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燁黑色衣袍松松散散半搭在自己的肩上,露出他結實的手臂與后背線條。他墨發披散,松松的搭在自己玉白的肩頭。
宗燁環抱著白珞半坐在冷泉里。他找了一塊稍高一些的巖石,將自己衣袍脫下鋪在巖石之上,又輕輕將白珞放在上面。
白珞早已沉沉睡去。她月白色的衣袍松散開來,一貫束在頭頂的青絲也披散了下來,長長拖曳在水中,幾縷沾濕了的青絲緊貼在她的臉頰上。
宗燁輕輕將那幾縷青絲綰去她的耳后。白珞輕柔的睫羽微微顫了顫,還透著些紅的雙唇輕輕張了張。那紅唇周圍還有些紅色的花汁。
宗燁將白珞嘴角的花汁輕輕拭去。
曼陀羅華的汁液有毒,但也可以療傷可以助眠。宗燁用唇齒碾碎花瓣,再趁白珞意亂情迷之時喂進她的嘴里。白珞毫無察覺地就吞了下去。
那一點毒性對監武神君來講不算什么,但她卻沒辦法抵抗曼陀羅華里迷藥的藥性。
元神殘缺,在昆侖墟里傷重,方才又有些情不自禁,就算是沒有曼陀羅華,白珞也會沉沉睡去。
但有了曼陀羅華白珞至少會睡上兩天兩夜。
宗燁手指擦過白珞的唇角,觸到那柔軟的唇瓣手指微微一顫。就像是被針刺,被火灼,那些細細密密的痛從指尖直刺向心底。
他都做了什么啊?
若要真算起來,說欺師滅祖也不為過。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白珞竟然也愿意。他從未奢望過能愛白珞,更從未奢望過能得到她。曾在忘歸館里陪著白珞吃一餐飯,坐在屋頂上飲一壺酒,有這些曾經他已覺足以。
原來他能得到更多,原來他也曾被人愛著。
但他怎么配呢?
白珞是昆侖的神尊,是這三界人人俯首的尊神。而他是魔界魔尊的一縷孤魂,卻又因生了佛骨,壽數不過百年。區區百年,就連陪在她身旁也做不到。
上天如此不公。
但他遇見了白珞,上天似乎又是公平的。
宗燁跪坐在白珞身旁,俯下身在白珞額頭輕輕一吻。隨后,他站起身來,背對這白珞一步一步朝那泉眼走去。
宗燁赤果著上身,手臂一振紅蓮殘月刀頓時握在手中。
他走進開滿曼陀羅華的冷泉里,泉水緩緩漫過他的腳背、他的膝蓋、他的腰際。
“你回來了?”那曼陀羅華中發出一聲嘆息。
“魔尊回來了。”曼陀羅華的花瓣顫了顫,似乎在狂歡。
“宗燁,快帶為師走。!”曼陀羅華中傳來嘶啞的呻吟,是廣慈、廣凈、廣弘、廣聰、廣惠、廣濟。
此處洞窟封閉,白珞的金靈珠定在石窟之中。若不能克服心中恐懼,便不能得。
成片的曼陀羅華簌簌而動,所有的話語變成獰笑,變成慘叫,變成哭嚎。
宗燁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隱約聽見這些尖叫聲中有一個極輕,極沉穩的聲音傳來:“救一人,便要一人的命來換。”
曼陀羅華浸在水中的莖化作了人,花瓣化作了那人身上無數的觸手。那些手有粗有細,有男人,有女人的,就像是許許多多的人拼湊出這樣一個怪物一樣。
“給我!給我!想要過去就要把命給我!”
