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命令讓范志完和黎玉田微微吃驚,范志完急速的瞟了一眼監軍太監高起潛。
高起潛低著頭,默不作聲。
如果是一般的督撫想要調用山海關和寧遠的兵馬,根本不用范志完說話,作為監軍太監的高起潛第一個就會跳起來反對他是監軍,不經過他的同意就想要調他的兵,怎么可能?
但面對太子,他卻不敢站出來直接反對,不止是因為太子銜有圣命,更因為太子就是未來的皇帝啊,而太監的命運永遠是和皇帝綁在一起的,得罪了皇帝,他焉能有活路?
不能直接反對,但意見還是要提一下的。不然吳三桂和馬科都走了,一旦兩地出了事情,責任又算誰的呢?
所以高起潛微微地挑動了一下眉毛,給了范志完一個暗示,又瞟了一眼吳三桂。
他和范志完兩人在遼東搭伙快一年了,彼此已有相當的了解,范志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太子剛才所說并非是圣命,乃是太子自作主張。既然是太子自己的主張,那么,未必就不能爭一下。
于是,范志完向太子拱手:“殿下,建虜入塞,歷來都是飄忽不定,有時是長城邊關,有時是寧遠,虜酋黃太吉又一向狡詐,聲東擊西極其擅長,對于寧遠,也不可不防啊。”
范志完和高起潛的眼色交流雖然很是隱蔽,但卻沒有瞞過朱慈烺的眼睛,心知這兩人私心作祟,不想放人,完全沒有為大局著想的觀念,實在是可惡!
心中怒,臉上卻不動聲色,微微笑道:“督師放心,本宮有確切的情報來源。建虜不會攻打寧遠的。再者,本宮抽調的只是騎兵,步兵一個不動,對寧遠防守影響極小。退一步講,就算建虜真的攻打寧遠,以寧遠堅城,堅持三個月應該不成問題吧,到時春暖花開,氣溫升高,建虜入塞的兵馬,自然就會撤退,督師又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說到最后,聲音漸漸冰冷。
范志完感覺到了皇太子的不滿,額頭刷的一下就冒出了細密的冷汗,見代表圣命的監軍高起潛沒有再繼續反對的意思,急忙就坡下驢,拱手道:“臣明白了。臣這就是去準備!”
原本,范志完想要提出一個折中,騎兵可以跟太子入關,但兩地的總兵,吳三桂和馬科是不是可以留下,改以副將代之呢?最起碼,是不是可以將吳三桂留在寧遠呢?
但剛說了前半句,太子嚴厲的目光就掃了回來,高起潛又沒有反應,嚇得他把沖到嘴里的后半句話,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范志完縮了,黎玉田自也不敢多言。
吳三桂和馬科起身聽令。
剛才高起潛也給吳三桂使眼色了,但吳三桂卻假裝沒看見,所以說吳三桂是一個聰明人啊:你們上頭的事情,我當武將的絕不參合,何況還是反對太子?
“黎撫臺,建虜入塞之時,一定會派出少部分的兵馬在寧遠邊界騷擾,不過不用擔心,他們不會攻擊,只是為了牽制我寧遠守軍。不管建虜如何表演,你只需堅守城池就可以。等到建虜退兵,就算你立了功。”軍議結束前,朱慈烺最后道。
黎玉田拱手稱是。
“都回去準備吧,明日一早,本宮就要離開山海關。”朱慈烺道。
“是。”
軍議結束,眾人起身行禮,魚貫離開。
“高公公留步。”朱慈烺淡淡。
高起潛急忙停步,向朱慈烺行禮。
“高公公坐吧。”朱慈烺面帶微笑:“不知秦皇島之地怎么樣?”
