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城,古稱淮都、江陽,建城千載,高祖皇帝建都盛京時,改淮都為淮陽,迄今為止也有六百余年,乃是大興三大古城之一,地處兩渠的交匯處,淮水相抱,漕運要沖,物庶民豐,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十二月初一,鳳駕駕臨淮陽城。傍晚時分,城門大開,紅霞引路,文武列迎,儀仗浩浩蕩蕩地進入城門時,百姓跪拜,山呼千歲,舉目之下,人如山海。
淮陽文武見此聲勢不由心驚,圣上親政以來,城中的茶館戲樓里都是與皇后有關的話本子,早知皇后深得民心,卻沒想到得百姓擁戴至此。
儀仗行過長街,過驛館而未入,直接往刺史府而去。
寶蓋鑾駕停在刺史府門前,淮州刺史劉振、淮南道總兵邱安率文臣武將跪接鳳駕。只見宮人抱著宮毯、玉凳而出,車門一啟,花香四溢,一幅明黃的裙角滑入文武眼底,皇后踏著玉凳下了鑾車,左右由宮人扶著,儀態端莊,步步生蓮,一路踩著宮毯進了刺史府大堂,直至入座,鳳靴都沒沾過公堂的地兒。
公堂的法案上已經鋪好了明黃的錦緞,皇后行至上首入座之后,便有宮人抬來一面百鳥朝鳳的絲繡宮屏來,淮陽文武隔著屏風拜了鳳駕。
一個掌事太監抱著佛塵出來,宣了鳳諭:“傳皇后娘娘口諭,今日勞頓,眾卿跪安。明日辰時,宣淮陽文武于刺史府中問政,午時恩賜午膳!”
眾臣忙道:“臣等謹遵懿旨!”
隨后,除刺史劉振之外,其余人等皆遵鳳諭跪安告退了。
劉振道:“啟奏皇后娘娘,微臣已命工匠將驛館修繕一新,但淮州水患剛退,城中尚有災民,且前兵曹尚書林幼學在入朝之前曾任淮南道總兵,在本州勢力根植頗深,林氏一族伏誅之后,州城內外時有余孽作亂,此前邱總兵雖率部清剿過,但水患成災之后,又有余孽隨災民混入城中興風作浪。微臣得知娘娘將要南巡之后,已與邱總兵在城中清查叛黨多日,近半月以來,已無叛黨作亂了。但穩妥起見,微臣以為,鑾車及儀仗可至驛館,娘娘還是歇在刺史府安全些。”
劉振奏罷,垂首聽旨。
但他聽見的依舊是掌事太監的傳諭,“準奏。”
劉振心覺古怪,卻不敢遷延,趕忙叩首謝了恩。
太監笑道:“那就有勞刺史大人引路了。”
劉振連道不敢,起身之時見宮人撤了前廳的宮毯,正往后院鋪去,心中不由更疑。
今日淮陽文武莫說沒見到皇后之容,就連聲音都沒聽過。皇后貴為國母,隔簾覲見,宮人傳諭,遵的是皇家禮制,本無可厚非,可皇后自下了鑾車到現在,鳳靴都沒沾過府衙的地兒,是不是太重宮規了些?
從古到今,哪位皇后看重規矩禮法都不是怪事,偏偏本朝皇后大行此事會叫人覺得怪異。英睿皇后若是個看重規矩的人,壓根兒就不會有提點天下刑獄和鳳駕南巡的事!再說了,皇后南巡為的是巡查吏治,不見文武,不肯出聲,明日如何問政?
劉振滿心狐疑地引著鳳駕到了刺史府的后宅,東苑已經灑掃一新,劉振礙于禮教宮規,不敢入內,只在苑外候著,直到宮人出來傳諭,他才叩首跪安了。
皇后及近侍宮人住進了刺史府東苑,只留兩支御林衛把守,儀仗則遷往驛館安頓,這一番折騰,天色已然見黑了,
刺史府的廚子精心烹制了淮陽本地名菜進奉皇后,晚膳過后,出人意料的,皇后宣了刺史府的女眷。
劉振得知后不由疑慮更深,聽聞皇后不喜婦人之間的閑談交際,她寧愿在立政殿中批閱案卷,也甚少宣命婦進宮閑敘家常。怎么來了淮陽城,一舉一動皆與傳聞相悖?
劉振雖然心中存著一團疑云,卻不敢遷延怠慢,因今日見識過皇后有多甚重禮數宮規,于是囑咐發妻周氏,只需帶著嫡女去覲見便可,若二房母女隨行,需嚴加看顧,切勿擾駕。
刺史府是官府,并非劉家族宅,二房母女是近日才住進刺史府的。因他任了淮州刺史,二房覺得他深得恩寵,便盤算著在汴都謀一門親事,得知鳳駕南巡,弟妹徐氏便尋借口領著女兒來了刺史府,已經住了小半個月了。晚飯時,他與徐氏說皇后甚重禮教宮規,本已教其打消了覲見的念頭,哪知皇后行事處處出人意表?
劉振嘆一聲天意,只得囑咐了妻子,滿懷憂慮地目送她走了。
東苑把守森嚴,淮陽雖是軍機重地,周氏等女眷卻不曾見過如此多的皇家侍衛,于是把心提在嗓子眼兒里隨宮人到了東苑門口。門口有宮女候著,見了周氏等人福身道了聲得罪,隨后便在女眷們身上摸查了一通,確定無人藏有匕首后,又喚來一名宮女。那宮女端著托盤,周氏等人將簪釵等物脫下之后,宮人才領著她們進了園子。
鳳駕歇在暖閣,周氏和徐氏進了屋后不敢四顧,各自領著女兒跪拜皇后。
“妾身淮州刺史劉振之妻周氏,叩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妾身陽江知縣劉禹之妻徐氏,叩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平身,賜坐吧。”暖榻上傳來一道倦音,周氏和徐氏領著女兒謝恩入座后,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只見暖榻上置著小幾,幾上放著只花瓶和幾枝水仙芙蓉,皇后正執剪修枝,那手暖玉珠肌,不知是拿多少珍珠膠露養出來的好顏色,那容顏更如江上明月,無需紅花綠柳妝點,一朵雪牡丹簪于鬢邊,貴氣便渾然天成。
周氏心頭驚嘆,暗道怪不得皇后能得圣上專寵,三宮六院只她一人,瞧這容貌,倒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皇后插了兩支芙蓉花到花瓶里,這才望了過來,笑道:“本宮來刺史府里叨擾幾日,陽江縣的家眷也在府里,這府里可真熱鬧。”
周氏一驚,不知此言是否別有深意,見皇后的笑意還算和善,這才回道:“能迎娘娘下榻,得娘娘宣見,乃刺史府之幸,妾身母女之福。”
徐氏稟道:“回稟娘娘,眼看著臨近年關了,族中備了些年禮,妾身就借此機會賴在兄嫂府里小住幾日,本想著躲懶幾日再回去,沒想到趕上了娘娘南巡,今夜幸得娘娘宣見,也是妾身母女之福。”
徐氏一貫會說話,總能三言兩語的便與人熟絡起來。
何初心聞言,果然笑道:“劉愛卿兄弟之間感情倒深。”
周氏陪笑道:“一母同胞,血脈相連,感情自然是深。”
“是啊。”何初心垂眸笑著,似乎深有同感。
周氏見了有些納悶兒,聽聞皇后乃家中獨女,并無同胞手足,作此神態又是何緣由?
