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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朝朝暮暮

  皇后有喜,舉朝震動,幾位自皇帝渡江親政時起就在朝的老臣幾乎老淚縱橫,多少年了?陛下終于有后了!

  最喜的莫過于步惜歡,大婚當晚,他三更半夜的從殿內奔出,急傳御醫!退至宮門外當值的宮侍們從未見過君王如此失態,不由大驚失色,連大內總管范通那一張死人臉都變了顏色,還以為是鳳體有恙,于是匆忙領旨而去。

  因帝后大婚,這天夜里御醫院老提點親自當值,聽聞傳召,又見門口候著馬車,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進了承乾殿一診脈,壓根兒不是鳳體有恙,而是皇后有喜了!

  大驚變大喜,老太監范通臉上的褶子往上揚了揚,與蹲在承乾殿飛檐上看熱鬧的梅姑那半張疤臉上的笑容一樣可怖。

  經御醫問診,皇后有喜已兩月上下。

  步惜歡大喜,厚賜了御醫,宮人侍衛皆有厚賞。

  乾方宮雙喜臨門,自這天起,御醫每日早晚請脈,御藥房、生藥庫、萬安堂、典藥局四司日夜候旨,連御膳房里都有御醫當差,御廚們在膳食上倍加仔細,不敢出分毫差錯。小安子從太極殿調到了乾方宮當差,暮青到御花園里走走,他和彩娥都恨不得攙著,這架勢哪是伺候皇后,分明是伺候太后。

  說來也怪,暮青本不害喜,被人這么一伺候,身子就好像真的金貴起來了,半絲油腥都聞不得,莫說吃口果子,就是喝口水都吐。

  眼看著暮青略微圓潤了些的臉龐又瘦了下去,步惜歡甚是自責,責自己未能早早察覺,竟因婚事令她受了勞累。

  “這跟勞累有何關系?”這天一早,暮青晨吐發作,剛臥榻歇養,步惜歡就匆匆進了承乾殿。大齊建國,政務繁重,他近日下了早朝卻總要回來看看她才能安心去理政。見步惜歡守在榻旁,那自責的神情濃得化不開,暮青忍著害喜的不適說道,“女子有孕后,體內絨毛膜促性腺激素增多,胃酸分泌減少,胃排空時間延長,故而會有頭暈乏力、食欲不振、喜酸厭膩、惡心晨嘔等害喜之癥,此乃妊娠反應,多數一旬即去,莫要憂思過度。”

  這人若知道她有喜了,大婚之禮必不會辦,那是他多年的心愿,她怎忍心見他此生抱憾?瞞著他,可不是為了看他自責的。

  “…多數?”步惜歡眉心微鎖,憂色愈濃。她言行素來嚴謹,無論晦澀之詞還是尋常言語,皆言之有據。她說多數,即是說有些女子害喜的日子會很長?那豈不是倍加辛苦?

  這么憂思著,步惜歡小心翼翼地撫了撫暮青尚且平坦的小腹,殷殷囑咐,“母恩重如天地,切莫折騰娘親。”

  暮青被惹笑了,“哪聽得見啊?兩個月,才這么大,還沒個銅板兒重。”

  她拿手指捏了個大小給他看,“這么大,手腳剛長出來,眼耳口鼻也就大略像個人罷了。”

  步惜歡看著暮青比量出來的那還不足一寸的大小,眉宇間的驚疑之色替了憂色——如此小?孩兒的眼耳手腳不該是一坐胎就生著的嗎?

  暮青見這人肩戴日月,袖攏乾坤,能談笑間博弈天下,卻被此事給驚著了,不由失笑,眉眼間倒因此添了幾分生氣。

  這時,范通進殿奏說執宰等人在太極殿候駕。

  原本朝中擇定十月開始遷都,但暮青有孕在身,步惜歡不希望她受顛簸之苦,便下旨改期。這一改期,許多部署要重新調整,國事愈發繁重。

  步惜歡聽聞奏事斂了神色,只淡淡地應了聲,卻未著急移駕太極殿。他望著暮青那懨懨之態,守在榻旁牽住她的手,緩緩地為她渡著真氣,直到她眉心舒展,闔眸睡去,他才起身理政去了。

  許是這真氣管用,暮青醒來后覺得神清氣爽,便讓彩娥備文房四寶,而后坐到桌前,執筆作畫,畫胎兒圖。

  彩娥和小安子從旁侍候筆墨丹青,越看越驚異!

  這人…打娘胎里最初只是個叫“胚胞”的物什?

  女子有喜頭一月,腹中之胎也就黃豆大點兒?這倒也罷了,怎么模樣兒不像人,還有尾巴似的?

  坐胎兩月方才像個人,可臉盤子也就是只具其形罷了。

  暮青打算每個月畫一張,因此這日只畫了兩張,但著色工細,標注盡詳。

  晚膳時分,步惜歡回宮一見到畫就著魔似的,筷子都不動一下,眸中驚奇之色流轉,似那夏夜江波,深邃浩蕩,爛漫吞空。

  “往后呢?”他問,像討糖吃的孩子。

  “到了月份兒,我自會再畫。”暮青賣著關子,離席往榻上去了。她不能在這兒久坐,省得反胃,擾了他的胃口。

  步惜歡望著暮青的背影嘆了一聲,將畫妥當地收入懷中,盛了碗粥,布了幾樣素菜,端到帳外逗問:“為夫服侍娘子用些粥菜可好?”

  怕暮青這會兒聞不得味兒,步惜歡避在帳外探問,未敢靠近榻前。

  他忙了一天政事,回來連衣袍都未來得及換,端著粥菜立在帳外哄人的樣子著實叫人心暖。

  暮青望著步惜歡眉宇間難掩的疲色,不忍推拒,坐起來道:“我自己吃,你快去更衣用膳。”

  步惜歡當沒聽見,來到榻前坐下,耐心地調著粥,一邊察著暮青的氣色,一邊喂她喝粥。他先舀了勺清粥喂她喝了一口,見她沒有發作,這才試著添菜。

  這一碗粥,暮青喝得很慢,要發作時能忍則忍,步惜歡見她忍得辛苦,便擱下碗筷,為她渡氣調息,待她好些了,粥也冷了,宮人們忙端著粥菜去小灶房里熱。

  殿窗下蟲鳴唧唧,燈臺上燭光暖人,宮人們端著碗碟進進出出,帳內榻前,暮青喝著一碗不知熱過幾回的粥,這些年花前月下許過的執手白頭的誓言仿佛都在這碗清粥里,歲月靜好如是。

  看出渡氣調息有益,這天之后,步惜歡一日三餐都會回承乾殿陪暮青用膳,而后才去理政。被他這么陪護著,暮青的害喜之癥略輕,日子一進四個月,她便覺得身子不乏了,胃口也日漸開了。

