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虜上下,誰都知道,攻打通州,是他黃太吉的決斷,睿親王多爾袞不過是一個執行者,現在執行者都痛心疾首的跪在地上請罪了,作為決定者的黃太吉,是不是多少也得承擔一點責任呢?
黃太吉承擔責任是小的,多爾袞連累到他的聲望,繼而影響到豪格的繼位,才是黃太吉最在意的!
想到豪格,黃太吉一時怒從中起,因為他已經得到了張存仁的急報,知道豪格并沒有遵從他三日攻陷河間府,否則立刻撤退的命令,而是展開了陣勢,非是要攻下河間府不可,如果攻下,自然是大功一件,但如果攻不下,他多年苦心,為豪格營造的聲望,怕是要付之一炬了,因此,黃太吉心中無比惱火,接到消息之后,他立刻令人飛騎急令豪格,無論如何,都要豪格遵照原先的計劃,立刻撤兵。
而此時,就在這通州城下,不但多日的猛攻沒有效果,炸城之術失敗,三門重炮又被明軍擊毀,轟塌通州城墻,全軍而入的希望已經破滅,更令人惱怒的是,多爾袞居然在此時,對他無聲無息的提出了指控。
好啊,你多爾袞終于是露出尾巴了!
黃太吉一生經歷的事情多多,被人逼到墻角,面紅耳赤的時候,并非沒有,相比較而言,今日之事,并不是最嚴重的,但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連日操勞,也許是久病成疾,也許是豪格的忤逆令他惱怒,也許是通州城下的尸山血海,刺激到了他,令他心神難安,又或者是大限已到,黃太吉氣血翻滾,一時竟然壓不住心頭的怒火,抬鞭對著多爾袞就要怒斥:“你…”
但馬鞭剛剛抬起,就覺得鼻子膨脹,一股紅色的液體噴涌而出,手臂四肢瞬間酥麻不聽指揮,眼前一黑,眼睛再也睜不開,啊的大叫了一聲,身子一晃,就從馬上栽倒了下來。
“皇上!”
現場的親貴大臣都是大吃一驚,跟在黃太吉身邊的索尼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黃太吉,不然黃太吉非是倒栽下馬不可。
索尼之后,圖爾格鰲拜以及眾親衛都圍了上來,口中都是大喊:“皇上,皇上”一個個伸著雙手,都是要護衛,還有人要為黃太吉賭住狂噴的鼻血,看他們的表情,恨不得都替黃太吉去死了。
松錦之戰,黃太吉率兵馳援多爾袞之時,就曾經鼻血噴涌,差點從馬上摔下來,想不到今日老病又犯了。
索尼卻冷靜,他見黃太吉鼻血噴涌,痛苦的已經睜不開眼睛,知道事情不妙,急忙大叫:“太醫!”
“不,先回營,不可亂了軍心…”
黃太吉雖然已經昏的睜不開眼了,鼻血難抑,但神志依然清楚,聽見索尼在呼喊,他猛掐著索尼的手臂,用力搖晃一下,艱難的吐出了一句話。
作為黃太吉的近臣,索尼對黃太吉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謀略在滿臣之中,也算是翹楚,聽到黃太吉的話,他立刻明白,此時此刻,決不能亂了方寸,掀起騷動,不然不要說城中的明軍,就是兩位親王多爾袞和多鐸,怕也會生出事端,于是他忍著悲痛和驚慌,轉頭喊道:“皇上有旨,收兵回營!”