正猜著,見皇后瞥了眼兩位劉家小姐,問道:“瞧她們二人的年紀,應是都及笄了,可許配人家了?”
周氏道:“回娘娘,小女已與邱總兵的外甥陸參軍訂了親事,明年八月就該過門兒了。”
劉大姑娘聞言偷偷拽了拽娘親的袖子,臉頰飛紅,嬌態甚美。
徐氏強捺住喜意稟道:“回娘娘,小女剛及笄,妾身正不知該早早為她議親還是再留她兩年呢。”
劉振是淮州刺史,和淮南道總兵邱安的外甥家結了親家,劉家的門第也算高了,徐氏若想嫁女,哪怕她夫君只是個七品知縣,這淮陽城中也有大把的人家愿聘她女兒為妻,只怕不是想再留女兒兩年,而是想議門高親。
這些心思,何初心見得多了,雖心如明鏡,卻沒有說破,只是問道:“可識字?”
“回娘娘,識得。”徐氏不敢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畢竟若論才德,當今皇后可不輸男兒。
“平日里還習些什么?”
“回娘娘,妾身倒是想叫小女把琴棋書畫都學起來,可她天資不高,只琴藝上還說得過去,女紅也算入得了眼,只是近日有些懶散。”
“哦?為何?”
“她呀,迷上了聽書說戲,恨不得府里請個說書先生來!”徐氏說著,回頭給女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順著話往下說。
何初心聽出話外音來,臉色忽然便淡了下來。
可徐氏母女正交換眼色,誰也沒看見。
劉二姑娘可不是近來才沉迷聽書觀戲的,而是沉迷了有小半年了。自從小半年前,在茶樓里聽了一回英睿皇后從軍的話本子后,就跟著了魔似的,當真是恨不得府里請個說書先生來。如今,那些話本子她都快倒背如流了,在陽江縣家中時,連請幾位官家小姐到府里做客,說的都是話本子里的事兒。今日英睿皇后就在面前,劉二姑娘豈能不激動?不過是礙于規矩,不敢放肆罷了,眼下得了母親的允許,她欣喜若狂,頓時便打開了話匣子。
“娘娘智可斷奇案,勇可戍邊疆,乃天下女子之先,臣女仰慕娘娘已久,能得娘娘宣見,實乃三生之幸!這只荷包是臣女新繡之物,愿獻與娘娘,祈愿娘娘歲歲平安,永樂康健。”劉二姑娘滿心歡喜地將荷包跪呈給了宮人。
何初心卻接都懶得接,只淡淡地睨了一眼,見荷包上繡著一枝翠竹,其勢勁拔,迎霜傲雪,可見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那葉尖兒堅韌如針,如一根刺般扎在何初心的眼里,漸漸地涌起暗波,燭光晃著,毒沼一般。
“哦?新繡之物?如此說來,你們母女是聽說本宮南巡,特意來此候駕的?方才說是來刺史府送年禮的,是否應算是欺瞞本宮?”何初心重新拿起桌上的花枝來,輕輕一剪,咔嚓一聲!
徐氏母女悚然一驚,慌忙跪了下來!
周氏也臉色大變,領著女兒一同跪了下來,“啟稟娘娘…”
“本宮沒問你話。”何初心冷著臉,眼也沒抬。
周氏頓時不敢再言,心中暗怪自己,覲見之前,夫君千叮嚀萬囑咐,叫她看顧好二房母女,可她們還是闖了禍事!傳聞英睿皇后剛正不阿,不喜欺瞞奉承,這欺瞞皇后之罪,較真兒起來,可是死罪!
周氏倒不認為妯娌母女會獲罪,畢竟她夫君劉振治理水患有功,也算是個能吏,朝廷眼下正當用人之際,皇后不至于因此小事便治罪能臣的家眷。況且,今夜之事細說起來是因獻荷包而起,不提徐氏,二姑娘的心思倒是誠的,念此情分,皇后也不該重罰她們母女才是。
想到這兒,周氏不由納悶兒,二姑娘獻個荷包,怎么就觸了皇后的霉頭?
徐氏也百思不得其解,慌忙解釋道:“妾身不敢欺瞞娘娘,妾身的確是到府中送年禮的,只是聽聞娘娘南巡,因知小女景仰娘娘的才德,這才在府中住了下來,期望能窺得娘娘一面,僅此而已!”
“哦?僅此而已?”
“不敢欺瞞娘娘!”
徐氏連連叩首,倒委屈了劉二姑娘,她一心一意繡的荷包,不知為何惹得皇后不喜,只好陪著母親跪著,眼淚兒啪嗒啪嗒地掉。
何初心慢悠悠地擺弄著花,沒再出聲,暖閣里靜了下來,一時之間,屋里只聞修剪花枝的聲音。
少頃,一位宮女開了口,“娘娘向來重法典,不喜欺瞞,可徐氏之錯也不過是錯在有些急功近利罷了,念在她為女心切的份兒上,奴婢以為,娘娘既已小施薄懲了,不妨寬宥她吧,想必她以后行事也不敢再如此功利了。”
一個太監也幫腔道:“是啊,娘娘,您瞧二姑娘的繡工多得竹韻啊,念在她如此用心的份兒上,您就寬宥徐氏吧。”
何初心聞言抬起眼來,目光緩緩地從彩娥和小安子的臉上掠過,如一把磨著的刀。這二人一個是乾方宮的大宮女,一個是太極殿的掌事太監,皆是帝后的近侍宮人,縱然她是襄國侯府的孫小姐,在他們面前也拿不得身份,畢竟…她不是真皇后。
何初心捏著剪刀,蔥玉般的手指漸漸捏得失了血色,臉上卻忽然綻出笑容來,“天下父母心,本宮怎能不憐恤?只不過,為了一己之私而心懷算計,本宮便不能容了。念在徐氏并未犯下大錯的份兒上,本宮便不治其罪了。徐氏,今夜之事,望你引以為戒。”
徐氏忽蒙大赦,連忙謝恩,暗地里卻出了一身冷汗。她自始至終都沒承認過自己的心思,卻沒想到不僅皇后看得明白,就連這屋里的宮女太監都是明眼人,皇宮里的人果然都生著七竅玲瓏心。
“這荷包本宮甚是喜歡,這支花簪就賞你了。”何初心將發間的那支牡丹花簪取了下來,由彩娥捧到了劉二姑娘面前。
劉二姑娘臉上淚痕未干,忽蒙賞賜,如在夢中。
徐氏掐了女兒一把,見她接了賞賜,不由眉開眼笑。這花簪一看就非凡物,簪身上隱約可見將作監的烙字,得了這宮中之物,女兒必能議一門高親,哪怕剛剛虛驚一場也值了!