  步惜歡甚是歡喜,依舊三餐作陪,早晚渡氣調息,晚膳后,二人會不約而同地放下政事,牽著手在帝庭中散步。

  古都行宮,恢弘氣魄,宮樓殿宇四五十所,暮青并未都去過,步惜歡陪著她四處賞景,為她講宮史秘事。

  六宮無妃,侍衛宮人們常見傍晚時分,帝后攜手走在廊中檐下,從夏末到深秋,花黃葉落,人影成雙。

  十月的江南仍舊日和風暖,這天傍晚,暮青想到御花園里走走,御花園南苑的秋茉莉開了,花下鋪著一道石徑,一座飛亭坐落在晚霞深處。步惜歡扶著暮青走過石徑,入了飛亭,看暮青倚亭而坐,裙裾帛帶飛舞在晚風里,晚霞灑在她隆起的肚腹上,她的眉眼溫潤柔和,似天池鏡湖,令人沉迷。

  步惜歡看得失了神,直到聽見暮青的話。

  “你說…這孩子是兒是女?”她問。

  步惜歡回過神來,不由失笑,打趣道:“你怎么也在意此事?我還以為你不會在意。你我的孩兒,是兒是女,皆是人中龍鳳,你擔心這孩子會擔不起這江山社稷?”

  “我倒不擔心此事,只是想起了查烈。”暮青舉目西望,喃喃著笑道,“這孩子從小就鬧著要公主。”

  一聽此事,步惜歡笑容微滯,眸中的笑意淡了下來,懶洋洋地道:“為夫當年似乎沒答應過此事。”

  暮青失笑:“我只是想起從前之事,提這么一句罷了,你倒當真了?你也不想想,查烈十二了,再過三五年就當娶妻了,哪能等得起?他們的年歲終究是差得大了些。”

  “年歲差得少也不成,遠嫁苦多,怎及京城安逸?”步惜歡面色甚淡。

  暮青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人剛剛還說女兒也能擔得起江山社稷,現又盼著女兒安逸度日了,合著社稷重擔給兒子扛著他不心疼,倒心疼女兒吃苦。孩兒還未出世,是兒是女,日后會有何人生經歷都還難料,如今只是提提嫁人這茬兒,這人就不樂意了,怕不是個女兒奴?

  “若是個女兒,生得像你,自是美事。”步惜歡見暮青不說話,怕她惱了,不由湊近了些,笑著撫了撫她的肚腹。

  暮青哼了聲,“生得像我,性子莫要像我,貼心乖巧,那才是美事。”

  步惜歡假模假樣地愣了愣,眺望著亭外的花叢問道:“嗯?這滿苑花香,哪兒來的酸味兒?”

  暮青氣笑了,嗔去一眼,步惜歡縱聲長笑,甚是歡愉。

  暮青也忍俊不禁,兩人伴著花香晚霞笑了許久,正笑得起勁兒時,二人雙雙怔住,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暮青的肚腹上。

  “方才是…動了?”步惜歡問,話音輕極,像是身在夢中,怕驚醒了自己。

  “嗯。”暮青微笑著應聲,這人每個月都盼著胎畫,上個月見畫上寫著胎動,日日想摸,可胎動尚輕,探不出來,沒想到今日湊巧被他摸個正著。

  步惜歡的眸中頓時綻出人間煙火般爛漫的神采,問道:“孩兒可是聽見你我說話了?”

  暮青忍著笑潑冷水,“那得八個月。”

  “八個月?”他倒不失落,反生了盼念,笑道,“快了。”

  日子確實過得快,秋去冬來,轉眼就進了臘月。

  年關在望,暮青有喜八月有余,步惜歡本該歡喜,卻被這個月的胎畫給驚著了。畫中胎兒已長成,母體的五臟被擠得移了位,著實令人觸目驚心。他坐在燭臺下看了許久,不知不覺想起兒時,此后再未提起那隔著肚皮跟孩兒說話的事兒,只是陪著暮青白日散步,夜里捏腿,細心呵護,倍加謹慎。

  暮青也很謹慎,她命御膳房多備果蔬,少食多餐,少鹽少油,膳食以多樣清淡為宜。

  年關一過,御醫院就挑選了兩位登記在冊、身家清白、經驗豐富的穩婆入宮侍駕,步惜歡擔心暮青與兩個穩婆不熟,特意命御林衛去古水縣將楊氏請來了宮中。楊氏育有一兒兩女,女兒還是雙生胎,在產事上頗有經驗。

  老話說:“牛生崽兒鍋沿過,女人生孩兒墳前過。”

  眼看著皇后臨盆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乾方宮上上下下都籠罩在緊張的氣氛里,唯獨暮青不慌不忙,她命人在西配殿布置了產房,并畫了數張圖,告訴穩婆如遇臍帶繞頸、胎位不正當如何處置,產后出血的常見原因有哪些,當如何處置。盡管知道沒人敢在她身上動刀子,但她還是把刀具和解剖圖都備好了。她告訴穩婆,如發急情,莫要慌亂,盡人事聽天命即可。

  兩個穩婆在牽拉臍帶、復正胎位上都頗有經驗,但頭一回見到圖,心驚之余也算開了眼——頭一回見到臨盆在即,把樣樣兒急情與處置對策都想到了,非但不慌亂,還平心靜氣地寬慰穩婆的新婦。

  楊氏見慣不怪,兩個穩婆卻不由暗道天下傳言不虛,皇后娘娘能母儀天下,果真非尋常女子。

  萬事俱備,但整個正月里,暮青一直沒有發動的跡象,御醫天天呈奏脈案,穩婆日日回稟宮高胎位,連步惜歡的心都提起來了,暮青卻按部就班,甚是鎮定——該備都備了,余下的不就是看天命了嗎?

  隨后,日子進了二月,初二這天傍晚,暮青發現自己落了紅。

  楊氏聽聞之后,立刻吩咐穩婆侍駕前往西配殿,吩咐彩娥去請御醫,吩咐小安子去太極殿報信。

  彩娥和小安子領命而去,暮青卻在桌前坐下,吩咐傳膳,“臨盆之兆而已,還早著呢,都去吃些東西,免得后半夜沒力氣。”

  兩個穩婆正要來扶暮青,見她坐得穩當,不由雙雙望向楊氏。

  “哎呦!您可真是…”楊氏又是好笑又是服氣,無奈地對穩婆們道,“殿下之言有理,頭胎是沒那么快,后半夜才是忙的時候,我在這兒侍駕,你們先去墊墊肚子。”

  話是這么說,可畢竟是皇后臨盆,誰也不敢大意不是?

  兩個穩婆雖謝恩而去,卻不敢耽擱太久,到小廚房里隨便吃了幾樣點心墊了墊肚子,便回到了承乾殿。

  剛站定,就見一道紅影當空掠下,似天降妖云,攜著疾風,摧得庭樹枝搖花落,颯颯作響!

