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暮青迎著山風望著月色下的神甲軍營帳,忽然打了個噴嚏。
月殺從大帳中出來,遞來一件紫貂大氅。
江南已經入了冬,夜里山風濕寒,暮青接來大氅披上,搖頭道:“沒事,倒沒覺出著涼了,興許是誰又在背后叨念我。”
那個誰,除了步惜歡,大抵不會有旁人。
暮青回身進了帳中,坐去上首問道:“他們何時過來?”
“回主子,王爺說片刻即到。”月殺抱拳稟道。
主子之稱,暮青這幾日已經聽習慣了,嗯了一聲便低頭去看鋪在桌案上的地圖了。
大軍剛出汴州,今夜駐扎在汴州與淮州交界的蘆葦山下。淮南道總兵邱安派了親信將領率軍前來,為神甲軍指引出入淮州的便捷路線。眼下,神甲軍大營三里外就有駐扎著一支淮州軍,夜里護衛神甲軍營的安全。
巫瑾的大帳離此不遠,由南圖使臣及儀仗隊護衛,月殺身為神甲軍大將軍,本該在巫瑾的大帳旁設帳,因顧慮到暮青的身份不便,這才以尊卑有別為由前后設帳,只是相距不遠。
暮青就燈看圖,少頃,便聽見大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景子春跟著巫瑾一起走了進來,他是使節團中唯一知曉暮青身份的人。
“大哥。”暮青抬頭望向巫瑾,見景子春正朝她見禮,于是微微頷首,示意二人入座。
“有何急事?”巫瑾的目光落在暮青披著的大氅上,聽她說話并無鼻音,這才放心問起了正事。
暮青卻搖了搖頭,“沒事,就是叫你們來坐坐。”
巫瑾一怔,景子春面露詫色。
沒事?
方才來傳話的人形色匆忙,貌似軍情緊急,怎會沒事?
景子春看向巫瑾,卻見他已然神色如常,起身行至上首,在暮青身旁坐了下來。
巫瑾的目光落在行軍地圖上,也不問,只和風細雨地道:“既然無事,與其閑坐著,不如給你診診脈。”
暮青看著地圖,目不轉睛,只應了一聲,便把手遞了過去。
片刻工夫,巫瑾將手收了回來,舒展著眉心道:“你的身子要養,行軍路上更要愛惜著,眼下入了冬,淮州水患剛退,濕寒甚重,今夜就命人把火盆生起來吧,將大帳里烘一烘,莫讓濕氣侵了身子。”
“好。”暮青依舊凝神研圖,頭也沒抬,只聽見帳簾掃打山風的聲響,應是月殺出去命人備炭火了。
景子春不是頭一回見巫瑾給暮青診脈,但他仍然心存疑惑。三殿下好潔成癖,尤其不喜肌膚之親,他這段日子隨侍在殿下身側,對此體會頗深,沒想到英睿皇后對三殿下而言倒是個例外。兩人以兄妹相稱,雖說是義兄妹,但英睿皇后的真容與圣女殿下實在有些相像,難道世間真有這等巧合之事?
景子春出著神,不知不覺便在大帳中坐了半個時辰。
大帳中央生起了火盆兒,直到有些熱了,暮青才對巫瑾道:“大哥可以回去了,沿路莫提來此之事。”
這話意味頗深,巫瑾卻沉得住氣,起身道:“好,那你也早些歇息,不可熬夜。”
景子春跟著巫瑾起身告辭,心里跟被貓撓著似的,偏偏問不得,回去后憋得大半宿沒睡好。
但這天之后,暮青似乎玩啞謎玩上了癮,每到傍晚扎營后,必差一人到巫瑾和景子春帳中相請,兩人到了之后,她卻仍舊說無事,只是讓兩人在大帳中奉茶干坐,坐夠半個時辰就讓兩人回去。
景子春并非愚輩,一連數日如此,縱然暮青不說,他也漸漸覺察出了此舉之意。
這天,兩人又到帳中閑坐,景子春面有苦郁之色,暮青看在眼里,沒問。
而這天,巫瑾和景子春也就坐了一盞茶的工夫,一個神甲侍衛便挑簾進來稟道:“啟稟殿下,有動靜了。”
暮青抬頭起身,看向巫瑾,“大哥,你那邊兒有動靜了,可有興趣去聽一聽?”
巫瑾笑道:“妹妹相邀,為兄自然有興趣。”
“那就走吧。”暮青說罷,負手出了大帳。
南圖使臣們的營帳外有他們自己的侍衛守著,神甲軍只負責外圍,從不近帳。暮青等人來到帳外時,里頭正傳出爭執聲。
“下官說了,問不出什么!問了幾日,景子春皆說越大將軍請三殿下過去只是閑坐。”
“只是閑坐?這等誆騙孩童之言,虧你信他!”
“下官不信又有何法?谷大人不信下官,總該信木大人,景木兩家有姻親之好,連木大人開口詢問,景子春都是一樣的說辭。”
“沒錯。本官昨日問他,他的確是這么說的,于是本官便將此事透露給了云老,他是景子春的恩師,今日他問起此事,景子春都不肯實言相告,惹得云老動了怒。依我看,景子春只怕已經察覺出什么了。”
“嘶!”
