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太子殿下沒有提到自己的名字,高起潛暗暗松口氣,叩首道:“奴婢遵令。”
“但這件事情并沒有完!”
朱慈烺盯著高起潛,聲音嚴厲:“你是宮中老監,素知陛下愛民如子,對欺凌百姓的官員最是痛恨,但卻縱容手下人在秦皇島胡為,敗壞朝廷名譽,你該當何罪?”
“死罪…”高起潛身子一軟,拜服在地,痛苦的閉上眼睛,原本以為逃過一劫的僥幸瞬間都換成了恐懼,冷汗涔涔而下。
旁邊的黃道周微微點頭,捋著胡須,眼睛里都是欣慰皇太子嫉惡如仇,對奸臣不假辭色,真乃國之幸也。
“不錯,死罪。”朱慈烺冷冷道:“原本本宮應該立刻就殺了你,用你的人頭,撫慰那些在島上辛苦勞作,但卻得不到衣食的百姓,但修建秦皇島碼頭,乃是國之大事,念你對修建之事,尚算熟稔,本宮暫時將你的罪行記下,等碼頭修建完成,再和你一并算賬!”
高起潛睜開眼睛,哭道:“謝殿下。”
雖然太子沒有明說,但他卻知道,這是準他戴罪立功的意思。
“殿下…”
黃道周卻是不滿,漲紅了臉,立刻就要勸諫。
朱慈烺抬起左手,制止黃道周往下說,目光卻仍盯著高起潛:“從即日起,島上參加修建的百姓青壯,每人每天的伙食待遇提高一倍,管飽,七天得有一頓肉,這筆銀子,朝廷不會出,你自己想辦法籌集。”
“是。”高起潛明白,這是“罰銀”。他必須自己割肉,算一算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他歷年來積攢下的銀子恐怕都不夠,肯定是要傾家蕩產了,不過相比于身首異處的悲慘,保住性命已經是很不錯了,所以他不敢有怨言。
“十月初一,必須保證碼頭可以停泊大船,若有一日延誤,你也不必等朝廷的命令,自請死罪吧。”朱慈烺道。
“是。”高起潛再叩首,冷汗早已經濕透了前胸后背。
朱慈烺再看向那幾個工部官員:“至于你們,就等著少詹事的彈劾吧。”
幾人唯唯諾諾。
最后,朱慈烺再道:“爾俸爾祿,皆是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切記心中得有百姓,再有胡作非為,讓本宮撞上,絕不饒你們。”
說完,轉身上馬。
“殿下…”
黃道周仍然不滿,想要追諫,但朱慈烺已經打馬離開,在武襄左衛的護衛下,去往宿營之地。見追不上,黃道周只能站住腳步,長長嘆氣,對太子的處置,他心中是不滿意的,但卻也是可接受的,高起潛和他手下的那些監工,都是內廷的人,他只能彈劾,無從處置,而太子殺了一個,另外五個罰去做苦力,雖然暫時饒了高起潛,但同時卻也讓高起潛傾家蕩產,為碼頭修建貼上了所有家財。就這樣的處置來說,絕對不能算是縱放,所以黃道周追了兩步,也就不追了,只嘆息太子行百里半九十,如果能拿下高起潛,徹底整頓秦皇島就更好了。
回到太子為他專門準備的帳篷,黃道周攤開筆墨,連夜書寫彈劾那幾個工部官員的奏疏他只想著懲治墨吏,至于太子心中思謀的渡海攻擊的大計和碼頭修建按時完成的重要,他根本就沒有多想。
同一時間,朱慈烺在帳篷的明燭下,盯著京畿地圖,思謀著建虜可能的入塞之路。
第二日清早,朱慈烺離開秦皇島,返回京師,路過永平時,在永平城下,停留了一個時辰,永平巡撫馬成名和總兵趙登科,在城下迎接,并向他簡單匯報了永平城的擴建和加固進程。