何初心看著徐氏臉上的喜意,目露厭色,看向周氏母女時卻又換了副和善之態,“今夜倒叫你們母女跟著受驚了,本宮心里甚是過意不去,一并賞了吧,就當本宮給大姑娘添件嫁妝了。”
何初心看了彩娥一眼,彩娥便到梳妝桌上捧了只托盤來,上面擺滿了首飾,無一不是宮中的貴重之物,且款式皆是淮陽城中見不到的。
周氏母女不敢挑,就近取了一支珠釵,叩了首,謝了恩。
到頭來,唯獨徐氏沒得賞賜,臉上不由火辣辣的。
“好了,本宮乏了,跪安吧。”何初心淡淡地拂了拂膝上蓋著的華毯,一臉倦色。
周氏和徐氏忙領著女兒叩首跪安了,直到出了東苑,四人都沒敢大口喘氣兒,只道伴君果真如伴虎。市井之言,看來也不那么可信。
東苑暖閣里,彩娥將荷包仔細地收了起來,小安子出去了一趟,少頃便回來了,稟道:“何小姐,二更天了,該歇息了,明日還有正事兒呢。”
何初心眼也沒抬,依舊剪著花枝,“安公公,咱們這趟出來所為何事,想必你也清楚,這稱呼可是大事,隔墻有耳,還是防著些好,這話不必本宮日日都說吧?”
彩娥笑著瞥向小安子,小安子淡淡地笑了笑,躬身賠禮道:“是,奴才知錯。娘娘,二更天了,該歇了,明日還有正事兒呢。淮陽乃州府大城,不同于此前鳳駕行經的大小縣鄉,明日州臣倘若真議起淮州政事來,娘娘只需照舊行事即可。能擋的,奴才自會擋著,若有急情,還望娘娘隨機應變。”
“知道了。”花枝已剪到了根兒上,何初心卻恍若未覺,小巧的金剪緩緩地剪上了花瓣,一下一下,將那芙蓉花瓣絞了個稀碎!
那黑袍女子只告訴她要被嶺南王擒住,卻沒說嶺南王究竟何時才會起事。這種白天是皇后,夜里是何家小姐的日子,何日是盡頭?萬民景仰,文武迎駕,全都是因為那人,她已經受夠了!
若有急情,她希望是嶺南起事!
次日,皇后宣淮陽文武于刺史府中問政。
說是辰時,淮陽文武卻不敢踩著時辰到,于是天還不亮,文武班子便在刺史府的公堂上候駕了。公堂上掌著燈,淮陽城中的文官以刺史劉振為首,別駕、長史、錄事、鹽運使、司功、司倉、司戶、司田、司兵、司法、司士、市令、市丞、文醫學博士及淮陽下屬的知縣,武官以淮南道總兵邱安為首,州都督、都司、防守尉、宣撫使、指揮僉事、河營協辦及門千總、衛千總、把總等,凡有品級者皆穿戴官袍候在公堂之上,除了品級低些,倒真有那么幾分百官上朝的意味。
辰時一到,天色大亮,皇后準時到了州衙。
如同昨日一般,宮毯為道,鳳屏為簾,太監傳諭,皇后坐在上首,不肯露面,也不啟金口。
見駕后,劉淮和邱安各率文武列坐兩旁,大堂上的氣氛靜得出奇。
小安子道:“傳皇后娘娘諭,本宮南下乃為巡查吏治,聽聞淮州水患剛退,不知州內民生水治現今如何?”
刺史劉振忙起身奏道:“啟稟娘娘,淮州水災發于八月,十月方退,期間災民遍布州境,亂黨趁災為禍,幸賴朝廷賑恤,僚屬齊心,州內才秩序未失,疫病未發。現如今,幾撥為禍的亂黨已被拿下,近半月以來,州內未再發現亂黨,百姓思定,淮堤也已在加固筑修。只是以往弊政頗深,前淮南道總兵林幼學在任時,平濟錢皆取以贍軍及私販,義倉支借挪用虧空甚重,今雖查抄了林黨,兩倉多年來的侵失卻難以補還。朝廷雖然撥了賑災糧款,但今年百縣受災,被水沖淹的村子足有四百一十二村,加之其余受災的縣鄉,災民有十萬之眾!水退之后,多數災民已返回原籍,但被水沖淹的村子尚待重建,那些災民無家可歸,便聚留在州城接受賑濟。眼下,檢視災傷、申告災荒、抄札戶籍、發放賑濟物等皆為日常公務,城中尚余三萬災民,偷盜斗毆之事時常有之,衙署積案甚多,施政多有難處,民生治安想要恢復以往,恐怕還需些時日。”
劉振昨夜已聽妻子說了覲見皇后時的始末詳情,皇后剛正,不喜欺瞞,昨夜因小事懲戒了徐氏,今日問政,劉振不敢自夸政績,故而奏事之時,句句務實。
劉振開了此頭兒,其余州吏也就順著奏起了事。
別駕道:“何止需些時日?倉司主管平濟倉、義倉、役錢、水利、鹽茶及賑濟等事,林黨私挪兩倉的錢糧,連修水利的銀錢都拿去中飽私囊了,今年的水災實為人禍!朝廷將查抄的銀兩撥回倉司,用以水利防務,可贍軍的糧食卻已難以補回,賑災糧是從汴州及關州支調的,以眼下的情形來看,所剩的賑災糧頂多還能用三個月!三個月,那些被水沖淹的村子能建好嗎?以如今的情形,別說三個月,就是三年也別想建好!”
長史聞言笑了笑,起身說道:“別駕大人,皇后娘娘面前,此言未免危言聳聽了些吧?”
“危言聳聽?筑固江堤、重建村鎮,所用之木石泥瓦,那些個奸商趁機抬價,倉司把銀錢都用在了淮堤防務上,村鎮重建之事延緩了不是一兩天了,何時能建好?吳長史說本官危言聳聽,那你說個日子,本官聽聽,要多久才不算危言聳聽!”
“別駕大人,您惱火奸商,也不能拿下官撒氣吧?要不是此前賑災之時,您逼城中富戶將存糧拿出來低價賣給官府,以這些存糧去補兩倉的虧空,他們何至于記恨于您,在修堤及建村之事上盤剝倉司?”
“那些富戶囤積居奇,抬高米價,傷的可是我州城百姓!本官不治他們,難道要等到斗米萬金,民怨四起嗎?那些商戶之中多有與林黨勾結謀取私利之輩,只因林黨剛遭查抄,州內便發了水災,這才沒有時間查辦他們罷了。”
“話雖如此,可難道那些富戶皆是奸商,其中就沒有無辜之人?”
“所以本官才命他們將存糧低價賣給官府,而非強取豪奪,且已事先言明,日后將酌情減免稅賦作為補償。正所謂亂世當用重典,大災之年,施政只能行非常手段。城中災民聚集,治安本就混亂,米價大漲,百姓若鬧起來,豈不要生大亂?”
“可別駕大人逼富戶賣出的糧食卻存入了兩倉,粒米未動!下官沒記錯的話,城中至今用的都是朝廷下撥的賑災糧!”
“吳長史此話何意?是意指本官有意侵吞倉糧嗎?難道有朝廷的賑災糧,吳長史就不知未雨綢繆了?朝廷下撥的賑災糧是從汴州和關州的義倉中支調的,倘若用完,再需要糧,可就不是支調,而是支借了!淮州大災,百廢待興,朝廷必蠲免稅賦以令百姓休養生息,到時欠兩州義倉的糧食何時才能還上,我淮州的財政又要吃緊幾年?!”