“莫慌,三殿下與神甲軍密謀時只帶了景子春,說明他不信任其他人,但尚不知誰在暗處。”
“那依木兄之見…”
“無妨,反正事情都已安排妥當,只憑南興這一千余眾神甲侍衛,還生不出什么差池來。”
“是不是該去封密信告知一聲,萬一有變…”
“你連三殿下在密謀何事都沒查清,即便去信,又讓那邊兒如何布防?再者,景家既然迎三殿下回國,自然對你們有所防備,萬一在這緊要關頭被他抓個現行,那可就坐實了謀害皇子之罪。如此,白送給景家一份厚禮,豈非得不償失?不如靜觀其變,看景子春還能嘴硬到何時,他已經惹惱了云老,若再惹惱方子敬,叫二人都與他生了嫌隙,豈不快哉?”
這話說罷,營帳中便靜了下來,許是商議之人正在斟酌。
這時,忽聽帳外傳來撫掌之聲,一道和煦如風的聲音傳了進來,“好一個靜觀其變!那不知今日之事可算現行?”
“誰?!”眾人驚立而起,齊刷刷地望向帳外。
巫瑾挑簾而入,身后不僅跟著景子春,還跟著云老和方子敬,暮青和月殺也在其中。
帳中六人臉色慘白,尤以木彥生和丁安為甚,兩人下意識地瞥向帳外,不知為何侍衛沒來報信。
月殺好心解惑,目光漠然,“幾位大人,兵貴精不貴多,神甲軍既然奉旨護送南圖皇子及使節團回國,自有擔此重任之能,解決幾個庸哨不過是彈指之事,不值得諸位大人驚訝。”
幾人聞言,神色劇變。
巫瑾徑自行至上首入座,廣袖一拂,藥香滿帳。云老、景子春和方子敬隨侍在側,暮青跟隨月殺在下首站定,營帳外已被神甲侍衛嚴守住,木彥生六人被困于帳內,走脫不得,欲辯無詞。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云老問景子春。
“恩師,學生真沒欺瞞您,這幾日,學生真是去越大將軍那兒閑坐的。”景子春瞥了暮青一眼,臉色發苦,眼底卻暗含驚色。
連日來,讓他憂思難眠的除了英睿皇后的古怪之舉外,其實還有一事。
前陣子覲見南興帝時,他說使臣之中有六人是左相黨羽,四人在明,兩人在暗,那兩人是木彥生和丁安!此乃英睿皇后所斷,沒有實據,南興帝卻勸他提防。
于是,一出汴都,他就請越大將軍派人暗中盯梢,秘查此事。其實,景木兩家有姻親之好,他并不信木彥生會投靠左相,秘查的真正目的是盯著另外四人,那四人毫無疑問是左相黨羽,他們必定知曉巫谷皇后和左相之計,沿途少不得會有密信往來,截獲密信就能探得敵計,提前設防,護送三殿下安然回國。
但古怪的是,這都出了汴州了,那四人都靜悄悄的。他不由得犯了嘀咕,莫非是他太心急了,該耐著性子再等幾日?
但木彥生和丁安也沒有可疑之舉,難道英睿皇后也斷錯了?
明知自己并不信木彥生會是左相黨羽,也明知眼下才剛進淮州,離嶺南還有一段日程,他還是忍不住焦慮。此行身負皇命和景家榮辱,容不得半點閃失,倘若截不到密信,又該如何才能探知到巫谷皇后和左相會在何時何地對三殿下動手?
正在憂慮之際,英睿皇后忽生興致,天天請三殿下和他去大帳中奉茶閑坐。從一開始,他就料定此事有內情,畢竟不提英睿皇后的過往,但說她已貴為皇后,卻還微服于軍中,敢只率千余侍衛護送義兄回國,她便是個令人欽佩的奇女子。這等女子,不該是三天兩頭要人閑陪的小家碧玉,但行此事,必有深意。果然,此事惹得同僚側目探問不休,奈何無人信他的閑坐之說,連恩師都惱了他,他便忽然有所明悟——此舉應是一計,意在引蛇出洞。
所謂敵不動我動,誘敵現形,再以謀害皇子之罪拘拿左相黨羽,即可審出敵計,布置應敵之策!
其實,單以此計而言,他不是想不出,只是不到萬不得已,不愿行此激烈之策。畢竟皇上病重,奪位之爭一觸即發,在這節骨眼兒上,審問朝廷命官不可不慎,萬一被左相黨羽拿住了話柄,回朝之后,必遭狠噬。
沒想到,他還在猶豫,英睿皇后卻已經動手了!
可喜的是,此計奏效了。
但令他心驚的是,奸細竟然真是木彥生和丁安二人!
他們二人不是今日才敗露的,而是在剛覲見南興帝后那日就被英睿皇后看穿了!可他明明記得,他們二人那日連話都沒說,英睿皇后究竟是如何看出來的?
真乃奇事一樁!
景子春心里犯嘀咕,但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多想,木彥生怎會是左相黨羽,此事亟待問個明白。
這時,巫瑾對云老笑道:“此乃越大將軍之計,事先連本王也不知情。今日想來,越大將軍許是為了云老大人和子春著想,您是他的恩師,他怎敢欺瞞于您?若詳知內情,只怕早已實言相告了。隔墻有耳,不得不防,不然就不會有今日之事了。”
景子春聽得一怔,往暮青處脧了一眼,心下驚奇——是嗎?為他著想?
