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軍營。
面對太子所問,張家玉和張名振都是搖頭,張家玉道:“亂,都快成一鍋粥了,這樣的兵,上了戰場,怕是難有戰力!”
他和張名振奉了太子的命令,一直在營中游走,觀察各部準備閱兵的情況,發現各部混亂,你喊我叫,亂哄哄地,這樣的兵,肯定是不會有什么戰力的。
朱慈烺一點都不意外,他臉色沉沉地合上手中的小冊子,正待說話,就聽見帳外一陣亂,腳步聲嘈雜,有人在喊:“殿下,太子殿下在哪?”
武襄左衛進帳稟報:“殿下,南京鎮守太監韓公公連同南京文武都來了。”
“魏國公徐文爵、誠意伯劉孔昭也到了嗎?”
“到了。”
“那正好。”朱慈烺點頭站起來:“讓他們校場覲見,和我一起閱兵。”又對張家玉張名振:“你們也去準備。”
“是。”
“咚咚咚咚”戰鼓擂響。
十二桿大旗豎起,銀盔銀甲的太子走進了木臺之上,臨時搭起的一個閱兵棚里,著緋袍,戴烏紗帽,年不過四旬的南京鎮守太監韓贊周緊跟在后,魏國公徐文爵,隆平侯張拱日,靈壁侯湯國祚,安遠侯柳祚昌,定遠侯鄧文囿,忻城伯趙之龍誠意伯劉孔昭等南京勛貴連同南京六部官員,簇擁著太子,在閱兵棚里坐下。
隨行將官和南京文武,分列左右,站不下的,就擠在閱兵棚的兩邊。
一眼望過去,一色的緋色青色官袍。
但各人心情,卻截然不同。韓贊周史可法等沒有涉入揚州鹽案的人,心思都比較簡單,其他勛貴和官員卻都擔心太子責罰一個個都是忐忑不安。
勛貴官員簇擁之外,五百武襄左衛鐵盔鱗甲配備腰刀短銃,將閱兵棚護衛的極其嚴密。
“停!”
此時令旗搖動,鼓聲驟然停止。
江左營中的兩萬軍士也已經都在校場列陣風吹過,各色旌旗獵獵作響,士兵都站的筆直,長刀弓箭一應俱全更有不少的鳥銃手騎兵也有一千人左右,看起來,倒像是一支精銳之師。
主將張鵬翼上前請令。
朱慈烺點頭。
張鵬翼領命轉身。
“放炮”旗牌官號令。
“砰砰砰…”
號炮響起,閱兵開始了。
不同于北京京營的閱兵,軍士要列隊從閱兵棚前走過南京京營閱兵,走的還是大明傳統閱兵路線簡單講,就是軍士們穿戴整齊手持兵器,在校場列陣即可只有被閱兵官點到的方陣才會走到閱兵棚之前現場演練。
比如,盾兵和槍兵,一刺一擋,往來十幾個回合,完成一套操練動作,弓兵射箭,鳥銃放槍,騎兵奔馳。因為兵馬眾多,不可能人人都輪到,甚至閱兵官都不可能人人看到,因此,這種閱兵其實是可以演出來的。
崇禎十年,京營大閱兵,李守錡糊弄崇禎帝的那一次就是如此,看似軍容盛大,旌旗招展,但內里卻是不堪一擊,連士兵們的甲胄,都是臨時用紅漆刷出來的。
相反,戚繼光初到薊鎮,第一次閱兵時,遭逢大雨,校場上,高大的薊州兵七倒八歪,叫苦不迭,戚繼光帶來的浙江兵卻在大雨中紋絲不動…
在這之前,薊州兵十分小看身材矮小的浙江兵。從那之后,他們對浙江兵都肅然起敬。
也才是閱兵的意義和強兵的顯示。
今日亦是如此。
朱慈烺看的可不是表面功夫,除了軍容軍貌,看軍士是否雄健之外,他更要看,南京京營士兵,究竟有沒有戰斗的能力和意志?
“開始,上!”
作為江左軍營的主將,也是趙之龍的親信臂膀,張鵬翼深知此次閱兵的重要性,因此,他派出的第一個方陣,就是他營中最精銳的一個千總隊。而這一千人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在閱兵棚里虎虎生風的表現了一通盾牌手和長槍手的攻防操練,接著又表演弓箭,將豎立的草人,射成了馬蜂窩,贏得一片喝彩之聲。連史可法都露出了欣慰之色。
但太子卻不為所動,只對佟定方小聲說一句。
佟定方點頭,然后走到前方,朗聲道:“太子殿下有令,游擊陸元龍部。上陣!”