  穩婆啊的一聲,差點兒要喊刺客妖人,卻見楊氏笑盈盈地行了個禮,“妾身叩見陛下。”

  穩婆們一驚,趕忙跟著行禮,心中不由后怕,暗道險些闖下大禍。

  步惜歡疾步進了內殿,卻未見到兒時記憶里那些亂糟糟的景象,宮人各司其職,楊氏和穩婆都伴在暮青左右,晚膳已經擺好,暮青正喝著碗銀絲羹。

  見步惜歡回來,暮青放下碗筷,給他也盛了碗羹湯,說道:“剛剛發動,離臨盆還早著,怎么也得五六個時辰。今兒晚膳早了些,你多少吃些吧。”

  步惜歡看向楊氏,楊氏稟道:“回陛下,頭一胎都慢,五六個時辰算早的,一兩日的都有。”

  步惜歡聞言,心半點兒也沒落回去,反倒愈發懸著了。他沒胃口用膳,但面前的羹湯是暮青盛的,心意難舍,便端起碗來喝了。他用膳一貫優雅,骨子里的那股矜貴勁兒今日竟有些持不住,匆匆用罷羹湯,便瞅著暮青用膳,想布菜怕撐著她,不添飯又怕她今夜脫力,正猶豫著,暮青擱了碗筷。

  “飽了。”她道,“趁這會兒還不怎么折騰,陪我再散散步去。”

  “好。”步惜歡將暮青扶起,兩人攜手出了承乾殿。

  兩個穩婆望著帝后迎著晚霞在庭中慢悠悠散步的背影,不由面面相覷。

  直到日暮西沉,天色漸暗,庭中廊下掌了宮燈,暮青才迎著螢火般的燈光往西配殿而去。

  穩婆見步惜歡也要進殿,不由一驚,卻沒敢攔駕。崔老夫人早就耳提面命過了,萬勿在陛下面前提那些“產婦不潔”之言,以免觸怒龍顏。崔老夫人說了,帝后情深,娘娘臨盆之日,陛下多半會陪著,甭費那勁兒攔駕,攔也攔不住,侍候好產事就是,旁的規矩不必提。

  穩婆們跟進殿內,看著帝后相伴的樣子,不由感嘆,當了半輩子的穩婆,什么樣兒的人家都見過,就是沒想到帝王家里是這樣的。

  殿內早已布置妥當,床榻是將作監按圖所造,形似交椅,半躺在榻上,比平臥更便于使力。暮青到榻上歇了會兒,陣痛一發作,她就起身下地走動,累了就回榻上歇著,歇好了繼續下地走動,如此折騰到了后半夜,陣痛愈發頻繁強烈了起來,穩婆們怕暮青臨盆時體力撐不住,勸她臥榻歇著。

  暮青堅持走動,這樣頗費體力,但能加快產程。在一個醫學落后的時代,難產無異于赴閻王殿,加快產程不僅能保命,還能減少感染風險,這對她和孩兒都好。

  她命彩娥備了糖水和點心,隨時補充體力。兩個穩婆見她熬了大半夜,非但一聲沒喊過,還能行動用膳,心中不由服氣。

  唯有步惜歡清楚暮青的手一回比一回顫得厲害,可任由痛意入骨,她只是吐納著氣息,不曾喊過一聲。

  “痛就喊出來,沒事。”趁暮青臥榻暫歇的工夫,步惜歡坐在榻旁一邊緩緩地為她渡著真氣,一邊溫聲說道。

  這半生歷盡風浪,他無能為力之事不多,此事算是一樁。

  暮青望著步惜歡那深藏歉意的目光,笑道:“有那力氣,我還不如攢著。”

  楊氏從旁寬慰道:“娘娘說的是,使勁兒的事還在后頭呢。”

  說罷,她望了眼殿外黑沉沉的天,問道:“什么時辰了?”

  彩娥稟道:“回老夫人,快五更了。”

  “五更了…”暮青低喃了一聲,心中估摸一算,自發作到此時約莫也有六個時辰了。

  正想著,忽覺劇痛,伴著溫水淌出的感覺,暮青一低頭望向裙子,楊氏和兩個穩婆就臉色一變,顧不上禮節,三個婦人同至榻前,把步惜歡擠到一旁,撩開裙擺一瞧,楊氏道:“喲!是破水了…”

  “快!扶娘娘入內室!”

  “備熱水!”

  兩個穩婆急忙吩咐宮人,隨即宮女們跑出西配殿,穩婆們扶著暮青下榻進入內室。

  內室里備有抱柱、產凳、雙椅、錦墊等物,不論是立坐蹲跪,還是躺臥,凡是臨盆能用得上的法子,物什都備齊了。

  暮青素日里習武強身,比尋常女子有勁兒,于是抱柱而立,楊氏從后頭攬住她,讓她靠住借力,一個穩婆專事撫腹運力,另一人則跪在地上端望。

  步惜歡想進內室陪著,奈何宮女們端著熱水、托盤等物進進出出,殿內除了穩婆的“用力”聲,就是宮女們急切的“叩請陛下讓步”聲。

  步惜歡退到一旁,抵窗而立,望著面前來來去去的人、掀起落下的錦帳、忽明忽滅的燈火和內室里若隱若現的蒼白面容,覺得像是在做一場流漫陸離的夢,心似潮汐,忽起忽落,不知歇于何時,安放何處。

  不知不覺,窗外天光漸白,內室里燭光人影交疊,像被天霜霧色所侵,漸失漸離。

  步惜歡心中不安,再顧不得進去會添亂,掀開錦帳就闖了進去,剛邁入內室,就忽聽一聲啼哭,楊氏和穩婆們大喜,宮女們又開始進進出出。

  暮青脫力而倒,卻墜入了一團彤云里,她被步惜歡接住抱起,出了人聲嘈雜的內室,躺到了干爽潔凈的床榻上。

  “青青?”步惜歡挨坐在榻邊,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暮青掀了掀眼簾,虛弱地揚起嘴角,晨曦照入殿門,她微笑的眉眼在熹微的天光里柔和繾綣,于他而言,勝于日月。

  少頃,兩個穩婆跟在楊氏身后從內室行出,楊氏喜笑顏開地抱著孩子來到帝后面前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喜得公主。”

  公主?

  步惜歡和暮青相視一眼,其中意味,二人自知。

  楊氏將孩子抱給步惜歡,步惜歡急忙要接,手卻不知該往哪兒接,只見明黃錦被里包著個娃娃,面若紅霞,圓胖可愛,真真兒跟那長生果里剝出來的似的,初初相見,便將人的心給甜化了。

  步惜歡望著孩兒,一時間入了神,連接手的事兒都忘了。

  楊氏憋著笑把公主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枕旁,暮青轉頭看去,也失了神。

  真不敢相信,她此生竟能有孩兒…

  原以為,此生即便遂爹之愿成家,也難尋一心人,多半會常伴孤獨,終老此生。不料那年遇見他,從此被真情相待,他傾盡尊重換她此生相付,而今天下已定,大婚禮成,連孩兒都有了…

  暮青微微一笑,忽覺手被握住,抬眼望去,正對上步惜歡繾綣情深的眸。

  他道:“娘子辛苦了。”