月殺面無表情——才不是!她只是懶得多費口舌而已。
暮青站在月殺身后,巫瑾和景子春的目光并未惹人起疑,云老負手望了月殺一眼,目光炯然,意味頗深。他與三殿下相處的時日雖短,但看得出他是個看似溫和,實則拒人千里之人,能讓三殿下出言維護,想來與他關系匪淺。
“木家小子,你可有何話講?”云老將目光轉向了木彥生,顯然比起巫瑾和月殺的交情來,左相黨羽之事更需深究。
“還能有何話講?”木彥生冷笑一聲,竟已鎮定了許多。他嘲弄地看了巫瑾一眼,問云老和景子春,“我是投靠了左相,那又如何?難不成云家和景家當真以為保得三殿下回國,他就能榮登大寶?”
“混賬!所以你就投靠左相?”云老看似震怒,卻還沒氣糊涂,“此事是你一人之意,還是你木家二房之意,亦或者…是木家之意?”
“有何區別?”木彥生嘲色更深。
景子春心里咯噔一聲,暗道不妙!盤、木、谷、景乃南圖四大姓,原本兩兩相抗,如今木家臨陣倒戈,形勢對三殿下大為不利!
大圖尚未分而治之之時,朝臣與神官及長老部族聯姻的事很普遍,故而在當初分治時,勢力難以割裂干凈,從而出現了景家和云家這樣在南圖朝中和圖鄂長老會里都掌有重權的家族,但這樣的家族并非只有云景兩家,巫谷皇后和左相背后有圖鄂神官在暗中支持,三殿下在朝中又無根基,奪位本就是癡人說夢,眼下可真算得上雪上加霜了。
云老雙目半瞇,臉上也添了霜色。
唯獨巫瑾溫淡地笑了笑,“良禽擇木而棲,木家改依他枝不過是識時務罷了,何錯之有?”
云老和景子春一愣,木彥生也怔住。
巫瑾又道:“木大人,本王理解木家,想來木大人也會理解本王。性命攸關,本王不得不問問左相之計,還望木大人不吝相告。”
木彥生仿佛聽錯了,嗤笑一聲,神態倨傲,“殿下別枉費心機了,容臣下提醒一句,臣下乃朝廷命官,您雖貴為皇子,卻也無權審問臣下。不管您剛剛在帳外聽見了什么,您都沒有實據。所謂耳聽為虛,縱然再多人聽見,查無實據,待回到朝中,臣下都可以說此乃欲加之罪。殿下在大興為質多年,無根無基,若遭彈劾,后果如何,可要思量清楚。”
景子春大怒,“放肆!木彥生,此番迎殿下回國,奉的可是皇命!你食君之祿,卻勾結奸黨,謀害皇子,倒行逆施!行此逆事,你等都不思量后果,反而口出狂言,要殿下思量,當真是有恃無恐了嗎?!”
木彥生哼笑道:“景子春,你何必做此姿態?難道你們景家極力迎接三殿下回國,就沒存私心?”
“你!”景子春脧了巫瑾一眼,怕他往心里去,忙恭聲道,“殿下…”
“無妨,子春。為公也好,為私也罷,人非圣賢,豈能無欲?本王想回故國,而你等冒死來迎,這便足夠了。”巫瑾垂著眸,聲若暖風,眸下卻添了一片剪影。
“殿下真是善解人意。”木彥生嘲諷地道。
“本王向來善待自己人。”巫瑾溫淡地笑著,那眸如山澗清泉,不食人間煙火,卻叫人心頭莫名竄起涼意。他起身向木彥生走去,在他身前站定,道,“但木大人似乎已經不算本王的盟友了。”
木彥生心知此言不善,卻強自鎮定,問道:“殿下莫非想對下官用刑不成?”
巫瑾笑了聲,抬手撣了撣衣袖,“本王審人,何需用刑?”
“此話何意?”木彥生心生驚意,正待后退,腿腳卻忽然麻住!萬蟻食髓般的滋味兒自腿上蔓延開來,他慘叫一聲跌倒在地,就地滾了起來!
丁安及那四名左相黨羽驚聲跳開,尚未退遠,地上便滾過幾只小石子兒,一個守在帳簾處的神甲侍衛隨手彈了兩下,五人便被封了大穴!那侍衛看起來無品無職,不過是神甲軍中的一個普通侍衛,飛石打穴,手法隨意,竟如此精準,思及全軍,不由叫人不寒而栗。
但眼下誰都沒有心思細想別的,巫瑾猝然出手,卻沒人知道他是何時對木彥生下的蠱,只是見他立在大帳中央,看著滿地慘嚎的木彥生和面色驚恐的左相黨羽,笑容依舊似春風,“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本王以為,木大人擇主擇得有些早,畢竟你還不夠了解本王。但這也不怪木大人,本王遠離故國二十余年,木大人自然沒有機會了解本王,今日本王不妨給你個機會,你可要思量清楚。”
思量清楚?
這不正是方才木彥生的威脅之言?
木彥生打著滾兒,片刻工夫,那蟲蠱已鉆至他的脖頸處,密密麻麻,可怖之極。他青筋暴起,眼底充血,咬牙道:“你、你敢下蠱謀害…朝廷命官!”
“下蠱謀害?此話從何說起?”巫瑾微微露出訝異之色,山風吹打開帳簾一角,他在風里攏著袖,月光如縷,圣潔不侵,“難道不是你們想要設伏謀害本王?容本王提醒林大人一句,戰事一起,刀槍無眼,死人是再正常不過之事,誰使臣不能戰死?誰又說不能多死幾個?至于尸身,戰事慘烈,尸骨無存,誰敢說幾位大人是死于蠱毒?查無可查,待回到朝中,倘若左相大人彈劾本王,本王也可以說是欲加之罪,不是嗎?”