聽到陸元龍三字,張鵬翼心里咯噔一下。
閱兵棚里,趙之龍臉色一變…
陸元龍可不是什么強兵,甚至是營中中等偏下的弱兵,但因為陸元龍是魏國公徐文爵的表親,魏國公打過招呼,為了照顧魏國公的面子,趙之龍一直默許張鵬翼一將陸元龍列為營中的主力,優先保證糧餉,有什么戰功,也盡量把陸元龍的名字寫上。
但陸元龍其實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其麾下兵馬,根本沒有戰力。
現在太子點到陸元龍,趙之龍如何不驚?
但太子點名,眾目睽睽,誰也無法阻擋。
陸元龍也是心虛,但臨到關頭,也容不得他退后了,只能硬著頭皮,帶著部下而出…
大明兵制,游擊所轄兵馬,并沒有固定,可能兩千,也可能只一千。陸元龍 兵馬約在一千三百人左右,擺成三個方陣,依照剛才所演,從盾牌刀槍到弓箭,依次來了一遍。
不說后面的弓箭,只軍容軍貌,官員們就能看出這支人馬亂糟糟,等到演練開始,立刻狀況百出,根本不像是官軍操練,倒像是百姓群毆…
閱兵棚里,朱慈烺臉色沉沉,史可法怒,趙之龍臉色尷尬,徐文爵臉色微紅,陸元龍是他的表親,想不到卻如此不堪,今日在太子殿下丟臉,真是悔不當初。
不等演練完畢,史可法就霍然站起:“張鵬翼!”
張鵬翼奔到棚下。
“這就是你帳下的精銳之兵?”
張鵬翼急忙跪下:“回部堂,陸元龍部新練,兵還不堪用。”
“新練?”
史可法也不是好糊弄的,他怒道:“據本兵所知,陸元龍部早有,前年擊退流賊對南直隸的襲擾,就有陸元龍之功。”
張鵬翼一時無語。
史可法看向趙之龍。
趙之龍臉色陣青陣白,此時他腦子里面所想的,并不是眼前的張鵬翼,而是朱純臣和徐允禎,這兩個國公,原本是京營戎政和提督,就因為太子閱兵,查出來了他們在京營的齷齪,最后,這兩個國公不但沒有了爵位,而且都落了一個身死的下場,今日太子到南京,直撲江左營,儼然是對軍務不滿,難道自己是要重蹈朱純臣和徐允禎的覆轍了嗎…
見趙之龍不說話,史可法看向太子:“殿下,陸元龍部如此混亂,可見其平常操練,根本就是虛掩應付,應嚴懲。張鵬翼身為主將,亦難脫關系!”
自從到任南京兵部,史可法一直就想要整飭軍務,但南直隸的兵馬分為兩種,一種是地方部隊,比如各地的參將守備,這些史可法很快就掌握,人事升遷,都在他的手中,但南京京營和江防,他卻有點插不進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督促趙之龍和劉孔昭,加緊操練,不要辜負陛下的圣恩,但兩人是否聽從,他卻并不能完全掌握。
現在見陸元龍部如此不堪,他忍不住就怒。
“沒無用之兵,只有無能之將!”
朱慈烺聲音不高,但清楚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名為精銳,實則不堪一戰。陸元龍誤軍,革去所有職務,杖二十,其余之罪,交付兵部議處!”
“是。”
陸元龍被拿下,隨即慘叫連連,二十軍棍打下去,皮開肉綻,暈了過去行刑的乃是武襄左衛,對他這個魏國公的表親,可是一點都不留情,這二十軍棍下去,他最少得在床上躺半年,而且會落下小殘疾…
魏國公徐文爵臉色發白,面對太子,他絲毫不敢為自己的表親求情,而太子也假裝不知他和陸元龍的關系。
不但對魏國公,太子對張鵬翼,乃至張鵬翼后面的忻城伯趙之龍,都一字未提,史可法也未多言,他已經看出了,太子殿下早有準備,沒有處置張鵬翼,想必也是有后續安排,他靜觀就是了。
此時,閱兵棚前的眾將都有點忐忑。整個江左軍營,真正有一些戰力的精銳,不過兩三千,他們手下的兵丁,其實比陸元龍也強不了多少,如果太子殿下點到他們其中的某一個,他們的下場,不會比陸元龍更好。
果然,太子又點名了,但這一次點的卻是一個千總。
“千總李國彥!”
