知道計策失敗,徒勞無功,就不會再用了。”李定國道。
“如果建虜以假亂真,真的全軍夜襲,對我營發動猛攻,那該如何是好?”這一次問話的不是隆武帝,而是軍機大臣陳奇瑜。
兵不厭詐,什么瞞天過海,渾水摸魚,講究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如果大明全軍休息了,建虜大舉來攻,豈不是一下就亂了套?
“屬下以為,建虜不會全軍夜攻,一來,建虜蒙古所長在于騎兵游擊,暗夜強攻,其實是棄長用短,第二,建虜并不知道我軍虛實,我軍怕中計,建虜更怕中計,第三,戰事剛剛開始,建虜還在等后續的援兵,這種情況下,他們絕對不會孤注一擲,將所有的兵馬都投入到并沒有多少勝算的暗夜強攻之中,第四,就建虜戰史來說,尚沒有他們大規模夜戰偷營的先例。”
李定國平靜回答。
朱慈烺不說話,只看向三個軍機。
高斗樞和劉永祚微微點頭,陳奇瑜雖然有點不情愿,但最后也是點頭。
朱慈烺這才下令:“就照李參議所說,軍機處制定計劃,和張國維共同探討執行吧。”
“是。”
回到自己的御帳,朱慈烺摘去頭盔,任由田守信等人為他卸去甲胄,想著李定國剛才所說,眼神不由欣慰,這半年多來,他時時派人緊盯李定國,對李定國在軍機處受到的冷遇和排擠,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卻從來都沒有為李定國說過任何一句話,也沒有對軍機處上下有所暗示。在他看來,自古為大將名帥者,必須忍的了寂寞,受得了屈辱,如此方可成器,就如韓信當年的胯下之辱一樣,如果李定國連這一點的挫折和冷遇都受不了,那也不過是徒有虛名,成不了大器的。
而錐子放在口袋中,終究是要露出鋒芒的。
今日就是如此。
李定國所思所想,軍機處上下并非沒有人想到,但卻沒有人敢斬釘截鐵的說出,這其中的關鍵就是李定國少小從兵,在張獻忠的賊營中混了十幾年,經過的大小戰役不計其數,經驗極其豐富,這是軍機處眾人,包括陳奇瑜在內都不能比擬的。
李定國可用,假以時日,就可以委以重任了。
朱慈烺躺下。
不久之后,建虜的戰鼓和喊殺之聲再一次響起,但這一次朱慈烺動也沒有動,一覺到天亮。
天亮之后聽田守信報,才知道昨夜建虜一共發動了三次“夜攻”,其中最后這一次竟然真派了少許兵丁渡河,向明軍拋射弓箭,同時,建虜的火炮也開始鳴放,倒真是令明軍上下緊張了一下,不過就像李定國判斷的那樣,建虜并沒有敢大舉夜攻,在明軍鳥銃齊放,營寨穩定的情況下,他們在河中拋下一百具尸體之后,就急急撤退了。
“多爾袞,你究竟還有什么伎倆?”
來不及吃早飯,朱慈烺就急急騎馬,親到河岸邊巡查。
烏克尓河很淺很窄,如一條玉帶一般,橫亙在草原之上,說是兩軍沿河據守,其實就是以烏克尓河為中心線,雙方離著河水一百五十步建立防線,然后隔著河水互射互攻,昨夜建虜的夜攻也是如此,在百十步的距離上,雙方亂射一通,天亮之后,各自恢復原來的秩序。
倒不是因為要遵守什么交戰規矩,而是因為三百步的距離都在雙方火炮射程之內,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傷亡,所以要將這一片清空。
身為皇帝,朱慈烺不能到一線冒險,最后只能像昨日一樣,登上營中高臺,隔著五百步的距離,向建虜蒙古大軍遠望。
建虜大營喧鬧,煙塵滾滾,有戰馬奔馳而來看起來建虜好像在為今日的大戰做準備。
“報!”
馬蹄急急,一個信騎急急而來,到高臺前下馬,高聲報道:“稟陛下,土默特前鋒距此已經不過一百里了。”
朱慈烺精神一振。
周邊不知道內情的官員和將士卻都是一驚,什么,土默特來了,他們可是建虜的附屬,一旦他們和建虜匯合,事情就要遭。
同一時間,多爾袞也接到了急報,臉上不禁大喜,因為土默特到來的速度比他預料的足足快了一天。
“哈哈”
多爾袞忍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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