吳長史張嘴欲對,卻無言以對了。
堂上靜了下來,淮陽文武瞄了眼上首。
小安子俯了俯身,一副附耳之態,片刻后,直起身問道:“傳皇后娘娘問訓,重建村鎮之事,而今可有對策?”
劉振奏道:“回皇后娘娘,重建村鎮乃當下要務,奸商企圖盤剝倉司,除以重典鎮之以儆效尤之外,別無速效之法。但淮陽地處漕運要沖,城中自古便多巨商大賈,此前強逼商戶賣米,而今再行重典,只怕會使得商戶人心惶惶。如有商戶擔憂再遇災年,錢糧會被官府強征,日后恐會發生轉移錢糧之事,如此必傷漕運,也傷稅賦。微臣與僚屬商議多日,對策有二——別駕主張用重典,以災民為先,日后再思安撫商戶之策。長史主張效法高祖及仁宗時期的勸糶之制,勸有力之家無償賑濟災民,給予爵賞。”
吳長史聽后稟道:“啟奏皇后娘娘,此法有舊制可依。當年高祖打下淮之州后,因缺錢糧,故詔令商戶出私儲賑軍,一千石賜爵一級,二千石與本州助教,三千石與本州文學,五千石可三班借職,七千石與別駕,一萬石與太祝。仁宗時期,淮南道大災,也曾效法此令,賞格優厚,收效甚佳。”
別駕怒道:“賞格優厚?怎不奏請獻盡家財可拜丞相?!”
長史淡淡地道:“大人,勸糶之令賞格雖優,所授也不過是虛職,比如別駕之職,就不簽書本州公事,這大人理應清楚才是。”
“那吳長史也該清楚,高祖乃開國皇帝,勸糶之令頒布時還沒下汴州,大軍存亡之際才頒此政令。但建國后,那些商戶自詡為高祖打下汴州立過大功,其中更有以開國勛貴自居者,沒少為禍一方!仁宗時效法此令,商戶雖無權干涉朝事州政,可官爵甚高,竟有一二品者!州政難以監管,以至仁宗后期,州官與爵戶勾連,民怨四起,直到武宗皇帝登基后才下旨重懲。自那以后,我朝再未行過勸糶之令,可見此令雖可救急,卻積弊深遠。而今你重提此令,只顧救急,可有想過圣上親政不久,吏治事關君威社稷?”別駕斥罷,掃視了一眼州衙公堂,振臂呼道,“列位僚屬,天下皆道淮州乃漕運要沖,物庶民豐,可在座的哪個不清楚,這二十年多來,州政早已腐空?難道兩倉虧空還不夠,還有接著爛下去,爛到不可收拾為止嗎?”
淮陽文武聞言,不由嘶嘶抽氣,暗道這位新上任的曲別駕可真不負直臣之名!
淮州的文武班子在林黨被查之后換了半數,文臣之中,圣上欽點者有兩人,一是刺史劉振,一是別駕曲肅。
劉振寬厚,善施仁政,但淮州積弊已深,又多巨商大賈,州官一味寬厚難以獨撐大局,而曲肅剛直,雷厲風行,正好補了劉振之短。一州的正副大員,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倒真是一對好搭檔,可見圣上用人之能。
但正因為曲肅施政作風強硬,上任才三個月便得罪了不少商戶,更有半數同僚見他就躲。此人過于剛直,是個極難啃動的硬骨頭,他今日當著皇后的面兒都敢直言不諱,在圣上親政的當口上說什么“腐空”、“爛到不可收拾”,難怪圣上欽點他為淮州別駕時曾稱贊他是個直臣。
但此話也只有曲肅這個直臣敢說,其余人皆紛紛避視不敢應聲,連淮南道總兵邱安都沒吭聲,場面一時陷入了尷尬。
吳長史見此情形,不由嘲弄地扯了扯嘴角,反將一軍道:“好!就依別駕大人之策,以重典鎮之以儆效尤,那事后呢?如何安撫商戶,如何防患商戶轉移錢糧,如何不傷漕運,不傷稅賦?別駕大人既然善于未雨綢繆,想必已有應對之策。”
曲肅面色悲憤,拂袖怒道:“有!怎么沒有?請圣上罷我的官!逼商戶低價賣糧是本官之意,用重典以儆效尤也是本官之意,那些商戶記恨的人只有本官,那事后便叫朝廷罷免了本官,給他們出口惡氣不就是了?只要城中那三萬無家可歸的災民能有屋舍可居、有良田可耕,本官就是脫了這一身官袍,終生不再為官又有何憾?”
此話一出,文武皆驚!誰都沒想到,曲肅竟有這般風骨。
“敬言,鳳駕面前,你說什么負氣之言!”劉振聽不下去了,生怕再吵下去,以曲肅的脾氣,當真要辭官而去,不由斥了一句。
“是啊,別駕大人,你我政見不合,爭論幾句無傷大雅,何必一言不合便出此罷官之言?事情如若傳揚出去,淮陽城中的百姓還真道是下官逼走了大人呢。下官可沒這本事,不過是與大人各抒政見罷了,今日皇后娘娘在此,何不請娘娘定奪?”吳長史望向上首,朝鳳駕一恭。
淮陽文武也隨之望向上首,心道的確如此。此事爭執不下已有多日,再爭執下去也難有結果,且勸糶之令需上奏朝廷等待批復,奏折一來一去需些時日,既然皇后到淮州是來巡查吏治的,何不直接請皇后定奪?哪怕此事最終仍需圣裁,先探聽一下圣意也是好的。
劉振和曲肅互看一眼,一同朝鳳駕一恭,道:“請娘娘定奪!”
淮陽文武見這情形,也起身同道:“臣等恭請娘娘定奪!”
皇后卻沒了反應。
何初心坐在屏風后,神情緊張,一雙玉指掐得發白。
定奪?如何定奪?
自出了汴都,所經之處多為縣鄉,問政之日皆是宮人傳諭,地方官吏自稟政績。那些官吏要么唯唯諾諾,要么阿諛奉承,要么自夸政績,無不敷衍了事,盼著鳳駕早早離去,根本就沒人請鳳駕裁奪政務。她以為到了淮陽城,無非見的是州臣,官吏多些罷了,怎么也沒料到他們會一本正經地議起州政來!南巡以來,今日問政的時辰最久,她剛剛聽著別駕和長史的爭論,心覺枯燥,煩悶得很,便走了會兒神兒,哪知道他們爭到現在,竟要請她定奪?
何初心瞥了小安子一眼,卻知道此乃州政,干系甚大,小安子絕不敢再私自定奪。
小安子的確不敢決斷,但也不敢不吭聲,眼見著州臣聽不見鳳諭,氣氛已然有些不對勁,他趕忙附耳“聽諭”,隨即宣道:“傳皇后娘娘口諭,茲事體大,且容本宮思量幾日,再行定奪。”
看來,今日之事唯有加急奏往宮中,恭請圣奪了。只是密信一來一去需些日子,鳳駕停在淮陽城中,日子久了,州臣們只怕還是會起疑。但除此之外,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能解燃眉之急,小安子只盼能先把今日之險敷衍過去,于是接著問道:“眾卿可還有別的政務要奏?”