那怪物一聲嘶吼,手臂自他身上掙扎而出,化作一張張有著猙獰面孔的人。他們轉過身來,一雙雙手緊緊抓住宗燁。
“咔”地一聲,尖利的指甲插進了宗燁的后背,幾乎刮到宗燁的脊骨。宗燁一聲悶哼。
那尖利的指甲從宗燁背后刮下一塊肉來,長長的,腥紅的舌頭從那怪物口中伸了出來,舔去指甲上的肉。
“好吃,真好吃。”
那尖利的指甲,猙獰的人聲攪得宗燁心底發顫。
他轉了轉紅蓮殘月刀的刀柄,想要舉起刀對著那惡鬼砍下,但卻又忍住了。
不對,救一人,便要用一個人的命來換。
靈珠可救白珞,便要用他自己的命來換。
性命如血肉,一絲絲被惡鬼剝去,一絲絲削去他的理智。
“咔”又是一聲,另一只手從宗燁后背穿過。
宗燁忍住喉頭腥甜。
要命便拿去,只要能救想救之人,又有何懼!可是這里卻只有惡鬼圍繞,絲毫沒有看見破解之法。
誦經之聲自水面上傳來。宗燁抬起頭,隔著水面看到那原本空無一物的千佛石窟中出現了兩位高僧,他雙手合十,誦著佛經。
“咔”,就在宗燁抬頭看著千佛洞的時候,又一只手伸來從他身上撕下一縷皮肉。那千佛石窟中又出現了一位高僧,朗誦佛經的聲音又大了些。
原來是這樣!有舍才有得。
舍不掉性命便得不到金靈珠。
宗燁定下神來,任由一只只枯瘦的手從自己身上撕下一縷皮肉。
鮮血在水中彌漫,似紅色的煞氣將宗燁包裹。宗燁浸在水中雙目緊閉,雙手合十。那血泊之中宗燁任由那些惡鬼扒去自己的皮,抽出自己的筋也絲毫不動。
鮮血的腥味似乎引來了兇惡的魚群,那些惡鬼越來越多,爭先恐后地將手伸向宗燁。
被血染紅的泉水在翻騰,攪動著宗燁的墨發在水中飄蕩糾結。
那誦經之聲越來越大,穿透血泉,與那血泉中猙獰的惡鬼之笑混合在一起,化作一個荒誕無稽的世界。
佛與魔,從不相容。
但當魔生了佛骨,慈悲心便可勝萬難。
忽然,宗燁驀地睜開了雙眼。血泉之中,他點漆似的雙眸似落入血泉中的星辰。他在水中如松的身姿驀地一動,紅蓮殘月刀一揮而出,斬向了那擁擠在怪物中的其中一人。
紅蓮殘月刀似在冷泉之中盛開了數朵蓮花,綻放的蓮花將惡鬼驅散,將那些猙獰的笑斬沒水底。
那被紅蓮殘月刀一擊成兩半的惡鬼胸膛之中忽然落出一點金色。那一點金色緩緩在水中下沉,直到沉入泉眼。
只見一絲裂紋在泉眼中裂了開來。那裂紋瞬間闊大,一池血泉頓時卷起了旋渦,將那些還未來得及逃走的惡鬼盡數卷進了泉眼。
水流太急,宗燁也險些被卷走。他用力將紅蓮殘月刀插在地底,抓緊了刀柄,才讓沒有讓自己被水流一同帶走。
千佛洞中數千高僧齊聲唱誦,隨著水流越來越湍急,高僧的唱誦也越來越快,將那血泉中的嘶吼尖叫一并壓了下去。
那唱誦之聲如此響亮,似要將這石窟也震裂一般。整座石窟在劇烈的抖動著,那泉底的裂縫也越來越大,裂縫之中有煞氣溢出。
那煞氣似一柄刀劍,削過惡鬼的頭顱,將他們尖利的叫聲扼于喉管,再將他們拉入地獄。
就在那強烈的煞氣之中,隱有金光似一顆心臟般跳動。
金靈珠!
宗燁向著金靈珠伸出手去。但那金靈珠卻被強烈的煞氣包裹著,只能讓人窺見那一絲金光卻觸及不了。
那煞氣甚是灼人,即便連宗燁也感到一股灼痛。他咬著牙,用紅蓮殘月刀撐在地上,拼著命地往那煞氣中走去。
指尖、手腕、手臂、肩頭、胸膛、脖頸,每一處都似在烈火里燃燒。他越靠近一步,那灼痛便更重了一分。
可宗燁不敢停下。好不容易見到了金靈珠,哪怕只有一絲金光他也要抓住!
石窟的另一側,白珞雙目緊閉躺在礁石之上。曼陀羅華的效力如此之好,以至于她聽不見高僧誦經,感覺不到那石窟震動,更感受不到那水底的灼熱。
宗燁每走一步,曼陀羅華便凋零一朵。他好似帶著死亡一般,在這血泉里追逐唯一的生。
宗燁的手穿過煞氣最濃郁的地方,就像是十指穿心的酷刑,身上的每一處都似在被凌遲。終于他的手觸到了那金靈流,宗燁心中一喜,但那金靈流巨大的靈力瞬間順著宗燁的經脈直沖入心脈,幾乎將宗燁心脈震碎。
金靈流的靈力是宗燁從未見過,甚至從未想到過的力量!
宗燁手臂發麻,似乎從指骨開始,他的骨骼就開始寸寸碎去,碎成粉末。
但他不能退!