“嗚嗚嗚”
收兵的號角吹響,令旗搖動,兩黃旗和黃太吉的親信重臣,一個個臉色發白的護衛著黃太吉急急回營,其他各旗以及蒙古親貴,也都于兩邊護衛,一時大家都忘記了還跪在地上的多爾袞,直到眾人手忙腳亂的簇擁著黃太吉離開,才有兩白旗的大臣上前,扶起仍然跪在地上的多爾袞。
多爾袞臉色驚異,對于黃太吉的忽然落馬和滿臉鼻血,老實說,還真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他今日說這些話,絕非是為了氣黃太吉,而是情勢如此,他不得不說,在這一刻,他考慮的并非是為眾人說話,收攏人心,而是他清楚的知道,通州已經不可為,再這么下去,不過是徒自折損兵力罷了,作為前線的主帥,他必須把真實情況稟告給黃太吉,即便黃太吉會因此不高興,他也沒有第二選擇。
但沒有想到,黃太吉居然又噴鼻血了。
在這之前,黃太吉喘息咳嗽,肥胖不能動彈,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誰都知道黃太吉身體不好,但想想黃太吉剛剛不過五十歲,還在盛年,也就沒有人敢想他會忽然發生什么意外。
連多爾袞都不敢往這方面想。
驚訝之后,多爾袞臉上的表情迅速轉為凝重原本,他心中盤算最多的就是如何撤兵,以及撤兵的下一步,但現在不是了,現在最急切的是黃太吉的病情,如果黃太吉有什么意外,那他大清八旗立刻就要有天翻地覆的大變化了,而他多爾袞,必須早做準備,不然不但他,就是兩白旗怕也會遭殃…
想到此,多爾袞向蘇克薩哈點了一下頭。
蘇克薩哈明白他的意思,迅速離開,去通知東城的多鐸。
建虜親貴驚慌的簇擁著黃太吉回營,黃羅傘蓋也隨即離去,但更多的普通士兵卻不知道黃羅傘蓋下面發生的事情,嗚嗚地號角聲中,建虜蒙古漢軍旗,所有參戰士兵都掉頭回營,每個人的心底都是長長地松了口氣通州城就像是一個絞肉場,攪碎了他們太多的血肉,漸漸地,他們每個人都恐懼攻城的命令,而是希望聽到收兵的號角。
回營之后,黃太吉被送入帳中急救,建虜親貴,蒙古親貴,各旗各部將領,八旗固山額真等人,連同一干漢臣智囊,都聚集在黃太吉的大帳之前,按地位尊卑、官階主次而列,默默等待黃太吉的消息。
戰事不利,黃太吉又出了事情,看樣子怕是有性命之危,所有人的臉色都是凝重,不管他們愿意不愿意,一個問題不得不浮上他們的心頭,那就是,如果黃太吉出了意外,那接下來誰可繼位?
雖然豪格是黃太吉的長子,又位列肅親王,但大清和明國不同,大清并沒有設置太子之位,誰能繼承大位,必須公推,就威望來說,豪格是遠遠勝不過睿親王多爾袞的,但肅親王畢竟是今上之子,又是正藍旗的旗主,有兩黃旗和正藍旗的支持,八旗之中,已經是握有三旗,加上大家隱隱都知道,鄭親王濟爾哈朗是黃太吉一手扶持起來的,對黃太吉忠心耿耿,愛屋及烏,濟爾哈朗自然也是要支持黃太吉的兒子繼位的,一共八旗,支持豪格的就占了半壁江山,兩紅旗中立,支持多爾袞的,怕只有他自己的兩白旗…
因此,睿親王多爾袞威望雖高,但怕也是當不了這個皇帝的。
當然了,這番心思,都是親貴大臣們的內心揣測,此時此刻,誰也不敢把這個心思流露出來,不過他們的眼神,卻都是看向站在最前面的禮親王代善和睿親王多爾袞。
代善和多爾袞,兩人的臉色都很是難看,代善不用說,他又一個孫子死在了明國太子的手中,連日激戰,他兩紅旗的精銳又折損不少,就一個老人來說,再沒有晚年喪子喪孫,苦心經營的兩紅旗,連連折損精銳,更令人傷心痛悔的事情了,不過代善是識大體的,聽到黃太吉從馬上摔下來,病情難測的時候,他立刻拋開了自己失去兒孫的悲傷,一心一意的祈禱黃太吉能夠挺過來,不然他大清,他八旗,必然要面臨一場狂風暴雨的洗滌!