此言大有“有本早奏,無本退朝”之意,淮陽文武不由怔了怔,心中生疑。
災后重建之事事關重大,州官議論多日未決,皇后今日初聞此事,需三思而定,這原本再正常不過,可…不至于一句建言也無吧?畢竟,這可是英睿皇后啊!傳聞中,那位勇可從軍殺敵、智能破陣斷案的英睿皇后,怎么到了州衙,只叫太監傳了三回話,從頭到尾都是州臣一頭熱呢?
劉振昨日便覺出皇后與傳聞之中大相徑庭,今日聽此鳳諭,倒不覺得驚奇了。
而其余州吏雖有疑惑,卻不敢問。
眼看著今日問政便要到此為止,曲肅問道:“那敢問皇后娘娘,您需思量幾日?”
此話一出,州臣們無不默默抽氣,但包括劉振在內,竟無一人出聲勸阻,眾臣垂首而立,看似恭謹,卻都把耳朵豎得直直的。
何初心瞥了眼小安子,小安子道:“曲別駕,你是在質問皇后娘娘嗎?”
“臣問的是皇后娘娘,要怪罪也該是娘娘怪罪,還請公公莫要代言!”
“放肆!”小安子皺了皺眉頭,暗罵曲肅這個直腸子愣頭青,何時較真兒不好,偏要在此時,“曲別駕,皇后娘娘貴為國母,爾等皆是外臣,豈能不避嫌?”
“避嫌?要避嫌就該在宮里待著,南巡作甚!”曲肅大怒,沖上首一恭,直言不諱地道,“皇后娘娘既然貴為國母,要臣等避嫌,那就該安居后宮,綿延皇嗣,母儀天下!自古女子不得干政,您要當這千古第一人,提點刑獄,問政地方,那就別立這屏風,別叫人傳諭!您既想行須眉之事,又想端著女子姿態,如此嬌作是為哪般?這一州官吏天不亮就候在州衙等娘娘問政,可問來問去不過兩句,與其說是問政,不如說是聽政!您聽得倒是穩當,一句建言也無,可知這州衙之外,淮陽城內,有災民三萬亟待安置?這么多的災民,一天要吃多少糧,要生多少事,有多少公務積存待辦,娘娘可知?早知如此,您還不如不南巡,臣等也無需耽誤數日公務,在這大災之際張羅迎駕,安置儀仗,勞民傷財!”
曲肅官袖一拂,那風掃出公堂,卻仿佛掃在了何初心的臉上。
“放肆!”何初心如蒙大辱,張口呵斥道,“本宮昨日傍晚才到淮陽城,今日還未到晌午,花了淮州多少錢糧,你倒是算出本兒賬來給本宮聽聽!”
淮陽文武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心中卻道——皇后總算開口了。
曲肅卻道:“娘娘,賬不是這么算的!若娘娘南巡,一路上都是如此問政地方、巡查吏治的,那儀仗浩蕩,三州來回接駕之耗,不可謂不鋪張!與其把錢糧浪費在毫無意義的南巡上,何不用于賑濟災民?微臣以為,省下的錢糧足夠重建村鎮了!”
“你!”何初心羞憤而起,鳳袖一掃,指著曲肅的指甲如錐似冰,“你…放肆!放肆!”
曲肅昂首直視,目光絲毫不避!
眾臣抬首,齊齊望向那鳳屏后鉆出的腦袋——這便是英睿皇后?
只見那女子嬌顏含怒,釵環搖顫,寒光奪目,如云堆里乍放的天光,威儀凜然,其中卻含著三分羞憤,仿佛有說不盡的委屈。
何初心自幼錦衣玉食,金玉堆兒里養大的,何曾因花點銀錢受人責難?她一時難忍,憤而起身,想看看是哪個膽大狂徒敢責罵皇后,卻發現屏風之外,州衙之上,一州文武齊刷刷地盯著她,仿佛在看她的笑話。
何初心倍覺羞辱,強忍淚意,轉身便奔下了公堂!
小安子正思忖該如何收場,見何初心忽然離去,慌忙跟上!
卻在此時,忽聽咻的一聲!
這一聲不知起于何方,只見一溜火花兒竄出州衙,在半空中炸開,燦白之輝照得青瓦雪亮,宛若白霜天降。
州臣大驚,正當眾人的目光被火哨吸引之時,公堂上忽然竄起一道人影,向著何初心便急掠而去!
公堂上首東側有道二門,何初心正往二門去,忽聞火哨聲,也下意識地循聲望去,但就在她轉頭的一瞬,忽見一人起于武官席中,掠如疾電,袖下冷芒一點,碎似寒星!
飛針細長,去音極細,剎那間散發而至!
御林衛拔刀護駕,長刀出鞘的錚音掩了飛針之聲,侍衛只得定睛凝神,以身護駕!小安子縱身掠出,手下拂塵一揚,凌�
�疾卷!那一撮飛針被厲風撲個正著,嗖的幾聲釘在了飛梁之上!
然而,正當此時,那人瞅準時機掠過侍衛頭頂,穩穩地落在了何初心身后!
何初心大驚,待要轉身,云髻被人猛地扯住,她吃痛仰頭,鳳簪花釵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細長的飛針已抵在了她的喉嚨上。
“都別動!不然,皇后娘娘可就沒命了。”那人大喝一聲,從何初心身后探出頭來,竟赫然是州都督許仲堂!
事發突然,令人猝不及防,誰也沒想到只是轉個頭的工夫,鳳駕就被挾持了,更沒想到刺客竟是淮州都督許仲堂!
“許仲堂!你挾持鳳駕,意欲何為?!”劉振大驚。
“許都督,此舉何意啊?”邱安倒顯得鎮定得多。
許仲堂大笑,嘲諷地道:“劉刺史,邱總兵,煩請二位交出刺史官印和淮州兵符。”
“什么?!”州臣們大驚!
這是…要反?
挾持皇后,許仲堂的謀反之意已顯而易見。
曲肅大怒,斥道:“許仲堂,你竟敢行刺鳳駕,行此不忠不義之事!圣上何曾虧待于你?你莫非是林黨不成!”
許仲堂仿佛聽見了笑話,“曲大人,鳳駕你能罵得,為何本都督就行刺不得?說起來,今日舉事能成,本都督還得多謝曲大人,要不是曲大人責罵鳳駕,生生把皇后娘娘從屏風后罵了出來,想刺駕還真不太容易。不過,說起謝來,本都督更該感謝吳長史才是。”
“都督客氣了,這并非本官之功,而是別駕大人憂國憂民剛正不阿,責罵鳳駕實乃意料之中的事,本官不過是點了把火而已。”吳長史笑了聲,看了眼法桌上的官印,說道,“刺史大印已在,只缺淮州兵符,還望邱總兵莫要不舍才是。”
“什么?”曲肅聽出話中之意,不由震怒,方才爭論政見,皆是吳長史有意激他?
但相比此事,州臣們震驚的卻是吳長史也要反,眨眼間這州衙公堂上就出了兩個逆黨,還有沒有其他人?若有,還有多少?
