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腳步急促,負責觀察運河之戰的次謀江啟臣急匆匆地奔了過來,深深一輯,一臉痛惜和嘆息的稟告道:“殿下,天津水師攻不破建虜的浮橋和鐵索,正在撤退。”
朱慈烺仍然盯著城下的激戰,口中問:“水師受損如何?”
“沉了十幾艘船,兵力損失,不清楚。”江啟臣回。
朱慈烺點頭:“知道了。”
天津水師的失敗,一點都不意外,對于路振飛的及時撤退,沒有在運河之上折損更多船只和兵馬,朱慈烺心底里是欣慰的。而對于朝廷對路振飛的可能責罰,他也已經想好了衛護的理由,此戰罪不在天津水師,更不在路振飛,一百多艘船,只損失十分之一,路振飛就率軍撤退,說明他的大局觀和戰局觀都是很清楚的,這樣的官員,朱慈烺是一定要保護的。
“殿下快看,楊軒搖旗了!”
站在朱慈烺身邊的李紀澤喊。
只見楊軒陣中,一面三角紅旗在搖動,這是撤退的信號。
“楊軒要撤了,城頭火炮,全力發射,命令富魁,立刻出城接應!”朱慈烺立刻下令。
“是!”
砰砰砰砰。
硝煙彌漫,城頭火炮密集響起,炮長們高聲命令,炮兵們連續裝填,甚至是冒著炸膛的危險,不住的將鐵彈子從城頭砸下,砸到楊軒部的兩邊,為他們護住左右兩翼,而在得了楊軒撤退的命令后,投彈兵將攜帶的手炸雷,一股腦,全部都投擲了出去,如同是驚雷炸地,轟轟轟轟,前方的黃土都被掀了起來,氣浪翻滾,沖上來的建虜士兵非死即傷,即便是三重鐵甲,也難以抵御,最后都被撕成了殘肢和碎肉。
建虜猛攻的氣勢,登時被遏制。
“撤!撤!”楊軒大聲呼喊。
長槍手將手中的長槍,標槍一般的向前投擲出去,然后拔出腰間的短刀,和放下大盾的盾牌手一起轉頭搏殺而走,只有鳥銃手不能丟棄自己的武器,他們扛著鳥銃,和李順的炮兵們,一起跑在最前面。
至于四門立下功勛的青銅小炮,則是留在了原地,煙塵滾滾之中,建虜士兵不會注意到,每一門青銅小炮的下面,都放置了一個炸藥包,此時引線已經被點燃,簌簌而沒。
當剩余的明軍向后急退,建虜士兵撲上來的時候,就聽見“砰砰砰砰”四聲巨響,四門青銅小炮飛上了天,而經過小炮的建虜士兵,都被小炮炸裂掀起的各種碎物,砸的血肉橫飛,有戰馬受驚,將馬上的騎士摔將下來,失去駕馭的戰馬到處亂跑。其他士兵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就放慢了追擊的腳步。
聽到炸包的巨響,李順回頭望了一眼,見皇太子鑄造,一直由他親自操作,數度立下功勛的青銅小炮,變成了一堆廢銅,他眼中不禁露出惋惜之色,這樣精良的青銅小炮,以后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剛想到這,嗖的一聲,一支羽箭從身后而來,直擦著他的鼻尖飛了過去,嚇的他急忙捂住腦袋,叫一聲:“哎呀,娘娘保佑…”撒腿往前奔跑。
而此時,馬蹄如雷,正是馬光遠帶隊趕到之時,他在多爾袞面前立了軍令狀,非是滅了出城明軍不可,眼見因為四門小炮爆炸的威懾,逼的追軍放慢了速度,剩下的明軍已經往南城門退去,快要脫離己方的追擊,他高舉長刀,怒吼道:“上,都給老子上!后退者斬!”他不敢指揮建虜重甲兵,只帶著自己的四百親兵,不顧一切的向明軍猛沖而去。
兩百五十步,看起來是一個很近的距離,但在戰場上,卻非常遙遠,楊軒最開始命令撤退之時,身邊尚有一百多人,但等到他沖出一百步,到了城下一百五十步之時,跟在他身邊的只有五十人不到了,而且人人帶傷,大部分掩護撤退的盾牌手和長槍手,都死在建虜的追擊之中,楊軒手持長刀,渾身是血,他站住腳步,揮舞手臂,沖后方跟上來的部下大聲的喊:“快,快!”