帳中一靜,隱隱有抽氣聲傳來,左相黨羽也好,云老景子春也罷,皆目露驚意,似乎今日才識得巫瑾。
“你、你敢…”
“本王有毒醫圣手之名,連從閻王手中奪魂還陽都敢,送幾條人命去閻王殿又有何懼?”
“看來,木大人已經不能好好地回本王的話了,那么其他幾位大人可有話想對本王講?”巫瑾看了眼丁安等人,目光落去自己的指尖,那里正停著只血蟲。
丁安等人心下駭然,左相在朝中獨攬大權,他們從來沒想過三殿下敢動手,敢把他們的性命留在南興。今日看來,他連木家子弟都敢動,不問出左相之計來是不會罷休的,可是出賣左相,回朝之后一樣不得善終。
正不知如何是好,暮青忽然開了口,“天色已晚,明日還要行軍,看樣子幾位大人還需要再考慮考慮。既如此,殿下不防先回營帳歇息,此處自有末將等人看守,待幾位大人想通了,末將自會通稟殿下。”
云老等人循聲望去,見暮青跟在月殺身后,相貌平平無奇,禮數周全恭敬,便未起疑,只是轉而望向巫瑾。
巫瑾將袖口一垂,回身時已將蠱蟲遮了,換了副溫和之態,“本王此番回國,有勞神甲將士們護送,自當聽從小將軍的安排。只是明日一早要行軍,今夜還要有勞小將軍看守,怕是要辛苦小將軍了。”
暮青抱著拳,低眉順眼,恭恭敬敬,“職責所在,不敢言苦,還望殿下回帳歇息。”
巫瑾瞧著她這副姿態,忍著笑意頷首道:“好,那就依小將軍,有勞了。”
說罷,他竟當真走了,只是走時廣袖一拂,丁安等人聞見一縷奇香,隨即便雙目充血,面色猙獰。
“此蠱一個時辰發作一回,初時游走,經脈絞痛,繼而發作,以血為食,發作三回,脈斷血絕,身腫如翁。待蠱食盡人身精血,鉆破七竅而出,就算是大羅神仙到了,也難有回天之力。諸位大人至多還有三個時辰的命,本王等著,或來聽稟,或來收尸。”巫瑾說罷,帳簾落下,人已在帳外。
眾人隨出,云老與方子敬的眼中波瀾未退,唯獨景子春脧了暮青一眼,目光探究。
暮青目送巫瑾一行人離去后,月殺便命人將左相黨羽安排在帳外放哨的那幾個護衛綁上押走,營帳由神甲軍全權接手,周圍十丈不留生人。月殺將暮青的大氅取來為她披上,又在她腳旁生了火盆,暮青也不進帳,就拎把椅子坐在帳外,披著大氅,烤著火,等。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四更時分,巫瑾去而復來,這回只帶了景子春。
一走近,巫瑾便皺了眉,“一直在此守著?怎么不知回去歇會兒?”
“末將是在此守著不假,但殿下是怎么有本事忽略末將身上的大氅和腳下的炭盆的?”暮青站起身來,特意側了側身子,好讓巫瑾看清楚她包得嚴嚴實實的模樣有多滑稽,“若是這樣,末將還能著涼,那只能說明殿下失了手,沒給末將把寒毒驅凈。”
臨行前,步惜歡絮絮叨叨地囑咐她要保暖,這紫貂大氅厚實得能抵極北嚴寒,領口的貂毛柔得陷人,她一低頭,能融進半張臉去,若是坐著不動,夜里從身旁走過一人去,只憑半只腦袋就能把人嚇得魂飛魄散。
巫瑾瞧著暮青郁色幽深的目光,不禁莞爾。
“走吧,進去瞧瞧。”暮青說話間便挑開了簾子。
一股騷臭氣撲面而來,暮青并不意外,也不嫌惡,但她知道巫瑾好潔成癖,故而打著簾子在帳外站了片刻,待里面的氣味散了些之后才走了進去。
營帳里一地污臭,木彥生一身泥色,已不見了貴族公子之態。丁安等人瞧著倒是體面些,但蠱毒噬身卻動彈不得之苦更加生不如死,幾人衣衫濕盡,好似從水里撈出來一般,腳下濕了一攤,隱隱有臭氣傳來。
巫瑾面色微白,連上首都沒去,只在簾旁站定,離營帳中央的臟污頗遠。
暮青也沒去上首,她拖了把椅子往丁安等人面前一丈處一放!
木彥生就橫在丁安前頭,那椅子放下來時險些碾著他的手指頭,他卻沒有氣力躲避,連看暮青一眼都虛耗頗重,但他還是拼盡力氣問道:“你…你是何人?”
暮青往椅子里一坐,臉不紅氣不喘,“末將是越大將軍的親衛長。”
月殺站在暮青身后,手臂上搭著大氅,眼睛看著暮青,嘴唇緊緊地抿著,似乎在極力地忍耐著什么。
此刻木彥生等人身上的蠱毒剛剛發作過去,方才巫瑾和暮青在帳外的談話聲猶然在耳,怎么聽她的身份都不像是一個小小的親衛長。況且,親衛長坐著,大將軍站著,天底下哪有這種事?