“可本將軍今兒出府時沒帶兵符。”這時,邱安聳了聳肩,依舊一副不慌不忙之態。此人三十來歲,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瞧著有些不修邊幅,像極了軍中時常躲懶打諢的兵油子,毫無統帥氣度。
許仲堂冷笑道:“邱安,皇后娘娘可在我手上,我勸你還是別耍花樣的好。”
邱安油鹽不進,“皇后娘娘要是死了,許都督今日還能出得了這州衙公堂嗎?”
“拿不到邱總兵身上的兵符,我才出不了這州衙公堂。”
“可是你拿到了兵符,我們所有人就都出不去這公堂了。”
許仲堂大笑,“邱總兵真是明白人!我怎么舍得殺皇后娘娘呢?她的命留著可有大用!那…這樣如何?”
許仲堂問著,忽然封住何初心的大穴,手指探入她的衣襟內,忽然一扯!
隆冬時節,衣繁錦重,后服又更拘束些,這一扯并沒能將衣袍扯落,只扯松了領口。只見那明黃的鳳襟下,女子瓊肌勝雪,春粉色的褻衣繡邊半隱半露,勾魂攝魄。
“啊——”
直到聽見何初心的驚叫聲,眾臣才反應過來,慌忙低頭避視。
“放肆!放開本宮!”何初心羞憤至極,淚珠兒斷線般滾落。她從沒想過,被亂黨挾持會名節受辱,她甚至直到現在還弄不清許仲堂和吳長史是誰的人。林黨余孽?嶺南僚屬?可知她的身份?
“皇后娘娘,邱總兵若不肯交出兵符,微臣還敢更放肆。”許仲堂的目光往何初心的領口里落了落,瞥向邱安時,目光已然幽暗,“聽聞圣上對邱老夫人有大恩,不知今日邱總兵可有那鐵石心腸看著圣上之妻當眾受辱。”
說話間,他的手已撫在了何初心的腰身上。這一撫,指繞裙帶,隔衫逗惹,可謂放肆至極。隨著那手指漸繞漸緊,眾臣的心肝兒都在顫,眼見著皇后哭得梨花帶雨,裙帶越繞越松,再扯半寸,鳳袍便會寬落,劉振轉頭望向邱安,心中憂焚。
保皇后,還是保淮州兵權?
嶺南未平,汴州尚有江南水師未定,淮州兵權若失,君位必危!
可皇后…
“慢!”邱安忽然出聲,把劉振嚇了一跳,卻叫何初心松了口氣。
“邱總兵…”劉振望向邱安,神色雖焦急,卻也無可奈何。
“許都督,你要的兵符,萬望收好,莫要扎著手。”邱安往腰間一摸,摸出塊兵符來,揚手便要扔過去。
“慢著!”許仲堂笑了笑,“邱總兵天生神力,這兵符還是莫要扔擲得好,萬一砸到皇后娘娘,怕你不好跟圣上交待。”
邱安嘲弄地問:“那這兵符該怎么給許都督?”
許仲堂往武官堆里望了一眼,一個把總走了出來,伸著手道:“總兵大人,這兵符不如由末將轉交吧。”
眾州臣大驚——果然還有同黨!
邱安看著那把總,細長的眼里冷意微放,似長劍出鞘時那一線刃光,煞氣逼人。那把總一驚,慌忙從他手中將兵符提走,匆匆地交給了許仲堂。
吳長史笑道:“恭喜都督。”
許仲堂大笑一聲,一抬手,一道火哨又自袖中射出,一團詭異的紅煙在刺史府的上空炸開,被冬風吹散,“王錄事,接下來可就有勞你了。”
州臣之中又出來一人,王錄事垂手一恭,“都督放心。”
刺史府外,長街封著,在州衙外把守的州兵與聚在長街外看熱鬧的百姓一同仰頭望向天空。
一個校尉道:“都尉,咱們要不要進去看看?不會出事了吧?”
都尉道:“不必吧?咱們職責在外,里面有大帥和御林衛,不該出事才是。這火哨興許是皇后娘娘之意,咱們愣頭愣腦地闖進去,驚了駕可擔待不了。”
話雖如此說,都尉望著那團散開的紅煙,眉宇間卻有憂忡之色。
校尉道:“不如末將在此值守,您帶一隊人進府瞧瞧?沒事您再出來,這里就先交給末將。”
“…也好!那你暫領值守,小心戒備!”
“是!末將遵令!”
都尉點了點頭,招來一隊州兵便匆匆進了州衙。但剛進門,便忽聽大門在身后砰的一關,都尉猛地住步回身,見校尉站在門內,不由一愣,“咦?不是讓你…”
話音未落,血線忽揚!
都尉盯著自己喉口噴出的熱血,轉頭望向身旁的一名州兵,倒下時眼里尚有驚詫之色。
幾個州兵大驚,尚未反應過來,便被長刀一抹,倒在了日夜相處的戰友刀下。
校尉掃了眼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首,喝道:“接手州衙!違抗者,殺!”
“是!”余者應是,見對面匆匆走來一隊衙差。
捕頭道:“奉公文辦差!”
校尉接過公文看了一眼,命人打開大門放捕快一行出了州衙。
百姓聚在街頭巷尾,仍在議論著刺史府里升起的兩道火哨,眾人只知今日皇后問政,卻不知州衙里出了何事,只見一隊衙差匆匆行來,高聲喊著奉旨辦差,而后撥開人群往西去了。有好事的百姓跟隨在后,一路跟到了監牢,見衙役從監牢里提了二三十個囚犯出來,這些囚犯皆穿著囚服,身上帶傷,披頭散發。那些傷瞧著像鞭傷,施刑極重,道道帶血。
“皇后娘娘斷案如神,莫非是要審案?”
“可這些人瞧著像是重犯,為何不鎖戴枷鐐?”
百姓一路跟隨,一路議論,回到東街時被州兵給攔了下來,眼睜睜地看著重囚們跟在衙役后頭大搖大擺地進了刺史府。百姓踮著腳尖兒伸著脖子,想弄清楚刺史府里究竟出了何事,人群里卻有幾個人悄悄地擠了出去。
這幾人布衣打扮,頗似尋常百姓,拐了幾條巷子去了臨街的一間當鋪,不多時,幾人從當鋪后門出來,身上的裝束已然換了,穿的赫然是州衙公人的官服。
一行人回到東街上,道一聲奉旨辦差,州兵便將人放行了。
一行人直奔刺史府的后門,見了值守的小將,將公文一遞,“奉命辦差,公文在此。”
“怎么從后門走?”小將戒備地問,見有公文,下意識地接了過來,低頭一看,臉色大變!
那一紙公文上不見官印,只有一句話——膽敢聲張,身首異處。
這并非威脅,就在他打開假公文的一瞬,他的脖子忽然被一物纏住,那兵刃細極,而他低著頭,三尺開外便有同伴,卻誰也看不出異樣,唯有他能覺出頸間有溫熱之物淌濕了衣領,冬風一吹,淡淡的血腥氣。
這時,一人道:“公文還望收好,有勞小將軍隨我等辦趟差事。”
小將不敢抬頭,生怕稍有動作,那兵刃便會將他的腦袋勒下來,于是擠出個僵硬的笑容,說道:“客氣客氣。”
話音落下,他忽覺上身一僵,頸間一松,隨即被這一行假公差簇擁著擠進了刺史府后院兒。門一關,他便如瘦石般杵在了門旁,而那幾人插上后門,便往前頭兒去了。
刺史府此時已遭血洗,后院兒遍地橫尸,前衙公堂之上,州官早已分作了兩撥,一撥官吏在劉振和邱安身后,另一撥官吏在吳長史身后,粗略一數,竟有十三人!