  大齊定安二年二月初三,公主降生。

  這天恰逢春日節,晨輝紅燦,層云盡染,欽天監謂之吉兆。隨即,汴都宮中頒下詔書,公主賜名朝霞,封號永寧。

  五月中旬,朝霞公主百日禮后,大齊正式下詔遷都。

  遷都乃國之大事,龐大的朝廷機構調遷、巨額的國庫開支,故而一次遷都少則三年五載,多則十年八年方可完事。

  新國都嶺南滇州城改名望京,自去年十月起,朝廷機構就在有條不紊地往望京調遷,如今下詔遷都不過是帝后移駕望京、六部隨遷罷了,此后余下的朝廷機構仍會陸續調遷。

  遷都前夕,暮青微服出宮,去了趟武義大夫府上,看了看石大海的遺孀和兒女,又去了趟水師都督府,見了見章同、老熊、侯天和劉黑子等人,他們領兵戍守邊防,不能同去望京,這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會了。

  老熊的家眷渡江后在軍侯府中過得很安穩,他媳婦兒吃不慣江南的米食,索性在西市開了間食鋪,做的是西北吃食,生意紅火,日子別提有多和樂。

  侯天前兩年成了家,他不喜官家的嬌小姐,倒跟江南一家小鏢局的二小姐看對了眼,倆人成日比劃拳腳,打情罵俏,他媳婦兒年前給他添了個大胖小子,這廝如今一提起妻兒,嘴都能咧到耳后去。

  連劉黑子都有意中人了,是將作監李監丞之女。監丞是從六品之職,李家三代匠人,皆是老實勤懇之人。李姑娘生得清秀,手巧心善,因李府與武義大夫府為鄰,她常到武義大夫府上串門子,教石大海的遺孀周氏做珠釵貼補家用,因此與劉黑子結識。一來二去,倆人看對了眼,只是劉黑子出身漁家,腿腳又有些跛,怕委屈了人家姑娘,一直不敢提親。后來聽聞李府有人上門提親,又經周氏點撥開解,這才請了官媒,去人家府上求了親,定了婚事。

  如今,終身大事懸而未決之人只剩章同了。

  臨走前,暮青問:“他們都成家了,你呢?可有打算?”

  這些年來,聽說都督府的門檻都快被媒人踩破了。

  章同垂著眼簾回道:“武將手握兵權,不便跟朝中重臣結親。”

  侯天嗤笑一聲,“鬼話!御醫院常老提點到府上為你診了幾年的脈,有意將孫女許給你,這可不算與朝中重臣結親吧?眼下都要遷都了,御醫院也將調遷,常家不知要不要也搬往望京,你要再不答應這門親事,這輩子甭想再碰上一個心甘情愿等你幾年的姑娘了。”

  此事暮青已有耳聞,她明白章同的心思,所以才不便明說,因為一旦她開口,章同一定會答應。若他不是自愿的,只會委屈了人家姑娘。

  身為友人,章同的婚姻大事,她不可不關切,卻也不能過度關切,這其間的分寸需把握得當,方不會適得其反。

  “遷都在即,此一別,望再見之日,爾等皆能安好。”暮青點到即止。

  章同聞言一笑,并未多言,只是干脆利落地抱拳道:“同盼殿下安好,盼公主安好。”

  “盼殿下安好,公主安好!”眾將起身,一同道賀,就此作別。

  三天后,帝后移駕望京,十二禁衛護從,六部、諫臺、翰林院、御醫院及瑞王府上下隨行,萬民叩送,禮樂山呼之聲掩蓋了帝后玉輅內的撥浪鼓聲,兵衛儀仗浩浩蕩蕩地出了古都,次日行至古水縣云秋山下時,大駕稍停,步惜歡和暮青抱著女兒上山祭拜了一番,這才離去。

  八月中旬,帝后大駕經過當年計擒嶺南王的仙人峽,過一線坡,進入了素有天下險關之稱的望京城。這座當年被英睿皇后不費一兵一卒攻下的城池,自此作為大齊帝國的都城,開啟了它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期。

  帝后大駕進京那天,已被封為定西侯的烏雅阿吉和滇州刺史率文武出城迎駕,隨行的還有德王、巫氏宗親子弟、前幾批調遷至望京的朝廷官吏,以及前來朝賀的神殿祭司和鄂族文武。

  德王即是大圖哀帝,他獻降之后被封為德王,彰的是恤民之德。大圖雖亡,巫氏宗親尚存,大齊建國后,朝中下旨將這些人悉數遷入望京,賜了田宅職俸,而當初洛都朝廷中的重臣多數被革職貶黜,留任者只有景子春等寥寥數人。

  這天,臣民迎駕,滿城桂香,大駕儀仗浩浩蕩蕩地行過望京長街,入了內城氣魄宏偉、莊嚴絢麗的望京宮,從此開始了在望京的新生活。

  望京的氣候比汴都濕熱,民俗、吃食多有不同,步惜歡擔心暮青思念家鄉,遷都前偷偷命御廚到汴都城南的福記包子鋪里擲重金學了手藝,以便她在望京也能吃上家鄉味道。怕她戀舊,他甚至下旨望京宮內的宮院皆照汴都宮賜名,帝庭中的布局、寢宮內的擺設皆比照乾方宮,這些皆是工部命匠人在遷都前就趕赴望京布置好的。

  望京地處大齊腹地,各州的文書奏報都來得頗快,步惜歡依舊是在太極殿理政,暮青則在立政殿提點刑部要案和處理鄂族政事,但望京宮里的日子還是跟在汴都宮中時不大一樣,不僅因為每月初一來宮里請安外的王妃命婦多了起來,還因為宮里添了一位小公主。

  朝霞公主初到望京時半歲大,眉眼生得像極了娘親,性子卻像極了她爹,不但愛笑,還慢吞吞的,吃奶都不急。

  這天傍晚,步惜歡回宮時,小公主正躺在龍床上玩腳丫子,乳母陪在一旁。一見爹爹回來了,小公主立馬背叛了心愛的腳丫子,張開肉嘟嘟的小手,笑呵呵地要父皇抱。

  步惜歡抱起女兒,拾起枕旁擱著的布老虎逗女兒,小娃兒對著快要懟到臉上的布老虎,非但不怕,反而咯咯地笑著抓住,咬著老虎屁股磨牙。

  暮青也剛回來,正由宮娥們服侍著更衣,見父女倆玩兒得起勁,不由說道:“別總抱著,讓她坐會兒,該練坐了。”

  步惜歡瞅來一眼,一邊欣賞著愛妻在霞光窗影里更衣的美景,一邊笑看著女兒啃布老虎的憨態,好聲好氣地跟半歲大的女兒打商量,“娘說讓坐會兒,那咱就坐會兒,可好?”

