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多鐸沒有明說,但眾將卻都是明白,奔襲居庸關不但徒勞無功,反而被明軍抓住了宣化的空隙,實在是得不償失。
宣化。
一夜的血戰之后,宣化城下已經恢復了平靜,夜襲建虜大營的明軍精騎一個也不見了,天地蒼茫,只有數千建虜士兵的尸體在宣化城外十里之處,堆成了一道高達一丈,寬約兩百步左右的尸墻。
巨大的血腥味引來了成群的蒼鷹,它們在尸墻上啄食,翱翔。遠遠看,如同是一大片的黑云籠罩住了大地,令人看了觸目驚心。
而當黃昏時分,圖爾格率領張家口的大兵,和張存仁的敗兵匯合,急急趕到宣化城下之時,他們首先看到的就是這堵“尸墻”。
如此驚駭的場面,令前行的偵騎根本不敢如實回報,只是支支吾吾。
圖爾格卻是猜出了大概的意思,和張存仁親自趕到前面一看,都是面如死灰。
火把之下,清楚的看到,所有尸體的腦袋都被砍了去,一具具無頭的尸體,層層疊疊,堆砌的如小山一般。
這不是尸墻,這是對大清的侮辱啊。
“我圖格爾發誓,一定要攻下宣化,為勇士們報仇”圖爾格憤怒無比,拔出長刀,指天發誓。
張存仁卻是默默,他已經意識到這是明人的“激將”之策,如果大清兵憤怒之下,真的猛攻宣化,怕是正中明人的下懷,但他是敗將,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底氣勸說圖爾格了。圖爾格都如此了,多鐸見了一定會更怒,而一旦大清兵圍攻宣化,撇棄了堅城不攻的入塞法則,那這一次入塞就注定了失敗的結果。
血戰兩天,攻下了張家口,折損兵馬在四千人多左右,圖爾格原本的兩萬多兵馬只剩下一萬五,加上張存仁的五千和昨夜從戰場逃跑,陸續歸隊的一些蒙古兵,總兵力仍在兩萬三千人以上,不過對宣化這樣的堅城來說,兩萬多人肯定是無法攻陷的。張存仁一邊在宣化城下扎營,一邊聯系豫郡王多鐸的主力大軍,同時派出偵騎,探尋明軍的動態,最主要的是,他要知道那一支將近萬人的明軍精銳騎兵哪里去了?
張存仁雖然是敗了,不過卻也成功的探到了明軍騎兵的虛實,保定總兵虎大威,山海關馬科,是他比較確定的兩路騎兵,其他的他雖不能完全確定,但卻也猜測出了可能有密云唐通,馬蘭峪白關恩,還有明國京營的三千營。
這些精銳騎兵,原本應該是在居庸關之后,在密云長城附近的,現在卻出現在宣化,他們是如何繞過豫郡王的大軍,從居庸關殺出來的,張存仁很費解,而有了這一支機動騎兵,宣府的明軍就不再是處處挨打,而是擁有了一定的反擊能力。
建虜大軍在宣化城下扎營,宣化城中的明軍卻毫無動靜,只看到四門緊閉,城頭軍士來去巡弋。
第二日中午,多鐸大軍的前鋒兩千精銳騎兵來到宣化城下,領軍的正是鑲黃旗的第一猛將鰲拜。
鰲拜到達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下敗將張存仁,將其投入牢籠,送回盛京,聽候黃太吉審問這當然不是黃太吉,而是多鐸的命令,多鐸對宣化之敗十分憤怒,若不是眾將勸阻,他說不得會親自手刃張存仁,現在將張存仁裝入囚車,送回盛京,已經算是從輕發落了。
對于這個處罰,張存仁毫不意外,垂頭喪氣,面無表情的接受了。
黃昏,多鐸的主力大軍出現在了宣化城外的原野中。
圖爾格迎接。
多鐸沒有入中軍大帳,而是來到了尸墻的前面。
強烈的血腥味,還有盤旋在空中,怎么趕也趕不走的食肉鷹,令多鐸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他緊緊握著拳頭,因為太用力,指節都發白,原本就有點蒼白的臉色變的像是紙一樣,眼珠子發紅,額頭的青筋一根根的凸了出來。
這樣的場景,多鐸并非沒有見過,但堆砌的尸體歷來都是明軍的士兵,薩爾滸之戰后,他的父親老奴努爾哈赤就曾經用這種方式向明軍示威。但今日,就在宣化城下,卻是大清勇士的無頭尸體變成了食肉鷹的食物,這是何等的羞辱?