劉振的妻妾兒女連同余氏母女皆被亂黨押進了公堂,一干婦孺莫不驚慌失色,為首的男囚提刀笑道:“這些日子承蒙刺史大人照顧,本舵主今日前來答謝,唐突之處,還望刺史大人莫怪。”
這人披頭散發,眉目臟污,許久未剃胡須,已然身份難辨。但他一開口,劉振便將其認了出來,不由怒道:“曹舵主,你勾結林黨趁災為禍已是罪大惡極,竟敢行此謀逆之舉?”
曹舵主聞言大笑,“難道不行此事,朝廷便會從輕發落我們?橫豎是死,為何不搏?若不一搏,哪能看到今日之景?刺史大人,沒想到吧?當初你不給我活路,今日會犯到我手上。”
“怎是本官不給你活路?曹舵主,你們舵幫勾結前刺史鄭昌為一己之私盜販朝廷儲糧之時,怎沒想過國法不容?!”
“國法?官字兩個口,讓我們盜販倉糧、事后分贓的是刺史鄭大人,查察追繳倉糧的是你刺史劉大人,自古民不與官斗,我不過是個跑江湖混飯吃的,怎敢得罪一州之長?再說了,此等肥差,我不肯做,自會有別人肯做,到時我不但得罪了官府,還得眼睜睜地看著官府扶持別的舵幫。若是任由其他舵幫做大,威脅到我幫在江湖中的地位,我怎么跟手下的兄弟們交待?江湖重義,我手下養著那么多的商船,那么多兄弟都在等著混口飯吃,我豈有有利不圖之理?”
“荒謬!你江陽幫在大災之際伙同林黨余孽,強搶朝廷調撥的賑災糧,企圖劫為起事之資,置十萬災民于不顧,這也算江湖道義?”
“百姓是朝廷的百姓,又不是我幫中的兄弟,死活與我何干?”
“與你何干?淮陽城古稱江陽,當初建幫,老幫主為善鄉里,歷代幫主數次助朝廷賑災濟民,深得百姓敬重,故而才稱貴幫為江陽幫,才有了你們今日的江湖地位!而今你代幫主之位不過三年,生生讓幫眾成了一伙兒江洋大盜!還有臉將這筆賬算到朝廷頭上?”
江陽幫內亂之事,劉振略有耳聞,前任幫主死于一場江湖謀殺,傳聞兇手是汴江上的大幫九曲幫的人,后來九曲幫的幫主及舵主等頭目在一夜之間被人暗殺了個干凈,江湖上都在傳聞是江陽幫的報復。這傳聞是否屬實不得而知,只知江陽幫自幫主死后,幫中便內亂不斷,曹敬義原是分舵舵主,因幫中仍有一些老幫眾不肯支持他,故而暫行代幫主之職。
此事乃曹敬義的痛處,被劉振罵了個正著,不由陰沉一笑,“曹某今日前來,可不是為了與刺史大人爭辯何為江湖道義的。既然刺史大人滿口忠孝仁義,那不妨讓曹某看看,今日君臣之義與夫妻之義,你要如何全?”
曹敬義一把將周氏拖倒在地,提刀便挑了她的衣帶,笑道:“這位是刺史大人的發妻吧?真是風韻猶存,怪不得傳聞你們夫妻感情頗深。”
周氏猝然受辱,劉大姑娘哭著撲過去護母,曹敬義身后一個幫眾哈哈笑道:“舵主,原來您好這一口兒,兄弟還是喜歡嫩的!聽說刺史大人之女許配的是邱總兵的外甥吧?”
那幫眾一把將劉大姑娘提開,抬著刀托起她的下巴,瞅了瞅那梨花帶雨的臉兒,嘆道:“喲!還是個美人兒呢!”
“放開我女兒!”周氏推開那狂徒,想護女兒,卻被曹敬義拿刀逼住,難以近前。
劉振大怒:“曹敬義!禍不及人妻女!得罪你的是本官,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羞辱婦孺!”
邱安道:“曹舵主,你乃江湖人士,女者在江湖上是最為人所不齒的,況且劉大人是位勤政愛民的好官。今日你禍害劉氏滿門,他日定有正道人士除你而后快!你可要三思,莫給你曹家滿門種此禍根。”
曹敬義冷笑道:“難道曹某不行此事,就不會罪及滿門?”
“你以前所犯之罪,無非是你一人抵命,還真不至于罪及滿門。今日之事也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若肯回頭,戴罪立功,我可替你在圣上面前求情,將功折罪,保你一家妻兒老小。”邱安負手回話,手指探入腰帶內,夾住只暗鏢。
“你當我是三歲孩童?”曹敬義提刀怒指邱安,俯身撈起一個孩童。
劉振大驚,“敏兒!”
“敏兒!”
“我兒!”
周氏和家妾梅氏也驚得一時忘了哭。
曹敬義大笑道:“邱安!你我皆是江湖草莽出身,在我面前,勸你還是收起暗地里的那些把戲,你敢妄動,我先宰了劉刺史的愛子!”
劉振有一妻一妾,發妻周氏當年臨盆時傷了身子,難再有孕,心中過意不去,便做主為劉振納了一妾。梅氏原是淮陽城中一商人之女,許過人家,不料尚未過門,那男子便在外出行商時遭人謀害,尸首還沒運回來,夫家就到府上鬧著退婚,稱是梅氏克死了未來夫婿。梅氏的父親怒極攻心中了邪風,從此癱瘓在床,生意也隨之敗落。梅氏在父親跟前盡孝,父死之后,她散盡家財,打算到城外庵中出家為尼,卻被周氏看中,費了番心思才納入了劉家。梅氏與人無爭,與周氏相處和睦,三年前誕下一子,聰明伶俐,頗得劉振的喜愛。
孩子被人拎起,驚得哇哇大哭,曹敬義將刀一反,刀刃朝上逼近孩子,那孩子奮力踢打,脖子幾番險些抹上刀刃,看得人心驚肉跳!
吳長史掃了眼劉振身后的淮州官吏,道:“諸位僚屬,現在淮南道的兵符及刺史大印都已在我等手中,而你們的家眷卻都在這淮陽城中,難道真的不好好考慮考慮,要不要降嗎?”
眾臣大驚,這才知道今日亂黨禍害劉氏滿門,并非全然出于私怨,而是有意殺雞儆猴,意在脅迫他們投靠叛黨。
“諸位僚屬,你們應該清楚,北燕帝挾晉王以令嶺南,嶺南王有反意,淮州落在了我等手中,圣上在立后一事上又與何家生了嫌隙,若我等與嶺南及江南水師聯手起事,這半壁江山就會是我們的!若我等與北燕帝聯手,大興江山合二為一乃輕而易舉之事!圣上勢微,何不擇明主而事?”吳長史振臂而呼。
眾臣紛紛互望,眼底皆起驚濤!