  步朝霞聽不懂話,看爹爹在笑,自個兒也跟著笑,兩顆剛萌出的小乳牙潔白可愛。

  步惜歡抱著女兒放到床上,擔心摔著,后頭還給擱只靠墊,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松開了手。

  步朝霞已經能坐會兒了,只是瞧見爹爹就笑,一笑就倒,嚇得她爹急忙去接,也不知是她爹眉宇間那受驚的神色逗樂了她,還是覺得躺在爹爹臂彎里比倒在錦墊子里舒服,這娃竟然玩兒起來了,一坐就倒,一被她爹接住就咯咯笑,父女倆很快就把練坐的事兒拋到了腦后,一個逗,一個笑,玩得不亦樂乎。

  望京的天兒比汴都熱,步朝霞穿著身兒紅肚兜,胖乎乎的小身子像極了不倒翁。暮青無奈地嘆了口氣,國事繁忙,她為了盡快恢復身體,應對遷都的長途跋涉,孩兒一直由乳母哺育,此事令她覺得甚是愧疚,原本想著當個慈母,可照這情形看來,她怕是只能做個嚴母了,畢竟某個當爹的人在遷都路上沒少干抱著女兒批折子的事兒,朝臣陛見奏事,見公主睡著了,說話都得小點聲兒。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兒,真真兒是喜愛得緊,那就由他寵著好了,教女之事交給她。

  暮青換好衣裙走了過去,“好了,不鬧了,瞧這滿嘴的口水,當心嗆著。”

  說著話,她拿出條帕子來,坐到榻旁給女兒擦嘴。

  步朝霞一見娘親來了,也咧開長了兩顆小牙的小嘴兒笑,這一笑,把娘親的心也笑化了。

  罷了,今兒就不練了吧,畢竟只是個半歲大的小娃兒,和她爹玩鬧了這一陣子也該累了,還是躺下接著啃腳丫子吧。

  步惜歡歪到一旁,瞅著暮青眉眼間無奈又柔軟的神色,不禁想起當年。當年初見她,她待人清冷疏離,這一日盼了多年,終償所愿,真有上蒼眷顧之感。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著,遷都之后,朝廷下旨開通星羅與英州港之間的海上貿易,復通云、滇、慶三州之間的商路,當初逃難至貿易市鎮上的許多百姓選擇了留下,在神脈山腳下和市鎮四周興建村落、分配良田,農忙時耕種,農閑時在貿易市鎮里尋些活計。朝廷削減了此前飽受戰亂之苦五州農戶的賦稅,與民休養生息,勸課農桑,鼓勵商貿,興建書院,改革取士,糾察吏風,舉賢任能。

  國事雖然繁忙,但看著五州民生漸漸恢復,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步惜歡和暮青倒也不覺得累。

  日子一眨眼就是來年,望京的天兒熱得早,三月便穿夏裳,六月已入酷暑,暮青偏偏在這時節里又有了喜。

  但這胎不同,她除了有些乏以外,別無其它害喜之癥。這倒讓步惜歡有些不安了,他數次傳召御醫入宮號脈,聽御醫說害喜之癥因胎而異,心里還是覺得不踏實,這天傍晚,御醫來號請安脈,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回。

  御醫跟頭一回聽見這問題似的,把之前的話原模原樣地又答了一遍。

  御醫跪安后,暮青倚在榻上閉目養神,嘴角掛著抹笑。

  步惜歡道:“看樣子是個省心的孩子。”

  暮青嗤的笑了,睜開眼道:“霞兒那時候折騰,你成日憂心,這孩子不折騰,也沒見你安心過。為人爹娘,總歸是逃不過操心的命。”

  這話在理兒,只不過這一回,操心之人多了一個。每到傍晚,牽著暮青的手在宮中散步的不再只有步惜歡,還多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這胎的確是不怎么折騰,暮青懷胎理政兩不誤,若非有胎動提醒,她時常忘記肚子里還有個娃。

  臨盆這天仍是二月,午后見紅,傍晚發動,落霞時分,皇子降生,得名步朝暮。

  這天是定安四年二月十四日,恰是當年大齊建國的日子,百官大喜,齊奏立儲,只是立儲的聲音中夾雜著言官的質疑之聲,質疑皇子之名觸犯了皇后的名諱,諫議改之。

  不料帝后對此毫不避諱,皇后甚至在言官的奏折上親自提了一句朱批——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朝暮之意,非祈愿大齊國祚日月久長,只在于紀念帝后久別的那段歲月罷了。

  兩個孩兒都還小,步惜歡和暮青皆無太早立儲之意,只是與一雙兒女一同居住在乾方宮中,同寢同食,同教同育。

  三年寒暑,眨眼即過。

  望京的夏天甚是炎熱,一大清早,炎風陣陣,文華殿外,皇子步朝暮正打著拳,肉乎乎的胳膊腿兒揮劈踢蹬,頗有虎虎生風的架勢。

  廊下,老太監范通抱著拂塵倚著柱子打盹兒,忽聽“喝”的一聲,范通睜眼望去,見皇子耍了個漂亮的收勢,沖他抱了個拳,稚聲問道:“老總管,你看我打得如何?”

  范通瞇縫著眼,望著那頗似皇帝幼時模樣的娃娃,笑出了滿臉老褶,“殿下打得極好,頗有長進。”

  步朝暮道:“那你的掌法可能教我?”

  范通欠身回道:“陛下已為殿下擇定了啟蒙恩師,老奴不敢僭越。”

  他老了,已卸任大內總管多年,也不在這文華殿內當差,只是在宮中養老,閑人一個。前陣子兩位小主子在宮里放紙鳶,那斷線紙鳶掛到了樹上,恰巧被他撞見,就使掌風將紙鳶送了下來,打那之后,皇子殿下就老纏著他教授武藝。

  這文華殿就是兩位小主子學文習武之所,殿下年紀尚小,現下只宜啟蒙,正兒八經地習武,少說也得再過個三年兩載,待到那時,陛下自會親自傳授心經之法,故而輪不到他來教。

  “恩師教的這套拳法,我三歲就會了。”步朝暮試圖說服老頑固。

  范通被逗樂了,躬身道:“老奴沒記岔的話,您一旬前才剛過三歲生辰。”

  步朝暮眨巴著眼問:“一旬?”

  范通耷拉著眼皮子解釋:“回殿下,就是三個月。”

  “三個月?”