去年,建虜入塞時,永平作為薊州以東的最大的一座城池,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涌進了十幾萬的避難百姓,從居住、糧米到衛生,都給永平造成了巨大的壓力,所幸建虜入塞時間不成,永平堅持住了,今年朝廷加固京畿地區的城池,作為薊東唯一的大城,永平的擴建是必須的,因為如果建虜再來,永平還要像去年一樣,接納薊東大部分的逃難百姓。
和過往一樣,各地城池修建都采用朝廷撥款和鄉紳捐助,兩種方式同時進行,不同的是,今年工部和都察院對各地修建費用的使用,稽查的十分嚴格,過去官員應付上面檢查的方式好像是不管用了,到現在僅僅兩個月,都察院就已經揪出了十幾個貪官。
對于都察院效率的忽然提升,官員們既驚訝又害怕,敢于伸手的人,比以往少了不少。
從永平離開,經三屯營遵化,兩日后到達薊州。
三屯營遵化原本是大明薊東防御的重點,但薊州防線建立之后,這兩地已經成了雞肋,這一次朝廷加固修繕京畿各地城池,這兩地并不在朝廷下撥錢糧的目錄中。
薊州是京師門戶,也是薊州防線的核心,薊州總督趙光忭和總兵佟瀚邦出城十里迎接。
再到薊州,朱慈烺感慨頗多。
雖然建虜早已經退去,在薊州南原的壕溝并沒有被填平,只在中間的幾個地方填出了通行的道路,供百姓們走人行車,翠屏山上的城寨在京營退走之后,暫時由薊州守軍派出少量兵馬防守,如果建虜今冬再來,京營隨時都可以再入駐。整個薊州,處在一種外松內緊的狀態中。
而經過去年建虜入塞的考驗,薊州總督趙光忭和總兵佟瀚邦都得到了朱慈烺的肯定,對于薊州防務,他還是比較放心的,到達薊州之后,朱慈烺沒有入城,先登上翠屏山,巡視三處城寨,和去年相比,這三處城寨都進行了加高加固,壕溝也挖的更深,比之去年,更加堅固。
站在山頭往下望,薊州原野處處都是青苗,去冬種下的麥子,已經到了飽籽階段,而今春剛剛種下去的玉米,已經透出青苗,開始茁壯成長,而在翠屏山腰上新開墾的一些梯田中,土豆長勢非常不錯,這一切都讓朱慈烺欣慰,不止是薊州防線的完善,更因為那一片片生機勃勃地希望。
京師。
乾清宮。
崇禎帝正在批閱奏疏,他現在手中所拿的,正是黃道周彈劾工部官員和建工太監高起潛的奏疏,而上一封則是太子的奏疏,看完兩人關于秦皇島的官員不同意見,崇禎帝放下奏疏,眼中都是惱怒,當然不是惱怒太子和黃道周,而是惱怒高起潛,若沒有太子的勸,他絕對會同意黃道周的意見,將秦皇島的墨吏一窩拿下,從嚴處置。
但太子在密奏里說的清楚,高起潛雖然可惡,但秦皇島碼頭的修建更為重要,絲毫不容耽誤,再給高起潛一個機會,準其戴罪立功,但秦皇島修建完成之后,再和他算賬也不遲。
崇禎帝忍下氣,將黃道周的奏疏留中,不予處置,口中淡淡問:“太子到哪兒了?”
王承恩躬身回答:“昨天一早就離開了薊州,估摸著,明天就可以回到京師了。”
崇禎帝點頭,繼續批閱奏疏。
已經是五月份,氣溫已經比較高,原本的暖閣現在變成了夏庭,珠簾翠幄,冉冉天香,崇禎帝的身影掩映在陽光之中,臉上的愁容和鬢角的白發,并沒有因為去年的兩場勝利而有所緩解他面前的奏疏,不是匯報災情,就是要錢要糧,或者是懇求朝廷減免賦稅,看到憂憤處,忍不住嘆息,面對這如山的奏疏,再開朗的人,心情也是輕松不起來的。
腳步聲響,一個小太監進入房間,小聲向王承恩匯報。
王承恩聽完臉色一變,急忙向崇禎帝報告:“陛下,定王殿下身體不舒服…”
“哦?”