隆隆隆。
此時,南城吊橋放下,城門大開,武襄左衛副指揮使富魁率領三百重甲騎兵沖了出來。他們分成兩翼,放過楊軒他們,直接撞上追擊而至的建虜騎兵。雙方刀光劍影,戰馬長嘶,砍殺成一片。
與此同時,城頭的鳥銃兵也開始密集發射,將逼近城墻的建虜射倒在地,為撤退的勇士們提供更多的保護。
“沖,沖!”
馬光遠臉都綠了,雖然他拼勁全力,但卻無法將出城的明軍全部留下,明軍在南城城頭布置了大量的鳥銃手,配上幾十門的佛朗機炮,將所有試圖靠近南城門的建虜士兵打的人仰馬翻,鮮血和殘肢,淹沒了道路,即便馬光遠立下了軍令狀,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完成任務,必將受到嚴厲懲罰,但在明軍的猛烈火力面前,卻也是無可奈何。
“撤!”
完成阻擊任務,富魁迅速撤退。
馬光遠率兵緊追不舍,但一陣密集的鳥銃聲響過之后,連他在內,所有追擊的騎兵都翻身落馬,哀嚎響成一片。硝煙還沒有散盡,就見雖然落馬,但卻僥幸躲過一劫的馬光遠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戰馬,丟了頭盔,失魂落魄的往回跑,這一刻,逃命要命,他也顧不上建虜嚴厲的軍紀和軍法了…
馬光遠逃后,只留下城墻下層層疊疊的戰馬和士兵尸體,有未死的士兵猶在血泊中掙扎,但卻沒有人可以救他們。
城門內。
太子朱慈烺銀盔銀甲,站在街道邊,親率眾將迎接出城歸來的勇士。
出城三百多人,但最后回來的,只有三十人不到,大部分都是最先撤退的炮兵,且一半以上的人都帶傷,楊軒左臂負傷,猶自奮勇,李順丟盔棄甲,面無人色,被兩個親兵攙扶,口中只念菩薩娘娘,不過在見到太子時,他立刻就推開親兵,挺胸抬頭,精神煥發了。
“大明勇士也!請受我一拜。”
朱慈烺心中的熱血在澎湃,他拱手,向勇士們深深一輯。好 誰說勛貴無人?有楊軒這樣的勇士猛將,京營未來可期,又有李順這種看著怯弱,但每一次都能準確操炮,圓滿完成任務的出色炮手,神機營未來必然可以承擔更加重大的責任。
跟在朱慈烺身后的袁繼咸微微楞了一下,太子向臣子作揖,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因為這完全違背綱常,如果是在朝堂之上,他是一定會阻止,并聲色俱厲的說出理由,但今日,在這戰火連天的通州城,望著死戰歸來的三十勇士,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輕輕一嘆,隨著太子殿下一起向勇士們作揖。
太子作輯,誰敢承受?楊軒李順等人都變了顏色,急忙下跪還禮,朱慈烺卻是上前一步,提前扶住了楊軒和李順的手臂,望著他們的眼,肅然道:“剛才這一輯,并非是我自己,而是我代表通州將士和全體百姓,對兩位英勇的感謝,若非你二人冒險出城,此時西南城墻說不定已經轟塌了,戰局逆轉,不知有多少將士和百姓遇害,這一拜,你二人當之無愧!”
楊軒和李順都紅了眼眶,太子殿下如此大禮,他們何敢不效死?尤其李順,幾乎要掉眼淚,只差把太子殿下當成菩薩娘娘跪拜了。
不唯楊軒和李順,朱慈烺對每一個歸來的勇士都點頭致意,同時當眾宣布,今日戰死在城外的勇士,享受雙倍撫恤,人人都入英烈祠,永享國祭,受傷者,一人十兩賞銀,同時官升一級。
不等太子說完,楊軒就濕了眼眶,今日戰死在城外的,幾乎全部都是他的精銳親信和同袍兄弟,一朝戰死,他心中的悲痛超過任何人,太子殿下能如此撫恤和重視,兄弟們在天之靈,應該也能瞑目了吧…
“謝殿下!”楊軒向太子行禮,也已經是聲音哽咽的哭了出來。
此時,聽見城外傳來“嗚嗚”地號角聲,隨即城頭掀起一陣小小地歡呼聲,接著,中軍官佟定方從城頭奔下,一臉喜色的稟報道:“殿下,建虜撤了,同時黃羅蓋傘搖動,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哦?”