  “回殿下,就是百日。”

  “對呀!百日嘛!”三歲的小皇子扒拉手指頭給范通看,“老總管你看,百日有�

  �久好久了。”

  范通愣了愣,這才發現掉進坑里了,殿下由陛下和皇后娘娘親自教導,豈能不明一旬之意,只不過一旬聽起來不久,故而這娃娃設了個套兒給他,把一旬換成百日,聽起來就有好久了——對三歲的娃娃而言,百數的確是極大的數了。

  望著小皇子紅撲撲汗漉漉的面頰和一雙天真卻認真的漂亮眼眸,老太監走下殿階,蹲到小皇子面前,用力擠出這一生中最為慈愛的笑容,說道:“回殿下,百日啊…相比人這一生而言猶如白駒過隙,不過是轉瞬之間。殿下福多壽長,定能享萬萬個百日的。”

  這一年,步朝霞五歲,步朝暮三歲,兩人都到了與爹娘分屋獨居的年齡,步惜歡和暮青打算讓一雙兒女搬去中宮翠微宮的東西殿居住,但兩個小家伙都不樂意,一直賴在乾方宮,護著自己的那點兒家當,不允許宮人搬走。

  暮青不希望兩個孩兒有被爹娘掃地出門的感覺,于是決定緩緩為之,先說服大些的女兒搬去西殿居住,讓小兒子暫居于承乾殿內殿。

  這天夜里,三更的梆子剛敲了一聲,內殿就探出個小腦袋來,先往龍帳處探望了一會兒——帳內無聲,看來爹娘沒在辦要緊事兒,應該睡著了。

  過了會兒,步朝暮搬著只小凳子從內殿出來,步子邁得小心翼翼的,生怕發出一點兒聲響。到了門前,他爬上凳子,踮著腳拉開門閂,爬下來后,輕手輕腳地打開殿門溜了出去。

  小家伙一溜出門,龍帳便撩開了一角,步惜歡瞥了眼灑進殿來的月光,唇邊噙起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暮兒去哪兒了?”暮青閉著眼問。

  步惜歡笑道:“隨他去,有隱衛跟著,無需操心。”

  暮青倒是挺好奇的,“何事需要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做?”

  步惜歡笑道:“總歸不是壞事。”

  這孩子打在娘胎里就沒讓人操過心,年紀雖小,卻天資聰慧,勤奮好學,就是有些太自律了,連休沐日都照樣去文華殿誦文習武,一日不缺,這自律的性子真是像極了青青,他欣慰歸欣慰,卻擔心這孩子會錯失童年之樂,如今見他有自個兒的小心思了,倒是松了口氣。

  “看來,可以準備讓他們搬去翠微宮了。”步惜歡笑道。

  “嗯?”暮青睜開眼。

  “在自個兒宮里住,夜里方便溜出去不是?”步惜歡笑意濃郁,說罷挨近了些,那目光能把人的骨頭給酥化了,“難得孩兒不在,咱們今夜睡晚些?”

  暮青氣笑了,拍了下他的手。

  步惜歡笑了聲,隨即放下了帳子。

  月落幽庭,夏風徐徐,西配殿的后窗外,尚不知自己被父皇算計了的小皇子正扒著窗臺低聲喚著長姐,“阿姊,阿姊!”

  “噓!”窗內傳來一道噓聲,隨后就沒動靜兒了。

  少頃,永寧公主步朝霞穿著身騎裝從宮門里跑出來,兩個小家伙在后窗廊下碰頭,蹲下來嘰嘰咕咕了兩句,值守的禁衛們配合著兩位小主子演著“聽不見看不見”的游戲,見兩個小娃子密謀了幾句,而后牽著手往西邊跑去。

  西邊,那是御膳房的方向…

  御膳房夜里也有御廚當差,廚子今夜沒偷懶打盹兒,一見兩位小主子來了,急忙行禮。

  步朝霞聞著味兒望向灶臺,問道:“都備好了嗎?”

  御廚道:“回公主殿下,剛出爐,噴香流油,您瞧瞧?”

  說罷,急忙呈上膳品——一只燒雞,一只烤鴨,都剛出爐,金黃流油,香氣撲鼻。

  廚子不知兩位小主子三更半夜的點這兩道菜是為何故,更不知膳品為何不擱在食盒里,非得用荷葉包起來,反正主子怎么吩咐,他就怎么辦差,待包好了,只見兩位小主子一人拎著一只荷葉包,你提著雞,我提著鴨,快快樂樂地走了。

  兩人出了御膳房,往忘機殿而去。

  忘機殿偏僻,乃供奉三清及靜思之所,兩個小家伙推門進殿時,已是子夜時分。

  “婆婆?婆婆?”一進殿,步朝霞就小聲喚道。

  步朝暮在后頭關上殿門,跳了兩下沒夠著門閂,于是作罷回身。剛一轉身,一道魅影就自他身后飄忽而過,陰風驟起,草木颯颯,步朝暮后頸一涼,回身時只見門閂詭異地插上了,他身后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娘說倘若世間有鬼,那么鬼就是生物死亡后留下的靈體,是一種與人的腦電波類似的波形,是世上存在的許許多多的能量體當中的一種,沒什么稀奇可怕的。

  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三歲的小娃娃還不知怕為何物,倒是對鬼挺好奇的。

  步朝暮看天看地的找鬼,一轉身,冷不丁兒地抽了口氣——那鬼就蹲在他面前瞅著他,灰衫白發,半張人臉,半張鬼面。

  “婆婆!”步朝霞驚喜地跑了過來。

  “您就是阿姊說的梅婆婆?”步朝暮愣了愣,隨即小心翼翼地撥開梅姑的白發,露出那半張惡鬼般的疤面,稚聲問道,“是誰傷了婆婆的臉?是宮里的人嗎?”

  梅姑聞言,那嚇唬小孩兒的目光頓時顯出幾分慈愛來——跟公主初見她那日問的話一樣呢,都是好孩子。

  “我讓公主今夜獨自前來,公主怎么把皇子殿下也帶來了?”從前的恩恩怨怨,梅姑并未對兩個娃娃多言,只是反問道。

  “婆婆可以教阿弟一起習武嗎?”步朝霞走過來牽住弟弟的手,把手里提著的荷包遞給梅姑,“我和阿弟給婆婆帶了好吃的。”

  前幾日,她半夜餓了,溜到御膳房里偷雞吃,結果偶遇了同樣到御膳房里偷雞吃的梅婆婆,婆婆想教她武藝,讓她今夜子時到忘機殿來,恰巧阿弟也想習武,她就把阿弟一起帶來啦!爹娘說,拜師要給束脩,婆婆愛吃燒雞,她和阿弟就帶了燒雞和烤鴨來,以后他們可以每晚都給婆婆帶好吃的!

  “可惜啊…皇子殿下年紀尚小,還不到習武的時候,就算到了年紀,也用不著老奴來教,想來陛下會親自教導的。”梅姑盤膝坐到地上,打開荷包,撕下只燒雞腿就啃了起來。

  “爹爹?”兩個小家伙都愣了。

  “爹會武藝嗎?”步朝暮問長姐。

  “咳!”梅姑正啃雞腿,聽見這話差點兒噎著。

  兩個小家伙急忙跑到梅姑身后拍背,步朝暮邊拍邊問:“婆婆,婆婆,我爹真的會武藝嗎?比得過侍衛嗎?”

  步朝霞也很好奇,但聽弟弟的話里似乎有爹很差勁的意思,小臉兒頓時氣鼓了,叉起腰來教訓道:“什么話!爹當然比侍衛厲害啦!”

  步朝暮問:“阿姊見過?”

  “沒見過又怎樣?反正爹爹最厲害!”

  “哪里厲害?”

  “爹會治國啊!”

  “就是管人?”

  “爹擅謀略啊!”

  “就是坑人?”

  “爹還會陪我們玩兒啊!”

  “玩樂也叫本事?”

  一向好脾氣的步朝霞惱了,指著弟弟的鼻子兇巴巴地問:“那你是覺得爹爹什么都不會嘍?”