崇禎帝放下奏疏,立刻站起,當初五皇子染病去世之時,崇禎帝哭的稀里嘩啦,自那之后,原本一頭扎在國事里,對兒子們的小病小災不太在意的崇禎帝,變得格外敏感起來,太子定王他們稍有小恙,他都會親自過問,去年正月,太子意外落水,人事不省之時,崇禎帝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其間還不顧儀態,一度失聲痛哭,所幸上天保佑,太子最后蘇醒了過來,而且經過兩年的磨練,現在太子已經成了他的有力輔助。
“走。”
崇禎帝急急忙忙去往坤寧宮。
第二天下午,離京二十余天的皇太子朱慈烺回到京師,詹事府官員在城門口迎接,而朱慈烺聽到的第一個關于京師的大消息,并非是定王生病,連續發燒兩日,御醫束手無策,父皇憂慮萬分的擔心,而是東廠和錦衣衛捉拿建虜奸細,已經有了初步成果的喜訊。
細細詢問,知道東廠和錦衣衛的辦法之后,朱慈烺對主持此事的李晃不免高看了一眼。
李晃的方法并不復雜,既然知道建虜奸細都是最近兩三個月之內到達京師的,也知道第一批建虜奸細是走大同到京師的,于是雙管齊下,錦衣衛指揮室駱養性親自帶人到大同,他則是坐鎮京師,以詔獄走失了要犯,在全城展開了搜捕,命令最近三月到京的商人行腳全部都到順天府衙登記,但有不登記或者瞞報者,以包庇要犯論處,一時,錦衣衛和順天府衙役,包括五成兵馬司都派人上街,大肆宣傳,鼓勵民眾揭發舉報,每舉報一個,就有一兩銀子的賞錢。
同時,嚴厲查緝出城之人,凡出城之人,需有人做包,沒有作保之人,一律不許出城。
短時間之內,京師九門擁擠不堪,官員紛紛彈劾,但奏疏送到內閣卻是悄無聲息,因為內閣清楚知道,這不是捉拿要飯,而是查緝建虜奸細,這么大的帽子下,縱使東廠錦衣衛有點過分,也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圍內。
經過二十天的盤查和登記,初到京師的外地人,有三四萬人之多,但想要在他們中間找出奸細,并不是容易的事,每一個被派到大明的奸細,都是受過訓練,熟知各地的風土人情,各有一套說辭,想要勘破他們,需要相當的手腕和智慧。
大明如果一一查證,到他們各自家鄉去查證,不說巨大的人力物力,也不說很多地方已經是十室九空,無法查證,只說時間就是一個大問題。
不過這并沒有難住李晃。
李晃的辦法很簡答,令這些人回答一分試卷即可,試卷上十個問題,都是關于各地風土人情的一些簡單知識。
如果確實那個地方,熟知地方人情的人,這些問題,自然難不住他們,但建虜奸細使用的是假身份,回答起來必然是有障礙這是很自然的推論,不過令人意外的是,李晃將那些只回答了七七八八,答案并不是太準確的人都放了回去,反倒是那些得了滿分的人,被他留下來繼續盤問。
經過這一次的篩選,三四萬人只剩下千余人,而這些人中,從大同來,或者是去過大同的人,成了他重點勘察的對象,很快,這些人中間就出現了缺口,有人在連續盤問之下,出現前后回答不一的情況,大刑伺候之下,很快就有人露出了馬腳。
三天前,一個前來京師投靠親戚的壯漢招認他是來自遼東,并將他同行的兩個同伴全部招了出來,唯一的要求就是速死。
李晃混藤摸瓜,將其他兩人也找了出來,并將包庇他們的商戶一并拿下,一番酷刑之下,這些人全招了,他們果然都是建虜的奸細,而到了這個時候,對李晃試卷的用意,聰明人都已經想明白其中的關健了,李晃的十個問題雖然看似簡單,每一個家鄉人都應該準確回答自己家鄉的問題,但其實并不是這樣,即便是本地人,有時候也并不能完全答對關于本地的問題,只有極少數熱心本地,或者是為了掩藏身份,將本地風土人情背誦的滾瓜爛熟的建虜奸細才可以做到因為想要做的完美,不被人起疑,所以要回答滿分,而這反倒是欲蓋彌彰,令他們漏出了馬腳。
朱慈烺聽完點頭,李晃,還是有點本事的。
一組被突破,另一組應該也跑不了,只要他們還在京師里,就一定會被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