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棄。”元修忽然道。
“嗯?”
“他棄,我不棄。”元修此話意味頗深,說罷淡淡地瞥向殿門口處伏跪著的人,冷不丁地道,“姚參領今夜就攜本侯的軍令出城,八百里加急向越州傳令,攔住大遼王軍,不可令其馳出越州。”
姚仕江猛地抬頭,滿臉的不可置信。
“本侯有句話要你代傳——本侯請大遼王軍在越州驛館小住些日子,衣食不缺。安心小住者,日后可回關外與父母妻兒團聚,鬧事者,格殺勿論!”元修睨著姚仕江,劍鞘上的金斑映渾了眸底,似深不見底的黑水涌起滔波,頃刻便能將人覆沒,“遼軍如若出了越州,亦或在越州鬧出任何亂子,唯你姚家滿門是問!”
姚仕江猛地醒過神來,眼底迸出驚喜的光彩,連聲叩謝,“下官領命!下官必不負侯爺所托!”
百官看著姚仕江起身退出大殿,艷羨不解者甚多,不知今夜是哪陣風吹到了姚仕江的頭上,竟讓他得此重用。
鎮國公端量了元修一眼,多年不問朝事,眸光依舊炯亮。眼下盛京大亂,各方暗樁難保不會趁機而動攪亂時局,晉王和謙公子一黨曾在青州設有的堂口,胡人也曾在青州活動,圣上在青州應該也有暗樁。如今圣上雖棄半壁江山而去,青州的人未必就撤了,且晉王一黨尚未肅清,青州的形勢十分復雜,遼軍如若進了青州,盛京這邊就很難掌控了。越州離盛京近,沒有青州那般魚龍混雜,遼軍在越州要容易掌控得多。
可即便如此,也不是沒有生事的可能,那么命誰辦這差事最合適?
姚仕江賣女求榮,必懷謀求高位之心,奈何使盡手段,反落得受盡屈辱的下場。正當此身在泥沼之中時,忽得重用,怎能不效全力?他到了越州,絕不會受州官及各路人馬的賄賂,必當一心辦差,以求一雪前辱,日后高升。
鎮國公心中五味雜陳,修兒以前不愿理會朝事,而今用起人來,倒是盡得御人之道的精髓。且這孩子的心思已深得連他都捉摸不透,他只能看出他用姚仕江的真意,卻想不通他留下遼軍有何用意。
依他戍邊時的做派,遼軍哪里能活?
鎮國公今夜已不知嘆了幾回氣,嘆聲剛落,只聽殿來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一抬頭便看見兩個中年武將披甲進了殿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元修的兩位舅舅。
“修兒,靈柩備妥了,停放在相府的靈堂里。”二人進殿之后面有凄色。
元修卻似已經麻木,立在御階之上動也不動,華家二子華廷武見了之后面色沉了沉,剛要開口便被其兄華廷文按下。
“修兒,家仇要報,但你外祖父尚在圣上手中,不可不救,否則你娘在天之靈難安。”華廷文言外之意是此時救人要緊,不必急著去靈堂。
華廷武臉色難看,掃了兄長一眼,怒意皆在眼底。話何必說得這么溫和?要不是這孽障,元華兩家何至于落得今日這般下場?這孽障害得外祖父被綁出城,父親慘死城下,母親身首異處,嫡妹跌落城樓…難道還要給他好臉色?
華廷文搖了搖頭,暗打眼色,逼其忍怒,不可多言。圣上已棄半壁江山而去,江北這半壁江山日后誰主,難道還用多問?修兒戍邊十年,深受江北百姓愛戴,又有西北三十萬狼師效忠,除了他,無人能坐穩這半壁江山!今日他們為長,明日興許便是臣,這金殿之上百官面前,有些話已不能說了!難道看修兒這副深沉之態,還看不出他遭此變故,性情已與從前大不相同?
“方才接到軍報,元隆帝往南去了,算算時辰,應出城三十余里,離江北水師大營很近了。”元修仿佛沒看見兩個舅舅之間的眼底官司,他遙望殿外,眸光幽沉,話語緩而涼。
“那還不快派人飛鴿傳書西北軍駐營,命大軍攔住圣駕?我這就率龍武衛出城追趕,前有西北軍,后有龍武衛,中有驍騎營,不信攔不住圣駕!”華廷武不顧兄長阻攔,急聲獻策,大有元修出兵遲緩之意。
元修眉峰壓著,似黑云壓城,風雨將至,“攔住又能如何?驍騎營敢不顧季延的性命,還是舅舅敢不顧外公的性命?舅舅莫要忘了,西北軍的撫恤銀兩是何人貪去的,又是何人查出來的,元隆帝善于籠絡人心,江北水師軍中又有一智囊軍師,西北軍的將士皆是血性兒郎,必定讓路放圣駕南去。至于舅舅…”
元修冷笑一聲,“只怕舅舅領兵而去,裹尸而還!”
華廷武一驚,這才想起撫恤銀一事雖是元相國之意,但華元兩家一體,華家自始至終都是知情的,且從中貪了不少好處。
“那、那你有何良策?”
“外公對南下大有用處,性命無憂。元隆帝帶著百姓南下,大軍走不快,行軍時日頗長,我自有長久之計,不勞兩位舅舅操勞。眼下大火燒城,百姓惶惶不安,元隆帝及晉王一黨在城中的暗樁未必全都撤了,難保不會有亂黨趁城中大亂之時生事。兩位舅舅不妨率左右龍武衛修固城門,重建官邸,維持城中秩序,早安朝廷大局。”
此言有理,但華廷武仍對元修不肯直言有何良策之事心懷不滿,剛要追問,又被兄長暗中壓了下來。
“好,你戍邊十年,論用兵之策,舅舅們皆不如你,那一切就聽你調遣了。”華廷文語氣溫和,應下之后便抱拳告退,“眼下城中大亂,是該先穩住城中局勢,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
華廷文言罷,不由分說便拽著胞弟退出了大殿。
直到二人的身影沒入了夜色之中,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了,元修才將目光收回來,淡淡地看了眼殿內百官,眉宇之間微顯疲態,“都去吧!幫襯著龍武衛把城火滅了,各自重建官邸,盛京府及五城巡捕司需安撫好百姓,有事可隨時報與宮中。三日一朝,各報重建之事。”
百官紛紛應是,與進殿時的慌亂不同,退出大殿時已然神色安穩了許多。
深夜傳召百官,未道一句安撫之言,只叫百官旁聽了一番井然有序的部署,便安撫了百官。這行事果斷之風,御下善用之能,若是早肯用在朝事上,或許大興的江山今日已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