暮青知道木彥生會生疑,但她并不在意,開門見山地道:“蠱毒再發作一回,諸位大人就沒救了。聽著,我不是來問你們是否想好了的,而是我說,你們聽著,聽聽我猜得對不對。”
暮青說罷,看向一個神甲侍衛,瞥了眼木彥生道:“把他綁起來。”
侍衛得令上前,拎起木彥生就綁去了營帳中央的柱子上。這下子,左相黨羽六人都站在了暮青面前。
只聽暮青道:“南圖國君病重,召三殿下回國,在這等關頭,貴國皇后和左相定不會容得此事。恰逢我大興嶺南王懷有異心,三殿下若登大寶,對他大為不利,此中利弊,貴國皇后和左相想必也看得明白。他們雙方只要不傻,定會聯手謀害殿下,我猜得可對?”
暮青問,卻不用木彥生等人答,只是掃了六人一眼,便點頭道:“看樣子,我猜對了。”
六人一怔。
暮青接著道:“自從大軍出了汴都,你們沒給嶺南亦或南圖發過一回密信,這很奇怪。既然你們打算謀害殿下,大軍的行進路線及日程難道無需隨時密報?就算你方有斥候沿路隨探隨報,可軍中議事的軍機,斥候又如何得知?你們難道就不怕神甲軍為防敵襲,想出什么應對之策來?從大軍出發至今,殿下數次與木大人、丁大人商議軍情,可都不見你們事后有密報之舉,你們太過沉著冷靜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不得不猜測,你們根本不怕神甲軍有何異動,因為你們早有萬全之策了,對嗎?”
暮青又掃了木彥生等人一眼,依舊不等他們答話就篤定地道:“看樣子,我又猜對了。那么,剩下的就好猜了——什么才能算是萬全之策?吾皇下旨由神甲軍護送殿下回國的第二日,大軍就啟程了,而你們與朝中或嶺南一直沒有聯絡,說明計策是你們早在出國前就定好的。那時你們尚不知我國會命哪路大軍、多少人馬護送三殿下回國,便敢定襲策,是什么讓你們這么有底氣?是什么能令我國大軍畏懼,置任何兵馬于一敗涂地?我猜,是蠱毒,對嗎?”
蠱毒?!
巫瑾豁然抬頭,眸中驚瀾乍現。
景子春嘶的一聲,面色變幻,眉宇間似有風云暗涌。
更驚的是木彥生等人,但他們震驚的神情卻給了暮青答案。
“看來,我還真猜對了。唯有蠱毒不懼任何兵馬,哪怕是神甲軍,也唯有此計才能讓你們有大局已定的底氣。”暮青冷笑一聲,“那么,不妨讓我再順道猜猜你們會在何時動手,應該是大軍進入嶺南之后。嶺南王在嶺南形同土皇帝,四處都是他的眼線,只要神甲軍進了嶺南,大軍的行進路線就逃不過他的耳目。他想何時動手就何時動手,絲毫不必懼怕朝廷,因為殿下一死,我國就難與南圖為盟,而南圖新帝卻是他嶺南王的盟友,到時他非但不必懼怕朝廷興兵南伐,反而能以南圖之兵大舉反旗,是嗎?”
暮青推斷至此,已無需再看木彥生等人的神情,只是冷笑道:“真是好一個萬全之策!”
木彥生卻震驚至極,他死死地盯住暮青,遍布青筋蟲態的臉猙獰可怖,“你、你究竟是何人?!”
“越大將軍的親衛長。”暮青還是這句話,說罷便起了身,“殿下,事已審結,這些人要如何處置,聽憑殿下之意。”
“好。”巫瑾看著暮青走來,眸光皎若云間月,笑嘆道,“早知如此,該早早讓你審,也不必虛耗這半夜,叫你不得歇。”
“我若審早了,殿下何以立威?豈有大興群臣都對殿下以禮相待,貴國臣子卻對皇子心懷輕視之理?賊臣不懲,人人都以為殿下好欺辱,日后豈不是更肆無忌憚?”
木彥生有句話說的對,景家助巫瑾回國,未必沒有私心。人不怕有私心,卻怕私心膨脹。巫瑾遠離故國二十余年,景家也好,云家也罷,與巫瑾并無情分,如若只因利益相關,互為盟友倒也罷了,怕只怕巫瑾根基淺,過于仰仗他們,他們會覺得巫瑾軟弱可欺,生出控制他的心思來。巫瑾若登大寶,絕不能是傀儡皇帝,朝中不可再有攜天子以令諸侯之臣,否則奪位有何意義?今日立威,為的不是震懾左相黨羽,而是殺雞儆猴,讓暗懷心思之輩有所警醒,至少要明白,私心可以有,但不可越界。
“殿下處置了此事之后,還望到末將帳中一坐,末將有軍機要事想與殿下相商。”暮青挑了簾子,月殺為她披上大氅,她攏了攏,便出了營帳。
直到山風拂來,景子春才被寒意激醒,待他望去時,暮青已經去得遠了。
“殿下…”景子春收回目光,神態驚疑不定。
巫瑾從袖中取出只玉瓶來,遞給旁邊的神甲侍衛,道:“勞煩這位小將軍,取粒藥丸出來,給諸位大人服下。”
“殿下客氣了。”侍衛抱了抱拳,接過玉瓶便朝木彥生等人走去。
眾人面露駭色,不知此藥服下之后是生是死。按說,他們的計策已被那親衛看破,但他們同樣對其身份生了疑心,巫瑾不該留他們的性命才是,但若想要他們的命,只需等蠱毒再發作就是了,何必再逼他們服藥?莫非一刻都不想再等,現在就想取他們的性命?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眼見著侍衛到了跟前兒,倒出的藥鮮紅似血,丁安當先叫道:“殿下饒命!下官識人不清,擇主不明,愿棄暗投明,望望、望殿下饒命!”