“在。”
一個留著小胡子,看起來很是精練的千總急急來到閱兵棚前,躬身行禮。
閱兵棚里,朱慈烺掃他一眼,然后拿起桌上的一個小冊子,朗聲念道:“十五日,海寇三麻子率數百艘戰船侵擾,百總李國彥領兵拒守,百步之外,一箭射死三麻子,其后連發三箭,皆有人應弦而倒。又帶隊沖上賊船,殺賊甚多,海賊心驚膽戰,遂退去…”
念完,朱慈烺看向李國彥,說道:“這是你去年冬剛立的功績,也因此,你從一個百總,連跳兩級,被拔擢為了千總,是不是?”
“回殿下。是。”李國彥回答的鎮定,但臉色卻是有點白。
“百步之外,射死賊首,又連發三箭,海賊應弦而倒,這么說,你箭術已經非常了得了?”朱慈烺問。
“臣不敢,只是粗通。”李國彥回。
“那好。”
朱慈烺點頭:“今日就給本宮表演一下吧。”
“…是。”李國彥眼睛里閃過驚慌,但太子命令,他不敢不從。
于是,校場上擺開箭靶,李國彥取了自己的弓,張弓搭箭,向箭靶射去,但一連三箭。卻沒有一箭能射中靶心,更有一箭,連箭靶都沒有碰到,根本不知道飛哪里去了。
現場微微嘩然。
這怎么可能是神射手,一箭射死賊首,應弦倒地呢?
李國彥驚慌流汗,但越是驚慌,雙手就越不聽指揮,射出去的羽箭就越是沒有準頭,回手往箭壺一摸,卻是一驚,箭壺中的十五支箭,竟然是已經射完了…
但箭靶紅心之上,卻一箭也沒有。更丟人的是,十五支箭,竟然有一半都沒有射到箭靶上。
閱兵棚下。
太子朱慈烺臉色沉沉,史可法又站了起來:“豈有這等神箭手?去年功報,必然有假!”
趙之龍的臉色更難看,他狠狠瞪了一眼張鵬翼。
張鵬翼已經是頭也不敢抬了。
“把總徐行可!”朱慈烺卻沒有搭史可法的腔,而是又點了一個軍官的名字。
一個精壯漢子來到閱兵棚前,向太子躬身行禮。
“去年海寇襲擾江口,是你和李國彥一起擊退的,對嗎?”朱慈烺問。
“回殿下,是。”徐行可道。
“戰后敘功,你從百總變把總,李國彥從百總變千總,賞金也比你多一倍,你沒有什么說的嗎?”
徐行可低頭猶豫。
朱慈烺看著他:“說吧,今日本宮在此,沒有人敢為難你。”
徐行可立刻單膝跪下:“回殿下,去年之戰,一直都是臣在帶兵據守,李國彥雖然和臣近在咫尺,但卻并不支援,直到臣射死三麻子,海賊大亂,李國彥才帶兵沖了上來…”
聽到此,閱兵棚下得勛貴和官員,臉色都是一變。
這是冒功啊。
竊人財物,以為己利,奪人首級,以為己功,此謂盜軍,犯者斬之。
就軍規來說,這是可以殺頭的大罪啊。
張鵬翼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汗。
朱慈烺盯著徐行可:“既然是你立的功,功報上為什么會是李國彥的名字?”
徐行可漲紅了臉:“回殿下,乃是因為有人找到了臣,勸臣將這一次功勞讓給李國彥,以后再有功勞,會彌補給臣。臣雖然不愿意,但耐不住他的威壓,最后不得不違心同意。”
“是誰找了你?”朱慈烺問。
“是張鵬翼,張指揮使!”到這時,徐行可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他大聲說出了一個名字。
張鵬翼立刻奔出,噗通跪到棚前:“殿下明鑒,絕無此事啊。”
朱慈烺不理他,只看徐行可:“你有何證明?”
“臣營中的兄弟,都可證明,另外…”徐行可站了起來:“臣愿意試箭!”
朱慈烺點頭:“準!”
于是徐行可大步而出,接了弓箭,百步之距,嗖嗖嗖連射三箭。
三角紅旗搖動。
三箭皆中紅心。
勛貴和官員相互一看,心中都明白,這才是射死海賊的正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