  “會啊!爹會和我們搶娘親啊!”步朝暮學著長姐的架勢叉起腰來回嗆。

  噗噗噗!

  梅姑在倆娃吵嘴的工夫里啃掉了半只雞,雞骨頭噴得到處都是。

  “婆婆,您教阿弟吧,我找爹爹教去!”步朝霞忿忿不平,下決心一定要證明爹爹最厲害。

  “《蓬萊心經》乃武林至高的純陽絕學,唯末卷之陰陽心法女子可修,但需得有深厚的武學造詣方可參透。老奴會將當年圣女殿下所修煉的素女心法傳授給公主,待公主學有所成再問心經之道不遲。”梅姑邊啃燒雞邊道。

  這番話不知兩個小家伙聽懂了幾分,姐弟倆只是不再吵嘴了,也沒再問個不停。過了半晌,步朝霞盤膝坐在了梅姑面前,步朝暮默不作聲地把手里的荷包擱到了梅姑面前。

  梅姑剛好啃完燒雞,見到烤鴨不由問道:“怎么?老奴不教皇子殿下習武,這鴨子也給老奴嗎?”

  步朝暮不太明白梅姑此問何意,只是理所當然地道:“婆婆不是要教阿姊嗎?”

  梅姑一笑,縱然半張臉猶如鬼面,也遮不住眼底的慈愛目光。

  吵嘴歸吵嘴,這姐弟倆的感情倒是好得很呢。

  從這以后,步朝暮天天盼著長大,長到像阿姊那么大,就能知道爹有沒有那么厲害了。

  春夏寒暑匆匆而過,眨眼便是定安七年除夕。

  自從一雙兒女出生,承乾殿里每年除夕都充斥著歡聲笑語,暮青那么喜靜,看著兩個孩兒在殿內嬉鬧拌嘴卻不覺得吵擾,步惜歡陪在她身旁,桌上擺著五谷和梅酒,就像當年他們在都督府里守歲時那樣,唯一添置的就是一盤孩子們喜愛的糖果。

  “爹,娘!”步朝霞與弟弟嬉鬧乏了,跑入亭中托著腮看爹娘飲酒撫琴,問道,“來年女兒生辰,爹娘會備什么禮物呀?”

  二月是她和阿弟最喜歡的月份,因為每到生辰這天,娘都會為他們準備很特別的禮物。

  記得去年阿弟生辰前夕,欽州有道折子奏入朝中,說鹽井突發地火,死傷慘烈。欽州刺史奏稱地下有龍,疑是鹽工鑿井時不慎觸怒地龍所致。

  娘說世上沒有地龍,引發地火的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易燃氣體,叫天然氣。娘推測是鹽工鑿井時,鐵鑿鑿到石塊迸出的火星點燃了天然氣,從而發生了爆炸。

  百官對此存疑,娘就命人備了只糞桶,悶了幾日后,帶著她和阿弟還有工部的幾位大人到了城郊,尋了一片空地,然后把火折子扔進了糞桶…

  那天恰是阿弟的生日,那糞桶炸了的景象、臣工們發綠的臉色和阿弟那一身的臭氣,至今讓人記憶猶新。

  那天之后,娘提出了鋪設管道的構想,將管道與鹽井相連,引氣入屋,燃氣煮鹽。而后,朝廷欽派臣工到欽州調研,臣工們回來后制定了以竹筒和木箍制作輸氣管線的方案,聽說明年即可竣工。

  爹娘說,竣工時會帶他們去欽州參看一番,這將會是他們第一次離京,她甚是期盼。

  “想離京游玩去?”知女莫若父,步惜歡慢撫著琴弦笑道,“你生辰時怕是去不成,竣工少說得夏秋之交的時節。”

  “啊?”步朝霞一聽,一張小臉兒頓時垮了。

  看著女兒那頗似愛妻的眉眼間滿是失望的神色,步惜歡住了琴,慢條斯理地遞去一碟兒糖花生,哄道:“去欽州之事已定,早晚成行,何不要個別的?如此豈不是既能成游玩之事,又有生辰之禮可得?”

  步朝霞一聽,覺得很有道理,眸子頓時一亮,跳下凳子跑到爹爹跟前兒蹲下,仰著小臉兒問謫仙似的父皇,“婆婆說爹爹武藝蓋世,爹能乘風去那天闕瑤臺,摘片云朵給女兒嗎?”

  “…天闕瑤臺?”步惜歡著實愣了一愣,隨即無奈地笑道,“霞兒想摘云朵,可知天闕高遠,遠在九萬里外?縱是搭座摘云臺,怕也摘不到啊。”

  小皇子步朝暮換了身干爽的衣袍回來,邁進亭子時剛好聽見這番話,不由對著長姐翻了個白眼——看吧?就說爹沒那么厲害。

  “爹真的摘不到嗎?”步朝霞不死心地問。

  “摘不到,縱是能摘到,爹也不去。”步惜歡撫著女兒絲緞般的發,柔聲道,“天上一日,人間三載,爹可不愿登那天闕瑤臺,爹就愿在這紅塵里守著你們娘親,哪兒也不去。”

  兩個小家伙聞言愣了愣,見爹笑著看向娘,天上星河與人間燈火皆在爹的眸底,許不盡的溫柔。娘飲著梅酒,風起裙帶,意態微醺。串串燈籠迎風搖曳,繁光縟彩下,爹娘相伴笑飲,瑤琴聽風而吟,錦里芳宴,繁星綴天,不在天闕,勝在天闕。

  這年這夜,就這么成為了兩個孩子童年里最美的記憶。

  來年二月初三,望京城里格外熱鬧,這天是萬家春日宴,也是永寧公主的生辰。

  宮里從不為公主和皇子的生辰大宴群臣,身為公主和皇子,步朝霞和步朝暮從未收過臣工的賀禮,但他們依舊最愛二月。

  兩人已搬到了翠微宮居住,這天一大早就結伴跑來了承乾殿,爹娘難得休沐,殿內擺好了豐盛的早膳,兩人給爹娘請過安后就四處搜望。

  步惜歡和暮青看著一雙兒女的神色,只笑不語,待一家人用罷早膳,才命宮人將一應物什端了上來。

  姐弟倆皆露出不解之色,只見宮人端來的托盤上放著琉璃瓶、貢紙、玉壺、火燭、小柴、冰袋和漿糊等物,委實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暮青對女兒道:“不是想要云朵?用不著建摘云臺,也用不著你爹去天闕瑤臺,娘今日就把這云從天上請來人間給你瞧瞧。”

  “…能嗎?”步朝霞瞪大眼,眸子里滿是興奮驚奇。

  “簡單,瞧好了。”暮青話音一落,兩個孩兒就趕忙乖乖坐好,眼睛發亮地瞅著桌上的物什,比在文華殿里聽講還認真。

  只見娘親取來一張事先用墨染黑候干過的貢紙,四周涂上漿糊后,將紙貼到了琉璃瓶上。這琉璃瓶是星羅的貢品,澤潤光采,貴比玉器。宮人們備的是一只瑩白通透的琉璃瓶,一面貼上紙后,一半墨黑,一半剔透。

  而后,娘往瓶中倒了些溫水,點燃火燭,燒了根小木棍兒吹熄后,將冒煙的木棍兒扔進瓶中,之后迅速用冰封住了瓶口。

  步朝霞見娘住了手,目不轉睛地盯著瓶中,生怕一眨眼就錯過了神奇的景象。

  少頃,姐弟倆瞪大眼,步朝霞呼的跳了起來,“云!云!”