“丁大人!難道你就不怕回朝之后連累滿門?”左相黨羽中,一人問道。
“馬大人,難道你就不怕回不去?”接話的是木彥生,他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子,虛喘得厲害,“殿下理應清楚木家的分量,有些事…他們不知情,下官卻…有所耳聞。”
那神甲侍衛果然住手回頭,看向巫瑾。
巫瑾問道:“比如?”
木彥生道:“這得看殿下答不答應放了下官。”
巫瑾神色頗淡,抬手撣了撣袖口,“可本王想先聽聽木大人的誠意。”
木彥生聞言默然良久,咬牙道:“比如,下官知道,使節團一出都城,大皇子的幕僚于先生就前往嶺南了,所帶之人里有圖鄂的端木兄弟,他們擅使水蠱。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黑袍人,聽說是大皇子府里新進的幕僚,南興人士,大皇子對其青睞有加,但此人身份成謎,下官也只是有所耳聞,尚不知其身份。若殿下肯高抬貴手,木家定會查清此人的底細。”
“黑袍人?”巫瑾看著木彥生,仿佛在琢磨此言是真是假,半晌才道,“多謝木大人告知。”
木彥生閉上眼,緩緩松了口氣。
然而,就在他閉眼之時,巫瑾看了侍衛一眼,侍衛忽然捏住木彥生的下頜,木彥生猝不及防,張嘴之時,藥已彈入了他口中。
木彥生怒不可遏,巫瑾已出了營帳。
景子春跟隨在后,見巫瑾要去神甲軍的大帳,不由跟緊了兩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
“她的話,你最好是信。”仿佛知道景子春在驚疑什么,巫瑾停下腳步,卻未回身,只是舉目遠眺,伴著月色山風,“方才木彥生之言也算證實了她的推斷,不是嗎?”
他雖有毒醫圣手之名,但戰事一起,死傷眾多,他想憑一己之力解毒談何容易?且蠱毒不同,解蠱之方自然不同,軍中怎可能備盡天下奇藥,任他取用?即便他能醫,大戰當中也沒有醫治的時間,到時只怕人沒醫好,那些中蠱的將士就已成刀下亡魂了。而他不會武藝,失了神甲軍的護衛,擒殺他并非難事。
正因為他擅長用蠱,他才沒想過對方會以蠱毒來對付他。此行若非有她在,他和千余將士只怕要與蠱作食,埋骨嶺南了。
“臣并非不信,只是心驚。”不僅心驚,還有些挫敗,他堂堂七尺男兒,洞見卓識竟遠不如一介女子。
他也曾留意左相黨羽與嶺南或朝中的密信往來,但當查無實據時,他在苦思下策,怎知查無密信一事在英睿皇后眼中竟成了線索,竟一舉斷出了敵策!她聰慧至此,他相信她對敵策一定早有所斷,但她卻默不作聲,先使了一計,誘出暗黨,又由著三殿下去審,借機立威,敲打景家和云家!如此睿智、沉著、果斷,由不得他不心驚!聽說英睿皇后出身卑微,可他今日見到的分明是一個上位者,胸有大局,決事果斷!
“當初,臣覲見南興帝后,木大人和丁大人并未言語,英睿皇后便看出他們二人是左相黨羽,今夜又未經審問便知曉自己所斷非虛,臣實在想不明白,莫非英睿皇后有何神異之能?”
“說神異有些過了,本王雖不曾得見她戍邊時的作為,但在盛京,本王親眼見過她將已無氣息之人救活,親自助她為元修取刀補心過,亦親眼見過她手執白骨重現死者生前容貌,她的確有些這世間極為難見的本事。有些事,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她曾在三個月內連破數樁大案,連朝中深藏了二十年的密案都查了個水落石出,今夜之事于她而言實不算難,你驚奇得過早了。”巫瑾笑了笑,轉頭北望。
盛京,困了他二十年的皇都,云蓋之下盡是靡靡之氣,唯獨遇見她的那些日子里,有新鮮氣可聞。
“好了,她說有事相商,本王想去聽聽。”巫瑾將目光從遠方收回來,也不管景子春聽見方才之言是何等地驚愕,只是轉身走了。
這時辰,月落星稀,離開城門的時間還早,挑柴賣菜的百姓都還沒起,嶺南州城滇西城的城門便開了,一輛馬車馳入,直奔嶺南王府。
王府花廳里燈火通明,嶺南王進廳笑道:“沈先生和端木神使回來了?一路辛勞,可還順利?”
花廳里,兩名黑袍人正奉茶,見了嶺南王便放下茶盞起了身。
嶺南王年逾古稀,半夜被管家從熟睡中喚醒,卻依舊精神矍鑠,步子邁得大馬金刀,頗有武者之風。
黑袍男子不吭聲,黑袍女子回道:“我們出了汴州便走水路南下,淮州水患已退,江上行船頗為順利,勞王爺掛心了。”
“本王哪及沈先生和神使辛苦?二位的傳信本王三日前便收到了,真沒想到,沈先生竟真能說動何家的孫小姐甘當替子,此番大計若成,先生當居奇功!”