宗燁如同瘋了一般,整個人向著那煞氣之中撲了過去。他如同落入地獄,被那些惡鬼吞噬,煞氣逐漸沒過他的全身。
“錚”的一聲琴音從那煞氣之中傳來。
那琴音并不尖利,反而婉轉動聽。但自那琴音響起,石窟中千佛吟誦的聲音驟然停止,那被煞氣拖入地獄的厲鬼呼號也驀地消失,就連那血泉,遍布石窟的曼陀羅華都一并消失了去。
宗燁以紅蓮殘月刀撐地,半站在石窟中央。在他面前驟然多出了一座舍利寶幢。那舍利寶幢之下郁壘席地而坐,膝頭放著九幽冼月。那是郁壘的一縷魂魄,魂魄幾近透明。郁壘指節分明的玉白手指搭在九幽冼月上,漫不經心地抬起了眼簾。
郁壘稍稍怔了怔,卻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你比我想象的弱了些。”
宗燁冷冷看著郁壘,:“金靈珠在哪?”
郁壘輕輕一笑,抬起頭看見宗燁身后躺在巖石上的白珞,頓時那笑僵在了嘴角。郁壘放下九幽冼月,走到白珞身旁探了探她的脈搏:“元神有損?”
郁壘微微蹙了蹙眉:“看來事情比我想象的發展得快了些,以至于她元神還沒養好你就來找金靈珠了。”
宗燁看著另一個“自己”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把金靈珠拿出來。”
郁壘:“可她元神殘缺。恐怕承受不住金靈珠。”
宗燁看著郁壘如薄霧般的身影說道:“可是沒時間了。陵光神君已經占領了昆侖,現在三界無人能與她抗衡,就連神荼也被抓了去。”
郁壘有些詫異地抬了抬眉毛,隨后輕輕搖了搖頭戲謔道:“神荼那是活該。不過陵光神君未必會殺他。”
郁壘在白珞身旁坐下,隨手一拂,九幽冼月便出現在膝頭:“喜歡聽什么曲子?”
宗燁不耐煩地蹙了蹙眉。
郁壘輕輕一笑:“那我就隨意了。”說著竟是真的撫起琴來。
“錚”地一聲,數根琴弦發出雜亂的響聲。宗燁一手摁在九幽冼月上:“沒時間了。”
郁壘濃黑的睫羽垂下,看著宗燁壓在琴上的手:“你為何不帶她走?這三界總能找到安身立命之處。”
宗燁皺了皺眉:“你以為白燃犀喜歡躲起來茍且偷生?”
郁壘眼眸中如有濃霧化不開,看不清情緒:“你以為她真的喜歡成為這一尊戰神?看天下戰亂,主三界殺伐?”
宗燁暗暗磨了磨后槽牙沉默地看著郁壘。
郁壘輕輕一笑:“你呢?也不想要命了?”
宗燁怔了怔。郁壘手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撥:“你托生于舍利所以生有佛骨。終于能走出魔界,過平凡一生,你何必硬要將自己牽扯進來?”
宗燁站直了脊背,看著郁壘的目光愈發的冷:“我有名字,叫宗燁。”
“什么?”郁壘怔愕地抬起頭。
宗燁冷道:“我不是你,我要做何人也與你無關。”
郁壘唇角揚起微微一笑:“宗燁?這個名字不好聽。”郁壘收起九幽冼月琴,回頭看了眼白珞:“罷了,這幾十年里我的靈力消耗了不少。如今你破了結界,我再想修補是不行了。金靈珠在舍利寶幢里,你自己取去便是。”
郁壘向著白珞伸出手去,待注意到白珞散亂的頭發和微微有些凌亂的衣服忽然之間頓住。他五指在袖中驀地收緊,緩緩轉身向石窟外走去。
宗燁皺眉道:“你去哪?”
郁壘戲謔一笑:“自然是回該回的地方去。”
郁壘不過是一縷天魂,不像宗燁一縷地魂還能托生。如今結界破了,也不用再守金靈珠了,郁壘也沒有了繼續留在這里的理由。
宗燁緩緩走向那舍利寶幢。他伸出手去,一顆金靈珠自舍利寶幢里落出,落在宗燁的掌心。
宗燁緩緩走回到白珞身旁,那金靈珠接近白珞便發出金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宗燁驀地收回手,將金靈珠握在掌心。
他低頭看著白珞,眸色里的光彩一點點黯了下去:“師尊,對不起。我還要用你的金靈珠做一件事。”
他用額角抵住白珞的額頭,他想要再親吻一次白珞柔軟的唇瓣。
但是他不敢。
宗燁的手握緊了金靈珠不停地顫抖,喉頭哽咽。他的淚落自白珞的臉頰滑落:“師尊,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
可他是托生舍利的一縷地魂,哪里還能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