和老代善的憂慮不同,多爾袞此時卻是在急切的盤算,或者是在計劃,一旦黃太吉有變,他該如何應對?哪怕自己繼承不了大位,也不能讓豪格得逞,不然他兩白旗一定沒有好日子過。
“噠噠噠噠”
馬蹄聲響,東城的多鐸急急奔了回來,南城戰事不利,他東城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以為今日能攻破通州,想不到最后卻是這樣的結局,尤其連日激戰,他兩白旗損失不小,作為旗主,多鐸咬牙切齒,恨不得親自披掛上陣,正憤怒中,蘇克薩哈忽然來到,向他稟報了黃太吉噴血落馬的消息,多鐸雖然暴躁猖狂,但腦子卻極其聰明,他立刻意識到即將有大變,于是急急而來。
此時見親貴大臣都已經到齊,只剩自己,于是他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兩個哥哥代善和多爾袞的身邊不同于在場所有人的凝重和肅穆,多鐸眼睛里其實是帶著喜色的,當年黃太吉趁他們三兄弟年幼,勾結阿敏和莽古爾泰,逼死了他們的母親阿巴亥,這個怨,多鐸是一直記在心里的,而這些年,尤其是去年以來,黃太吉一直有意無意的在壓制、防備他們三兄弟,作為當事人,多鐸的感受最為真切,三兄弟之中,他是最想黃太吉立刻就死掉的人,現在黃太吉落馬,雖然他想要假裝悲切,但眼神中的喜悅卻是不經意的流露了出來。
在場的都是建虜親貴和重臣,很多都是人精,立刻就有人感覺到了多鐸不同的情緒。
不過卻沒有人敢吱聲。
多鐸是努爾哈赤的幺子,一向驕橫猖狂,沒有人敢找他的晦氣。
只有多爾袞轉頭,用他冷靜的眼神,看了多鐸一眼。
多鐸立刻意識到了哥哥眼神中的提醒意味,于是他低下頭,收斂眼中的那一絲的喜悅,默默在多爾袞身邊站了。
所有人都到齊,目光都望著黃太吉的大帳,只等太醫的出現。
不知不覺,天色就黑了。
終于,大帳中再一次響起劇烈的咳嗽聲。
聽到此聲,帳外的兩黃旗將領和大臣都是面露喜色,皇上還在,皇上無憂啊,就建虜的體制來說,主子既是奴才身家性命的擁有者,也是奴才利益的維護者,沒有了主子的奴才,就變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深恐得不到庇護,現在皇上還在,他們終于可以安心了。
稍頃,背著藥箱,一連汗水的三個太醫從帳中走了出來,向代善多爾袞和多鐸行禮。
“皇上怎樣了?”不等太醫說話,代善就急切的問。代善一向最能沉住氣,但今日卻是有點忍不住。
“回王爺,皇上已經蘇醒,身體并無大礙,安心靜養即可。”為首的李太醫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代善長長松口氣。
三個太醫拱手,然后在六個侍衛的護衛下離開。
多爾袞和多鐸都沒有說話,兩兄弟用眼神交流,彼此都知道黃太吉的病情絕沒有太醫說的那么輕巧,忽然落馬,還噴了那么多的鼻血,怎么會沒事?用六個侍衛護送三個太醫,明顯就是要保密,以防有人向太醫打聽病情,這樣的布置已經足夠說明黃太吉病情的嚴重了。
太醫離開,但黃太吉并沒有立刻召集代善多爾袞和滿漢眾臣進帳,代善焦慮的踱步,但沒有黃太吉的旨意,他卻也不能擅自入帳。
一會,唯一被黃太吉召入帳中的兩黃旗重臣索尼疾步匆匆地從里面走了出來,代善多爾袞多鐸急忙就迎了上去,而不等三人問,索尼先拱手行禮,然后臉色凝重的說道:“皇上召禮親王,睿親王和豫貝勒覲見。”
聽到黃太吉召見,多爾袞和多鐸相互一看,眼中都驚訝,難道黃太吉真的沒事?
正對視時,代善已經急步向帳里奔去,于是兩人急忙跟上。
大帳中,黃太吉正躺在行軍榻上,臉色蒼白,兩個鼻孔里都塞著止血的棉團,看起來非常的虛弱。
“皇上!”
代善走到榻前,見黃太吉如此,忍不住鼻子一酸,在黃太吉榻前跪了下來,雖然是哥哥,雖然比黃太吉年長許多,但代善對這個弟弟,是相當佩服,自認自己不如黃太吉,這些年,大清蒸蒸日上,都是黃太吉的功勞,此時見到黃太吉虛弱如此,代善不禁想到自己早喪的兒子,連續死在陣中的兩個孫子,愛新覺羅凋敝,忍不住悲從中來,就想要抱住黃太吉大哭一場。
多爾袞和多鐸也跪下來了。
黃太吉睜開眼睛,蒼白的臉上卻是笑,擺手示意三個兄弟起身。
代善摸了一把眼角的老淚,站起來說道:“皇上沒事,臣就安心了,但軍中的事情要如何安排,還請皇上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