“王爺過譽了,何氏對錯失后位意氣難平,無論南興帝在鳳駕南巡一事上還懷有什么心思,只要何氏在,她就是我們插在鳳駕里的一把刀,甘愿替我們賣命。”
“好!本王接�
�先生密信之時,鳳駕已經啟程南下了,算算時日,再過三四日,鳳駕就能到淮州了,我們也該準備動手了。”嶺南王抬眼望出花廳,盯著淮州方向,目光沉如永夜。半晌,他將目光收回,笑道,“沈先生莫怪,行事之前,本王不得不慎,故而本王心有一慮,還望先生解惑。”
“王爺有事但問無妨。”
“英睿皇后身在神甲軍中,縱然沈先生嚴禁使臣與王府有密信往來,但以先生之見,她可能推斷出本王之計?”
“她斷案如神,并非浪得虛名,我嚴禁使臣在軍中傳遞密信,為的只是不給她留謀害皇子的證據罷了。但以她之智,憑一些蛛絲馬跡便看破王爺之計也不無可能。但王爺放心,正因為我領教過她的斷案之能,所以在出使前才未將大計對使臣和盤托出,防得就是他們會被人撬開嘴。假如英睿皇后撬開了他們的嘴,那豈不是正中下懷?他們以為王爺會在嶺南動手,殊不知王爺擇定之地乃是淮州,到時戰事一起,神甲軍措手不及,縱然能查知端木兄弟擅使水蠱,那又如何?防范遲了,不還是一個敗字?”
嶺南王聞言大笑,“沈先生之謀不讓須眉,怪不得大皇子對先生青睞有加!”
黑袍女子聽了,并無驕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王爺放心,神甲軍是塊硬骨頭,啃得動自然是好,啃不動也無妨,只要我們能攥住何氏,便能拿捏住何家,拿捏住了何家,便等于扼住了南興帝的喉嚨。到時何家逼宮,南興帝皇位不保,神甲軍在外便成了一支孤軍,縱有神甲護身,也不過是血肉之軀,何懼之有?說到底,南興帝與巫瑾相互依存,先廢南興帝,則無人可助巫瑾奪位,先殺巫瑾,則嶺南起事,南興帝位危矣,這二人無論先制住誰,我們的大計都能成,這才是我游說何氏為替子的真意。神甲軍中有英睿皇后在,變數太大,何不謀那易謀之人?一樣可以成事,不是嗎?”
“先生所言極是。”嶺南王頷首稱是,目光深如沉淵。
這黑袍女子是南興人士,但進府多日都不曾露過真容,他至今不知其身份,只知她姓沈。南圖大皇子得了這般心機深沉的女謀士,看來日后少不得要防著。
“如此聽來,本王便放心了,先生與神使此行辛苦了,不如回房歇息,余下之事,本王自會安排。”嶺南王說著便起了身。
“那就有勞王爺了,我二人還要去向于先生回稟此事,就先告退了。”黑袍女子和端木神使一同起身,兩人出了花廳,不一會兒,身影便沒入了夜色之中。
嶺南王負手立在花廳里,面色沉了下來,抬手召來近侍,吩咐道:“傳信淮州,依計行事。”
神甲軍大帳里,暮青聽罷巫瑾之言,陷入了沉默。
黑袍人,南興人士,線索太少。
巫瑾見暮青沒有頭緒,便說道:“此事連景家都不知,看樣子這黑袍人不欲讓人得知身份,早就有所防備。木彥生之言,我看可信,只是他防著我,怕言盡之后會被滅口,故而應該有所保留。我想,你也無需再去審了,否則他覺得此事能拿捏得住你我,更不肯說了。依我看,這黑袍人的身份就讓景家在朝中查查看吧。”
“嗯。”暮青沒意見,“或者,我們可以看看,能不能有機會見到這位黑袍人。”
“嗯?”巫瑾揚眉一笑,“你說有事相商,何事?”
暮青道:“前幾日,朝中傳信,鳳駕已經啟程南巡了,替子是何家的孫小姐。”
“哦?”巫瑾愣了愣,顯然沒想到替子會是何初心,按原計劃,替子應該是刺月門中的死士,“何家莫非有何圖謀?”
“必定有!但我要說的不是何家,而是嶺南王。我覺得,嶺南王很有可能對鳳駕動手。”暮青道。
“微臣以為未必。”景子春對來時路上的事仍心有余悸,面對暮青時,態度比之從前更添了幾分恭謹,“啟稟娘娘,恕微臣直言,娘娘身在神甲軍中,陛下為了替娘娘打掩護而讓鳳駕南巡,但眼下南巡并非必行之事,想必貴國朝中覺得此事蹊蹺的人不在少數。若微臣是嶺南王,微臣定會懷疑南巡的意圖,認為其中有詐,不會輕舉妄動。除非——嶺南王知道替子是何氏。”
景子春說至此處,心不由沉了沉,抬頭道:“南巡意在掩護娘娘的行蹤,替子之事乃是機密,知曉此事的人定然少之又少,如若嶺南王已探知此事,則要么是何家暗通嶺南,要么是陛下的親信之中出了奸細。為防萬一,微臣以為,需將此事急奏陛下,切勿讓何氏落入嶺南王之手,否則帝位危矣!”
他當然不希望嶺南王已探知此事了,但哪怕是假設,也要以防萬一。一旦南興帝有危,三殿下失去了南興的支持,奪位就毫無勝算了。
“沒有必要。”暮青卻道。
景子春怔了怔,一時沒反應過來。
什么?沒必要?
那何事是必要的?