  七歲的小公主臉兒紅若明霞,興奮地想抱住瓶子,又恐撞散了云朵,于是小心翼翼地觀望著,對待珍寶一般。

  宮女太監們也被這奇景所驚,在承乾殿里當差可真長見識,皇后娘娘真乃神人,竟連天上的云都能造出來!

  步惜歡托腮笑著,眸光亦比天云奇麗。

  “娘,云本該在天上,為何在瓶中也會出現?”步朝霞甚是好奇。

  暮青道:“因為天上的云也不是憑空出現的,陽光會使江河湖海中的水蒸發,水蒸氣升到高空后遇冷會凝結成微小的水滴,當這些微小的水滴越聚越多,空中就會出現白色的云絮和卷云。此后,云會逐漸增厚增重,聚集成離地面稍近的卷積云,再聚集成離地面更近的積云,最終擋住陽光,云層背后呈現灰黑色,形成仿佛觸手可及的雨云,此時的水滴因又大又重而從天空降落,這便是雨。雨落到地面后有的滲入地下水中,有的露出地表形成泉水,有的落入江河湖海。而陽光會使這些水再次蒸發,直至再次成云降雨,所以,降雨是個循環的過程。但有時循環會減慢,會發生偶然性或周期性的降水減少,此時就會發生旱災——這就是今日娘想告訴你們的,每當大旱,百官都會上折奏請祭天祈雨,但你們要知道,降雨是個自然的過程,祭天對此并無助益。”

  “也不能說毫無助益。”步惜歡插了句嘴,“祭天雖不能祈雨,但可安臣民之心。”

  姐弟倆聽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理解爹娘這番話,尚需時日。

  “那如遇大旱,該當如何?除了祭天,朝廷就別無他法了嗎?”步朝暮皺著眉頭稚聲稚氣地問,似乎認為朝廷很無能。

  步惜歡和暮青揚眉對視了一眼,其中意味心中自知。

  暮青道:“大旱的成因除了自然因素,也有人為因素,例如植被的破壞導致山林的蓄水作用喪失,從而導致地下水和土壤水減少,又例如農業灌溉不當造成的水資源浪費等等。”

  步惜歡道:“大旱一旦成災,朝廷能做的除了減賦賑災、安撫民心,別無他法。但此非朝廷無能,而是帝王之過。天災難躲,人禍可防,仁政之道,非在于災后濟民,而在于防災禍民,在于豐年之際,禁火可嚴?農事可修?禁火不嚴自是疏忽之過,但禁火令嚴卻仍發山火,則是朝廷教化、官吏布政之失,此關乎學政吏風之治,而學政吏風之治非一日之事,需經年累月勤政不懈方可見效。而灌溉改革、水利農事則在于能吏,能吏之任用在于取士之策、用人之明。故而治國之道,在于居安思危,擇賢任能,處事周全,計之長遠,方可得久安之治。”

  聽罷爹娘之言,步朝暮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這是他第一次察覺出爹的道理比娘的道理更難懂,欲明其中之意,似乎需要更久的時日。

  時光飛逝,又是半載。

  這年十月,鹽井氣道竣工,帝后帶著公主和皇子駕臨欽州。只見鹽井氣田之上,竹筒與木頭制作的輸氣管線綿延二三百里,以火投之,其聲如雷,火光通躍,終日不滅。姐弟倆望著氣田上的壯觀景象,遠比沿路見到壯麗河山時所受到的震撼更甚。

  回京的路上,姐弟倆都異常安靜,回宮后,步朝暮讀書更勤勉了些,一向喜歡質疑父皇的小家伙,下了學堂常往太極殿跑,查江山輿圖,聽治國方略,勤學好問,十萬個為什么既令執宰重臣們欣喜,又令臣工們頭疼。

  步朝霞回宮后則常往娘親跟前跑,問東問西,問罷就回自己宮里拆磚掀瓦,勁頭兒十足。

  步惜歡和暮青對此并不意外,女兒除了每夜溜去忘機殿習武,幾乎沒有提得起興致的事。爹娘恩愛,六宮無妃,她甚是厭煩那些言行勾心斗角的前朝宗室貴女,望京城里沒什么能與她玩兒得到一處的玩伴,故而她總顯得有些散漫,因為日子實在是太安逸無趣了。

  人這一生,無關聰慧愚鈍,尋個愿為之事,方可心悅滿足。可國事纏身,不能常常出宮,暮青只能想別的法子,希望能幫助女兒找到她想做的事,不料那年誤打誤撞,因欽州鹽井之事,她帶一雙兒女見識了所謂的沼氣爆炸,之后,女兒就仿佛“活”了過來,她開始對一些事情有所期盼,期盼出宮,期盼生辰,期盼見識新奇事物。

  而同一件事,霞兒重因,喜愛探索,暮兒重果,自律克己。

  兩個孩兒皆天資聰穎,步惜歡不著急立儲就是希望未來的道路能由兩個孩兒自己選擇,時至今日,很顯然他們已做出選擇了。

  定安九年二月十四日,齊高祖步惜歡下詔立儲,立皇子為太子,遷往東宮。

  這天,步朝暮剛滿六歲。

  此后,他就開始了由父皇親自教導,太傅賢臣輔佐,學習經史兵韜、捭闔之術,治國之道的苦日子,三更睡五更起,日常懷疑父皇非人,且懷疑自己是個傻蛋。

  而步朝霞遷往瓊芳宮后學業不輟,且多了娘親的教導,日日搗鼓新奇物件兒。那些物件兒惹得文華殿的恩師們頭疼不已,侍衛宮人們唯恐避之不及,她也自此在開始了名揚望京的恣意日子。

  正是這年,大遼太子呼延查烈發動政變,遼帝呼延昊兵敗,自封于帝陵之下,太子登基。

  消息傳到望京時已是臘月了,暮青拿著奏報出神了許久,喃喃道:“十年了…”

  她難得一見地命御膳房加了菜,晚膳時飲了幾杯酒,一直望著西邊出神。

  步朝霞跟在爹娘身邊,對政事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大遼之事,只是從未見過娘親這般神色,遼帝、大遼太子與娘親之間的故事,她并未聽過。

  這年,永寧公主步朝霞八歲,距大遼和北燕遣使呈遞求情國書,公主遠走擇婿,還有七年。

  距大齊高祖皇帝禪位,與愛妻微服出宮,以行商的名義游歷天下,尚有十七年。

  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大熊貓文學    一品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