“天賜之地,天賜之地啊”因為知道秦皇島修建軍港是太子提出來的政見,所以高起潛對秦皇島大加贊譽,弓著腰,白白胖胖的圓臉上滿滿地都是笑,眼睛瞇成一條線,完全就是一個忠仆的樣子。
朱慈烺靜靜聽著,原本他想要去一趟秦皇島,實地了解,但建虜入塞迫在眉睫,時間緊迫,容不得他到秦皇島繞道,這一次是沒機會了,只能等下次了。從高起潛的口中,他知道了秦皇島的大致情況。和前世里秦皇島是一個著名的旅游城市不同,現在的秦皇島還一片蠻荒,周邊幾乎沒有什么居民,正適合拿來做軍港。
因為是皇帝和太子交辦的事情,銀兩又充足,所以工部和兵部都不敢怠慢,現在兩部一共七八個官員已經進駐秦皇島,開始勘測、試水、丈量,進行碼頭修建的前期準備工作,但要真正開工建設,最早也在明年春天了。
“高公公辛苦了。”聽高起潛講完,朱慈烺微微而笑。
“奴婢不敢,為陛下做事,乃是奴婢的本分。”高起潛躬身。
“秦皇島的修建,不止關系我大明水師,更關系到遼東戰事的成敗,但工部和兵部那幫人,是否真的能恪盡職守的為朝廷辦事,本宮心里卻是有懷疑的,如果沒有一個得力的人盯著他們,怕是會誤事啊”朱慈烺輕輕嘆。
高起潛急忙拱手:“殿下放心,奴婢會派人盯著他們,但使他們有絲毫懈怠,奴婢絕不饒他們!”
“工部和兵部的官員都是老油子,尋常人可盯不住他們…”朱慈烺淡淡。
高起潛眉角一跳,心說怎么地,難道太子的意思,是要我親自去盯嗎?可碼頭還沒有開工呢。
他甚為狡猾,立刻低頭不說話了。
但朱慈烺卻不放過他,盯著他,緩緩道:“除非高公公親自去…”
高起潛急忙跪倒:“奴婢本可以去盯,但奴婢擔著山海關的擔子呢,奴婢推薦…”
太子卻打斷他的話:“既然高公公主動請纓,本宮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本宮會向陛下上疏,說明高公公的忠心,陛下知道了,一定會很欣慰的…”
高起潛啞口無言,眼睛里卻都是苦色。
秦皇島尚未開發,還是一片荒郊野嶺,不要說吃的,就連基本的住宿都沒有,而且風大浪急,十分的辛苦,他在秦皇島轉了一圈,連夜都沒有過,就直接返回山海關,想不到現在竟然要常駐秦皇島!
心中明白,一定是自己剛才的猶猶豫豫得罪了太子,令太子心有不滿,才會想出這種辦法懲處他。
太子向陛下上疏,說他是主動請纓,他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說太子撒謊,只能啞巴吃黃連。
無比懊惱又不情愿,高起潛跪在地上:“是…”心中只希望陛下不會同意他離開山海關。
太監派駐是皇帝的權力,身為太子,朱慈烺無權干涉,原本朱慈烺也無意處置高起潛,但剛才高起潛和范志完的鬼鬼祟祟,又向吳三桂使眼色,卻令他改變了心意,心想高起潛長期監軍關寧,和關寧文武混的極熟,雙方勾勾搭搭,絕不是好事,因此他臨時改變主意,決定流放高起潛。
山海關看似是前線,但其實卻是一個最太平最安全的地方,高起潛在這里監軍,無異是在享受和養老,想到他在巨鹿之戰時的自私和怯弱,害死盧象升,今日又鬼鬼祟祟,不重重懲戒于他,朱慈烺心中的怒氣實在是難以消去。
至于如何說服崇禎帝,朱慈烺心中已有主意。
那就是實話實說:高起潛和關寧文武關系太過密切,不宜繼續在山海關監軍。
崇禎帝多疑,最恨的就是臣下欺瞞于他,監軍太監最大的任務就是監視武將文臣,一舉一動都要向他匯報,如果太監和文武關系過于親密,當然就不適合再繼續擔任監軍太監了。
秦皇島碼頭的修建關系重大,影響到我大明水師明年是否能夠順利渡海,對建虜發動攻擊,非有一個強力人選坐鎮督建不可,高起潛知兵,威望也足夠,一來是懲戒他,二來是用他之名,督建秦皇島之事,再沒有比高起潛更合適的人了。
另外,在稟告父皇的同時,司禮監和御馬監會得到消息,督建秦皇島是一個苦差事,沒有人愿意領差,如果高起潛不去,那么就得選一個和高起潛地位相當的人去頂替,未免自己遭殃,他們一定會推動高起潛的改任。
三管齊下,高起潛想不去秦皇島督建也難。
“高公公,秦皇島修建之事關系我大明的國運,一點都不能馬虎。做的好,本宮會為你請功,但如果怠忽職守,誤了水師的大事,陛下責怪下來,可沒有人能為你承擔…”朱慈烺冷冷。
高起潛一咬牙:“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將這個差事做好!”