多鐸感覺自己都快要爆炸了。
不過他腦子卻是清楚的這是明人的詭計,試圖想要激怒我,令我攻城,說不得會是那個黃口小兒的親自布置,我絕不能上當!
眾將也都是怒,尤其是尼堪,又是拔刀,又是暴跳。
這中間,圖爾格將探查到的軍情,詳細的向多鐸稟報。
隨著圖爾格的稟報,多鐸漸漸冷靜下來,情緒也從“尸墻”的痛苦之中掙脫了出來。
他已經知道,偷襲宣化大營的明軍騎兵,并非是從大同,而是從居庸關里悄悄繞出來的。前往居庸關的主力大軍,絲毫沒有察覺到明軍騎兵從居庸關潛出,論起來,他的責任一點都不比張存仁小。
“據剛剛的軍報,除了周遇吉的宣府兵進了宣化城之外,其他的明軍騎兵已經連夜向西,往萬全左衛一代而去了…”圖爾格報。
多鐸咬牙切齒的不說話。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明軍騎兵前往萬全左衛,顯然是要防止大清兵從宣府殺入大同、山西。萬全左衛是宣府重鎮之一,位在東西驛道和南北商道集匯處,交通方便,從軍事上講,可“南屏幽燕,北鎮九邊”,是宣府通往山西大同的必經之處,只要明軍堅守萬全左衛一代,大清想要越過宣府,去劫掠山西,就會遇到很大的困難。
而萬全左衛城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五年,至正統元年又重加修葺,雖然比不上宣化,但卻也是挺拔恢宏,雄偉壯觀。據細作傳回的消息,萬全左衛城墻高三丈五尺,周十里。城樓四座,角樓四座;城開四門,各門都圍以甕城。其上還有了望口、射擊孔、銃炮出眼,基寬頂闊,城高墻厚,絕不是輕易就可以攻陷的,現在明國宣大總督張國維親自坐鎮萬全左衛,又有明軍精銳騎兵的支援,萬全左衛就更是難以攻破了當然了,并非不可攻克,如果多鐸不顧一切,嚴令猛攻萬全左衛,左衛城肯定也是支撐不住的,不過那樣一來,多鐸就得有在左衛城扔下一萬具尸體的覺悟,而這是多鐸和建虜所不能承受的。
另外,山西可能比宣府更貧瘠,而且正在鬧饑荒,就算建虜大軍真的到了山西,也沒什么好搶的,頂多就是焚燒城池,擄掠青壯。況且山西多山,不利于騎兵馳騁,對建虜來說,攻陷萬全左衛,劫掠山西,并不是一筆合適的買賣。
至于宣化城就更明顯了。
宣化周邊的明軍已經全部撤退,方圓五十里之內,只有宣化這一座孤城,明太子的意思很明顯,宣化就在這里,你想攻就攻吧。
多鐸卻不能攻。
因為比起萬全左衛,宣化城更為高大和堅固,在宣府總兵周遇吉已經帶兵回到宣化城的情況下,清兵攻陷宣化的難度,成倍增加。如果說攻陷萬全左衛需要扔一萬具尸體,宣化城恐怕就得扔兩萬。
多鐸目光噴火。
到現在,明軍的策略已經很明顯,東守居庸關,西守萬全左衛,將大清兵限制在宣化一代,而在張家口燒成灰燼,圖爾格沒有從張家口拿到一粒糧食的情況下,十萬大軍的糧草問題已經是擺在多鐸面前,令他更加頭痛的一個生死問題,雖然宣化之東還有龍門衛,開平衛和三四十個大小堡子,大清一一攻陷,或許可以得到一些糧食,但從入塞一來,明國處處“堅壁清野”的情況下,這些堡子里面的存糧絕對不會多,就算全部都拿下了,怕也難以支撐大軍所用。
進不能進,退又不甘心,伺機而戰又沒有糧草,多鐸一身力氣無處使,恨的都快要把牙咬碎了。
“你剛才說,明國太子可能在明國騎兵之中,可有確實證據?”多鐸狼一樣兇狠的目光始終盯著尸墻,口氣里噴著怒意。
圖爾格小心翼翼地回答:“并不是奴才,而是張存仁推測的。明軍騎兵雖有不少,但虎大威馬科都是桀驁不遜之人,絕不是昌平總督何謙,或者是宣大總督張國維可以指使的,前夜,他們不顧死傷的沖營,完全就是豁出去了,極大可能是明國太子親自在后面督陣,逼得他們不得不拼命。”
“如果是…”多鐸咬著牙:“那么明國太子現在去哪了?是在宣化,還是去了萬全左衛?”