“你鉆牛角尖了。”暮青毫無憂急之色,冷靜如常,“嶺南王知不知曉鳳駕之中的人是替子,知不知曉替子是何氏,何家有沒有暗通嶺南,步惜歡身邊有無奸細,諸如這些事情,是你身在軍中能夠查明的?”
“這…”景子春想了想,不得不承認,“這些都是微臣的猜測,但這些的確都有可能!”
“有可能也只能是可能,沒有證據,你所有的猜測,除了會把自己繞進去和浪費時間以外,對事態毫無幫助。”
“…”怎么會毫無幫助?
景子春心中不服,卻不敢表露,只是抿唇不語。
暮青將他的神態看在眼里,卻不說破,而是說道:“嶺南王會不會動鳳駕的心思,關鍵不在誰在鳳駕之中,而在嶺南王和北燕帝身上。”
景子春聞言,眉頭擰出了個疙瘩——他聽不懂!
“你方才說,假如你是嶺南王,那你對嶺南王了解多少?”暮青問,卻不用景子春答,“嶺南王無子,只有一女,愛若掌上明珠,后入宮為妃,誕下一子,封為晉王。上元宮變之后,晉王被元相禁在盛京為質,用以牽制嶺南王。如今,晉王在北燕帝手中,嶺南王便不朝汴都,勾結南圖,意欲興兵,亂我南興。由此可見,嶺南王視外孫如命,為保晉王,不懼謀逆!那么,他有何理由不動鳳駕?倘若擒住的是本宮,則可用來要挾汴都,倘若擒住的是替子,則本宮不在鳳駕之中的消息便會傳揚出去。自南巡之日起,儀仗所到之處,百姓瞻拜,文武接駕,倘若傳出皇后有假,那百姓之怒如何平息,群臣之怒如何平息?到時朝野生亂,他趁步惜歡不得臣民之心時起兵,豈不事半功倍?就算他老了,想不到這些,北燕帝又豈會錯失良機?事關本宮,他定會命嶺南王冒險一試。”
暮青說罷,眼簾微垂,眸底染了幽霜。有此推斷,與其說她了解嶺南王,不如說她了解元修。
景子春這回怔了許久,他忘了元修!有關北燕帝與英睿皇后的傳聞,他早就有所耳聞,當年英睿皇后女扮男裝從軍西北,曾是元修麾下愛將,她救過元修的命,有傳聞稱,元修不肯立后選妃,為的便是英睿皇后。這傳言是否屬實姑且不論,以他們二人之間換過命的交情而言,英睿皇后理應十分了解元修。
這么說,嶺南王當真會對鳳駕動手?
“你有何打算?”這時,巫瑾問道。
景子春望向暮青,卻見她依舊毫無急色。
“在此之前,先說另一件事。”暮青取來行軍地圖,在桌上鋪展開來,抬眼道,“那就是嶺南王會在何時何地對神甲軍動手。”
此話一出,巫瑾和景子春都愣了愣。
巫瑾沒說話,他知道暮青但凡如此說,必有緣由。
景子春卻問道:“不是在大軍進入嶺南之后嗎?”
“顯然不是!”
“可您剛剛審左相黨羽時…”
“你要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你們奉旨從南圖出來時,并無鳳駕南巡的事,那時左相一黨商定的蠱攻之策是針對護送大軍的。后來,朝廷頒布南巡計劃的第二天,我們就啟程了,此后左相黨羽并未與人聯絡過,倘若計劃有變,他們是不會知道的。他們沒有說謊,不代表提供的消息就是準確的,畢竟他們的情報太滯后了。”
“現在,軍情有變,神甲軍和鳳駕都有險,你覺得嶺南王會逐一擊破嗎?不會!因為戰事一起,消息封得再嚴密,也會有風聲走漏出去。他若先動神甲軍,被鳳駕得知了消息,御林軍就會加強戒備,反之亦然。逐一擊破風險太高,唯有同一天行動才會把風險降至最低。”
“鳳駕南巡不會到嶺南,只在汴、淮、關三州,神甲軍啟程和鳳駕南巡的時日差了十日,且鳳駕沿途有文武接駕,行得頗慢,待鳳駕到達關州之時,神甲軍都該出國境了,所以嶺南王若想對鳳駕動手,只能在淮州。而鳳駕剛進淮州時會有汴州軍相送,淮州軍相迎,此后淮州軍會一路護駕,直到進入淮陽城。淮陽城中,文武百姓接駕,若要動手,時機最多。而那時神甲軍應該快到嶺南了,但還未出淮州地界,假如嶺南王提前動手,很有可能會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我傾向于嶺南王會提前起事,但也不排除鳳駕走得太慢,到達淮陽城時,我們已經進入了嶺南。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應當提早防備。”暮青看向桌上的行軍地圖,在淮州和嶺南的邊境地帶叩了叩,虛虛地畫了個范圍。
景子春盯著地圖,半晌說不出話來。
巫瑾倒沒那么大驚小怪,笑著問道:“那你有何打算?”
暮青抬頭一笑,這一笑,似二月春風融了冬雪,縱然寒意微微,眸卻清亮得叫人移不開眼,“我不喜歡被動挨打,天明之后,兄長與神甲軍繼續行軍,解蠱之法望兄長早做準備。”
“那你…”
“我?”暮青目光一轉,落去淮州的州城,“天一亮,我就與月殺折返,去一趟淮陽城,會一會鳳駕!”
她倒要看看,誰會讓誰,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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