站起來,臉色難看的走了。
朱慈烺冷冷望著他離開的背影,督建秦皇島,只是一個小小的懲罰,如果高起潛不能贖罪,以后有的是機會治他。
“殿下”
唐亮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份密信。
是蕭漢俊傳來的消息。
看完信,朱慈烺眉宇間透出憂慮。
他憂慮的并非是建虜入塞,也不是遼東文武短淺的目光和困窘的錢糧,而是朝臣可能的掣肘。
雖然他堅壁清野、從長城峪口暫時撤退的策略還沒有完全展開,但朝中大臣卻已經聽到了風聲,已經有人心生不滿,準備攻訐他的擾民政策了,他倒不是怕攻訐,而是擔心消息走漏,被建虜提前獲悉,因而改變入塞的路線和計劃…
所以封鎖消息、查緝建虜奸細的工作,必須更加重視,要當成生死存亡的大事去執行。
而這項工作,一個靠蕭漢俊,另一個就要靠董朝甫了。
“總鎮。”
已經是深夜,但剛回到臨時住處的寧遠總兵吳三桂還是召見了副將楊坤。
楊坤比吳三桂大五歲,是其父吳襄的老部下,深得吳三桂的信任,明日吳三桂將要跟隨太子離開山海關,率軍入關,楊坤則會跟隨黎玉田返回寧遠,主持寧遠防務,吳三桂不放心,臨行前要詳細叮囑。
楊坤一一記下,忽然道:“總鎮,寧遠城池堅固,糧草充足,就算建虜大舉來攻,卑職也有信心堅守半年,所以寧遠無憂,倒是總鎮跟隨太子殿下入關,卻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么?”吳三桂臉色淡淡。
“太子殿下帶總鎮入關,明顯是要借助我關寧鐵騎的力量,和建虜騎兵血拼。勝了當然好,總鎮一戰成名,太子殿下又是國本,一旦太子殿下繼位,總鎮簡在圣心,前途無量。可建虜八旗兵哪是那么容易對付的,總鎮帶兵的兩千騎兵,是我寧遠兵最后的本錢,一旦敗了…喪師敗地,太子是國本,不能自墜名聲,他一定要找一個替罪羊,而總鎮你,就是最好的人選。”楊坤臉色凝重。
楊坤名為副將,但其實卻是他吳家的家丁,也因為如此,楊坤才什么也敢說。
“大膽!何敢漲建虜的志氣,滅我大明的威風?”
不等他說完,吳三桂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就站了起來。
楊坤單膝跪倒,抱拳請罪。
“下去!”
吳三桂沒有治罪,只是冷冷一揮手。
楊坤是他的心腹,說的又是實言,他當然不會治罪,他惱怒的是,他自認是一個忠義的人,楊坤卻這么赤裸裸將他暗藏在心中的一些憂慮,說了出來,令他如何不羞臊?另外,此地不是寧遠,而是山海關,一旦隔墻有耳,被太子知道,他豈不是自找罪名?
但楊坤的私心不是沒有道理,松錦之戰,幾個總兵一起逃跑,為什么只有大同總兵王樸遭受了極刑?除了王樸是首逃,罪行第一之外,王樸帶著大同兵在前開路,建虜布置的那些陷阱,全部結結實實地落在了他大同兵的身上,以至于大同兵死傷慘重,幾乎全軍覆沒,跟在大同兵之后的吳三桂等人卻是沾了光,有大同兵的開路,他們的死亡減少了很多,所以最后的結果是,逃回了一半兵力的吳三桂受到訓斥,但在前開路,幾乎全軍覆沒的王樸卻被斬首了,除了王樸是首罪,另一個不能說的原因是,王樸手下沒有了兵馬,也就沒有了實力,朝廷可以毫無顧忌的處罰。
同樣的道理,吳三桂如果也是全軍覆沒,說不得也會遭到朝廷的重罰,就算不斬首,也會被流放。
燭光下,吳三桂的臉色很是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