沒有人能回答。
眾將臉色都是凝重。
到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入塞的種種不順,都是因為明太子,先是在潮白河伏擊殲滅了多羅貝勒阿巴泰的偏師,現在帶著騎兵突襲宣化大營,又給了入塞大軍當頭一擊。
明太子,已然是大清的最大勁敵了。
“都埋了吧…”半晌后,多鐸目光終于是離開了尸墻,面無表情的返回中軍大帳。
“輒”
建虜士氣低落。
但現在為止,不說阿巴泰偏師全軍覆沒,也不說張存仁的宣化大營被明軍一戰擊潰,只說兩次攻城,從玉田到張家口,就一共損失了一萬多的兵力,但卻一座城池,一粒糧食都沒有拿到,這實在是大清這幾十年來,從來都沒有過的敗仗,現在面對宣化堅城和居庸關,還有明軍重兵把守的萬全左衛,滿漢眾將們都有點迷茫了,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
當然了,并非沒有人想到撤退,但卻沒有人敢說出來。
以豫郡王多鐸的驕傲,你現在提議撤軍,不是在打他的臉嗎?他不撕了你才怪呢。
即便索尼鰲拜等黃太吉的絕對心腹,也不敢輕易提出。
軍議沒有結果,滿漢眾將誰也不敢提出撤軍,在多鐸一臉煩躁的揮手之后,眾將都屏氣凝息的退下,只留多鐸一個人在地圖前面咬牙切齒。
一連十幾日,建虜主力大軍在宣化城下動也不動,只是將宣化團團圍困,而圖爾格、尼堪等十幾個將領,分兵十幾路,往宣化周邊掃蕩,清剿仍有明軍駐守的一些堡子和可能有人的村莊,尼堪更是一度殺向了萬全左衛,但在多鐸的嚴令之下,又退了回來。
建虜此次攻擊,不為占地殺人,只是為了軍糧。到現在為止,建虜大軍的糧倉已經見了底子,雖然從蒙古哈刺慎和察哈爾兩部勒索到了一些軍糧,最初從青邊口入塞時,也搶到了一些,但六萬大軍每日所耗眾多,實在是入不敷出,到現在,軍糧還剩多少是營中最高機密,除了多鐸之外,只有圖爾格等有限的幾個人知道。
但令圖爾格他們失望的是,宣化東面的堡子,大部分都是空的,即便是有明軍駐守的堡子,也是守軍極少,糧倉里更是沒有多少糧食,連續折騰的五六天,大軍軍糧緊張的困局,絲毫沒有得到緩解。
中軍帳里,多鐸越發焦躁,動輒就是發怒,從親信奴才到軍中大將,一個個都噤若寒蟬。
終于,索尼和鰲拜忍不住了,他們雖然還年輕,還只是兩黃旗的后起之秀,但戰陣經驗卻一點都不缺乏,建虜軍制,男子十六歲就要上陣當兵,他們各自都有十年以上的軍旅經驗了,對戰陣之事有相當的判斷,加上他們是兩黃旗,身負黃太吉的重托,知道這樣下去,大軍會越來越困難,因此不能繼續再沉默了,這也是臨行前,黃太吉對他們兩人的叮囑大軍征伐,一切都聽從豫郡王的命令,但關鍵時刻,該說的話,你們還是要說的。
索尼和鰲拜求見多鐸。
多鐸卻不見他們。
索尼和鰲拜都是執拗的性子,多鐸不見,他們就一直跪在帳門口。
一連兩個時辰。
“就讓他們跪著吧…”
多鐸毫不在意。
無奈,索尼和鰲拜只能退下,再想其他辦法勸諫多鐸。
索尼和鰲拜剛退下,就聽見腳步急促,一名背后插著三角軍情的偵騎急急奔入大營,馬上騎士到了多鐸帳前翻身下馬,將懷中的緊急軍情交給帳前的牛錄額真。
那牛錄額真雙手捧著軍報,急急送回賬內。
“啊壞我大事的狗奴才”
很快,多鐸憤怒無比的叫聲,就從帳中傳了出來,帳前的白甲兵聽得心驚,而大帳內,服侍多鐸的奴才們更是嚇的跪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