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朝廷偏偏就沒有銀子。去年九月剛任首輔時,周延儒還是雄心勃勃,想著振衰起敝,作一代名相,流芳千古,但經過了這多半年的操勞,尤其是松錦之敗后,他忽然有所明白,一代名相那是不可能了,能維持現在的局面,朝政勉強能夠運轉,朝堂不至于失控,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這些也就罷了,甚至連河北等地隱隱傳來的瘟疫消息,都沒有讓周延儒太放在心上,他真正擔心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陛下,一個是太子。兩個月之前,他還只擔心陛下。但現在多了一個太子。
身為首輔,周延儒對天下任何人都不假辭色,只要崇禎帝能歡喜,或者說只要能讓崇禎帝滿意,他的相位就穩如泰山。復相以來,他在朝堂上的一言一行,都是看崇禎帝的表情和眼色在行事,這也是他沉潛了十一年,總結自己當年被溫體仁陰掉的經驗教訓。此次為首輔,他絕不能再犯當年的錯誤。
兩個多月前,太子忽然上朝,并且提出了什么治國四策,在他看來,那硬生生地就是在打他這個首輔的臉啊。首輔無能,才會輪到太子獻策,若首輔有為,何須太子?
但他偏偏不能反對,起碼不能反對的太明顯,因為御座上的那一位滿臉喜色,十分接受。而他深知那一位的急脾氣。崇禎帝是一位說風就是雨,聽到好主意,腦子一熱,立刻就要執行的主,這種情況下哪個大臣敢提出反對意見,掃他的興,必然會惹動他的怒氣。輕則叱喝,重則拂袖。不過等時間過了,崇禎帝慢慢冷靜下來,不需要別人說,他自己就會反思政策是否有錯誤之處?所謂儒家的“吾日三省吾身”就是如此。
所以周延儒不著急,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沉淀,太子所提四策的弊端,陛下漸漸就會有所醒悟,尤其是最后一策的“追逮賦”,完全就是和天下讀書人作對,甚至有撬動大明朝統治根基的惡果。崇禎帝當日一怒之下同意了,但這兩月下來,怕也是有點后悔了。開厘金,革鹽政之策,崇禎帝常常掛在嘴邊,但對“追逮賦”,卻一次也沒有再提過。
現在只差一個合適的理由,周延儒就可以勸說崇禎帝收回“追逮賦”之策了。
如果說崇禎帝的心思,周延儒能揣摩猜測個七七八八的話,但對年輕的太子,他卻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小小的一個人兒,怎會有這多見識?
除了首日上朝就提出“治國四策”的驚駭,太子撫軍京營,短短兩個多月就令京營煥然一新的各種霹靂手段,也讓周延儒吃驚不小太子胸中竟有如此韜略,莫非圣天子之外,大明還要出一個圣太子嗎?
京營之事也就罷了,作為首輔,周延儒敏銳的感覺到,太子隱隱好像已經在干涉朝政了…兵部尚書陳新甲和侍郎吳甡就是明顯的太子黨。太子不同于藩王,不存在交接朝臣的問題。安分守己的太子固然會被皇帝喜歡,但真的要與大臣往來,也并不違背大明的祖制,所以就算太子真的在背后干預朝政,周延儒也不能拿此事做文章,他憂心的是,太子和吳甡走的太近,而吳甡是自己在朝中最大的反對者,如果吳甡對太子說了什么,太子會不會有什么成見?雖然陛下剛三十三歲,春秋正旺,但太子也是不可輕易得罪的…
“閣老,學生不明白,您明明知道龔鼎孳是吳甡的人,為什么還要同意他任兩淮鹽運司的副使,而且還要見他呢?”
一個聲音飄到耳邊。
周延儒睜開瞇縫的眼睛,看向站在對面書案前正在研磨的一個中年官員。
此人叫吳昌時,吏部文選司郎中,是周延儒親信中的親信,很多周延儒不方便假手的事情都交給他去做,而他也很好的完成任務,從來都沒有讓周延儒失望過。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吏部文選司郎中的,但因為是周延儒心腹,所以內閣票擬,國家機密,他事先都能知道,周延儒不隱瞞他,而他對于首輔大人的心思,也是最了解的。
“龔鼎孳吳偉業都是東林后進,名滿天下,老夫豈能不見?再者,正因為龔鼎孳是吳甡的人,所以才要派他去兩淮。”周延儒隨意回答。
“學生不明白…”吳昌時一臉困惑不解地神情,對首輔大人和吳甡的對立,他最是清楚了,吳甡雖然只是一個兵部侍郎,但因為他出身東林,身后站在大批的東林人,工作也不出漏子,即使貴為百官之首的周延儒也拿他沒有辦法,只能在心里暗恨。偏偏吳甡又是一個棱角分明的人,從來不掩飾他對首輔的厭惡和輕蔑,這更加深了兩人的矛盾,令周延儒想低調也不行。
所以吳昌時就不明白了,首輔大人究竟是何意?
周延儒瞟他一眼:“你只知道龔鼎孳是吳甡的人,但卻沒有想過,吳甡又是誰的人?”
吳昌時驚了一下:“閣老是說…”
太子兩個字沒有說出來,硬生生又咽回去了。
如果只是吳甡的人,周延儒當然會駁回,但牽涉到太子,周延儒就要多考慮了。鹽政改革是太子提出的,左懋第和方正化兩個人選也是太子提出的,對于兩淮查弊的進度,太子一直都非常關注,在左懋第查鹽陷入僵局,兩淮鹽運使的人選又從袁繼咸變成丁魁楚的情況下,太子心中一定淤積了非常多的不滿,如果周延儒連一個龔鼎孳都不接受,必然會惹怒太子。
惹怒太子不會有好處,只會有長遠的壞處。
聰明如周延儒者,不想犯這樣的錯誤。
周延儒冷冷道:“有龔鼎孳在,丁魁楚就不敢出格。你告訴丁魁楚,不止左懋第,太子和內閣也都盯著他呢,要他老老實實的搞鹽政,如果敢在這風口浪尖上搞什么小動作,出了事情可別怪老夫不留情!”
“是,學生明白了。”吳昌時點頭,想了想又問:“那南邊的人呢,是不是也要知會他們一聲?”
周延儒皺起眉頭:“糊涂!南邊的人和咱們有什么關系?”
“學生是擔心…牽一發而動全身啊。”吳昌時解釋。
周延儒收起剛才的那份慈和,身子猛地坐直,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寒光:“怎么著?江南那邊的好處,你也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