朱慈烺立刻上城。
夕陽下,建虜攻城的各部兵馬,正在緩緩回營,黃太吉的黃羅蓋傘和多爾袞的正白旗大纛已經不見,八旗各色旗幟之下,掩映的都是一個個全身甲胄,但卻垂頭喪氣、失敗回營的腦袋建虜崛起五十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像通州這樣的失敗,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經今日一戰,建虜已經喪膽,明日必不會再攻!”站在朱慈烺身邊的右都御史袁繼咸激動不已。
朱慈烺的臉色卻依然凝重,就軍略和政略來說,建虜確實已經沒有再攻擊通走的理由了,在損失了三門重炮,沒有火藥的情況下,除非是黃太吉下來狠心,要把十萬建虜的一半都填埋在這里,否則,建虜一定是不會在攻城了,但這并不表示建虜此次入塞就一定是敗了,因為他們還有一個選擇,那就是立刻率兵南下,大舉劫掠京南,乃至山東南直隸,而這又關乎到河間府的戰局,如果吳甡能堅守河間府,拒建虜大軍于京南,那么,就算建虜大軍現在就南下,也難以有什么大收獲。反之,大明依然是此次戰役的失敗者。
此時,朱慈烺比任何時刻都想要知道河間府的戰況。
城外。
中軍戰旗之下。
當見到明軍剩余的殘兵退回通州城,城門關閉,吊橋重新拉起,城墻依然挺立之時,多爾袞臉色鐵青的像是一個鍋底,帶兵多年,他從來沒有遭遇過像今日這樣的挫折,眾目睽睽之下,不但三門重炮被突然出城的明軍摧毀,連出城的明軍也沒有能全殲,這對建虜的軍心士氣是極大的打擊。對他多爾袞的聲望,更是嚴重的折損。
而在三門重炮被摧毀之后,他們已經沒有了攻破通州城墻的輕巧之法,如果要想拿下通州,就只剩下最后的笨辦法,那就是,云梯爬城,用一條條地人命,去填平、占領通州的壕溝和城樓…
“走!”多爾袞忽然撥轉馬頭,往中軍陣后而去,所經地方,建虜軍馬潮水般的向兩邊散開,為他讓路,很快,多爾袞就來到了黃太吉的黃羅蓋傘之下剛才三百明軍忽然出城,用小炮擊毀三門重炮的經過,跟隨在黃太吉身邊的建虜和蒙古親貴都看到了,所以現在他們的目光一個比一個陰沉,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和明軍做戰這么多年,還沒有這么窩囊過呢。
黃太吉正在咳嗽,因為憤怒,他臉色已經漲成了醬紫色,內侍奉茶過來,也被他狠狠一掌,打翻在了地上。
“臣弟沒有能拿下通州,臣弟死罪!”
多爾袞遠遠下馬,然后步行來到黃太吉面前,摘下頭盔,砰的雙膝下跪,主動請罪。
黃太吉看他一眼,不說話,只是劇烈的喘息。
多爾袞頭也不抬,聲音沉痛的繼續說道:“一切的罪責都在臣弟,臣弟以為,我軍已經失去奪下通州城的機會了,就此時來說,我軍應該當機立斷,撤離通州,另尋戰機!”
他聲音不大,但周圍所有的親貴和大臣,卻都聽的清清楚楚。
說完,多爾袞額頭觸地,動也不動,靜候黃太吉的責罰和決斷。
現場雅雀無聲。
眾多建虜和蒙古親貴雖然沒有說話,但眼中卻都流露出了贊同之意,大清入塞,歷來就是風馳電掣,以搶掠青壯和財物為主,遇見難以攻破的大城,從來都不死戰,而是繞道前行,去攻擊那些容易攻克的小城和散布在原野里的鄉村鎮落,凡此十幾年來,五六次的入塞,每一次都是順風順飛、滿載而歸,明軍雖多,但卻拿他們無可奈何,從建虜到蒙古親貴,每一個都嘗到了其中的甜頭,此次入塞,原本以為也是這樣,但萬萬沒有想到,大軍竟然會停在通州城下,連續十幾天對通州發動猛攻,到現在卻是一個損兵折將,一無所獲的下場。
除了撤兵,好像已經沒有第二選擇了。
即便明太子就在城中,也不能讓大清勇士繼續去送死了。
但誰都知道,黃太吉對拿下通州,有非常強烈的堅持,因此,沒有人敢勸說黃太吉,現在多爾袞跪在黃太吉面前,說出眾人心中所想,求出眾人心中所求,,大家都是微微松一口氣。
黃太吉臉色更加漲紅,握著馬鞭的手,一下就緊了,身為一個多謀善斷,久經歷練的政治權謀的永遠勝利者,他清楚意識到,多爾袞在他面前主動請罪,又提出撤兵,不止是順乎了大多數人的意思,更有收攏人心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