北燕帝?
今日之事,看著是林黨余孽作亂,莫非背后還有嶺南王的手筆?如若林黨余孽此番真是與嶺南聯手,那很難說北燕帝不知情,又或者,今日之事本就是北燕帝的手筆,意在南興江山?
那何家呢?江南水師也參與其中,也要反?
若是如此,帝位果真危矣!
何初心聽聞此言,也心中驚極,那黑袍女子不是要借她之手對付英睿皇后嗎?怎會危及帝位?又怎會扯出北燕帝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難道那黑袍女子騙了她?
這時,曲肅大怒,罵道:“明主?自古賢臣擇明主而事,你這等不忠不義之輩,也敢自比賢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吳長史面色青紅,冷笑道:“圣上曾褒揚別駕大人乃是直臣,想來直臣為全忠君之義,必定不會顧念家中老娘。”
眾臣聞言看向曲肅,誰不知曲肅是個出了名兒的孝子?縱然曲老夫人教子極嚴,恐怕寧愿死于亂黨刀下,也不會允許兒子做那降臣,但身為人子,又豈能因為娘親甘愿舍身就義而毫無掙扎?
這世間誰無六親,誰無七情?以至親性命相逼,不能說不卑鄙,但的確奏效。
兩名文臣低著頭走了出來,匆匆朝劉振打了一恭,頭也沒敢抬,“刺史大人,下官…對不住了!”
劉振閉了閉眼,“你們對不住的并不是本官。”
而是圣上…
這后半句劉振沒說,自古忠孝難以兩全,孰對孰錯,各有取舍,賢臣也好,孝子也罷,哪個不是要背負良心債?其實,他更擔心的是這些逆黨逼降州臣的用意,倘若淮州文武皆屈服于逆黨的淫威之下,事情便會如開閘放水一般,一旦局勢對圣上不利,便會人人效仿,如同墻倒眾人推,危上加危,圣上會更孤立無援。
果然,這兩人降后,形勢當真如同開閘放水一般,州臣一個接一個地走入叛黨之中,三人、四人、五人…
第六人是個武官,只邁了一條腿出去,那條腿卻像灌了銅鐵一般,怎么也難以邁動。他掙扎良久,最終將眼狠狠一閉,退了回來!其余人本在掙扎猶豫,見有人退了回來,便也跟著把眼一閉,面色痛苦,念及家中親眷,不禁淚流。
邱安看了眼留下來的文臣武將,這一眼極為緩慢,似是要將這些面容銘記在心,隨后他看向吳長史,那雙睡意惺忪的眼里忽然有冷意一放,殺意自齒間迸出,如嚼人血肉,“今日之逼,邱某記下了,若能安然度過,他日必將如數奉還!到時禍及滿門,還望吳長史莫要悔不當初!”
邱安是江湖草莽出身,如今雖然手握重兵,卻依舊改不了江湖習氣。吳長史明知不該怕他,卻仍舊被那殺意所震,有些膽戰心驚。
“淮州已落入我等手中,吳長史何需懼這威脅之言?”曹敬義冷笑著掃了眼邱安身后的人,“看來,倒像是曹某給諸位大人的威脅不太夠。”
說罷,他給身后的幫眾使了個眼色。
那些幫眾早就等不及了,當即便把周氏、梅氏、余氏和兩位劉小姐連拖帶搶地拉去一旁,狂徒的笑聲、女子的哭叫聲以及衣裙撕碎的聲音化作刀槍,割人心肝。
劉振雙目血紅,欲朝曹敬義撲過去,卻被邱安一把拉住!
“濟民!你過去是送死!”
“放開我!死又何妨!辱我妻女,我便是拿這條七尺血軀跟他拼了又有何懼!”劉振奮力掙扎,癲狂之態不似文官。
這時,劉二小姐慌不擇言,哭喊道:“皇后娘娘!娘娘救命!”
她聽過太多的故事,這一刻總覺得會有人救她。
然而,她看見的卻是一張勃然大怒的臉,何初心罵道:“賤人!你膽敢害我!”
果然,不提皇后還好,一提之下,幾個沒搶到人的幫眾望向上首,面露垂涎的丑態,對許仲堂道:“許都督好大的艷福,能一嘗皇后娘娘的滋味兒,就是做鬼也值了!”
“做鬼怎么值?你們想嘗嘗皇后娘娘的滋味兒,等到大事得成之后也不遲,現在皇后娘娘可還有用。”許仲堂道。
何初心聞言松了口氣,心道此人果然知道她的身份。
卻聽一人問道:“淮州已在我們手中,皇后娘娘還有何用?莫非要用來威脅圣上?”
另一人道:“還真別說,圣上當初為救皇后娘娘可是棄了半壁江山的,你們說…這一回,為了皇后娘娘,圣上會不會把這半壁江山也拱手讓人?興許我等連一兵一卒都不必費,就能得成大業了呢!”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嘲諷至極。
何初心目露慌色,他們要謀的果然不是皇后,而是江山!她被騙了!
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這一刻,州衙公堂上一片亂象。
何初心的慌態落在劉二姑娘眼里,不由闔眸垂淚,心如死灰。
邱安借攔住劉振的機會,手往袖下一扣,似有什么閃了一閃。
周氏不堪羞辱,忽然奮力推開身上的狂徒,往旁邊一人提著的長刀上一撲!
“夫人!”
“娘!”
千鈞一發,一道脆音來若雷霆,在刀身上擊出一溜兒火星,若江海之上凝出清光,逼得見者雙目一虛!
這一虛的工夫,隱約有人逆光而來,披掛一身晨輝,容顏難辨。
那人來得緩,身旁有魅影隨行,人未至,聲已到,“算計阿歡的江山,你們問過本宮答不答應了嗎?”
“誰?!”曹敬義厲喝一聲。
話音未落,一只斷臂凌空飛起,手上還抓著個孩童!
曹敬義循著那斷臂望去,看到孩童之時,神情尚有幾分疑惑,待后知后覺低頭察看時,頓時被自己的血噴了一臉!
而就在他低頭之時,數道魅影掠進公堂,所到之處人頭齊飛,血濺如潑!
一個狂徒聽見話音欲待起身,半顆腦袋被削掉,腦漿潑了余氏一身。
一個狂徒欲提刀殺出,腿邁出了公堂,上半截身子卻倒在了公堂內。
周氏自刎未成,額頭撞在地上,起身時見孩童在摔落之前被人接住,斷臂被棄之在地,人已還入劉振懷中;滿門女眷衣衫凌亂,渾身染血,驚魂未定;一州文武正轉頭望著州衙外。
來人束冠青袖,革帶黑袍,一身公袍,卻赫然是個女子!女子負手邁進公堂,自一地肚腸里踏過,如臨平地,面色不改,那風姿世間難見,小樓深閨鎖不住,青天高崖遮不盡,青絲容顏無妝點,卻勝人間脂粉嬌。
“你、你是何人?!”曹敬義捂著斷臂,面色蒼白。
女子在公堂當中站定,目光清寒,叫人一望,如見萬里寒沙。她的目光落在挾持著何初心的許仲堂身上,道:“本宮,暮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