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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不如豬

  身旁老人輕快起來的語氣卻又沉了下來,嘆道:“唉!即便如此,暮姑娘到底是女子。她這等出身,這等傳聞,只怕日后難以嫁個好人家。可憐了她一張好容顏,頗似她那故去的娘親。”

  “好容顏?有多好?比村里阿秀姐還要好嗎?”幼童好奇問。

  老人笑了笑,摸摸孫子的頭,“等人來了,一見便知。”

  六月江南,正是雨時。

  半夜里剛下過雨,清早天晴了不多時,便又飄起雨來。

  江南煙雨,覆了村前曲路,蒙蒙雨霧里,依稀有人來。

  等候的村人齊望向村口,幼童撐著傘,興奮地鉆去最前頭,踮腳望著路盡頭。

  路盡頭,來人行得緩,風低起,霧輕籠,裙角素白。一枝油傘,半遮了面容,執傘的一截皓腕凝霜勝雪,傘上青竹獨枝,雨珠落如玉翠。

  天地靜,獨留雨聲。來人行至屋前,村人想起她陰司判官的名號,呼啦一聲散開,目光果真是有懼有敬,看著她收起油傘,望向屋內。

  傘收起,幼童忽地瞪大眼。

  只見少女靜立雨中,碧玉年華,翠竹青簪,綰一段青絲,風拂過,脊背挺如玉竹,風姿清卓。那容顏,一筆難述,只覺世間唯有這樣一副容顏,才可襯得住這樣一身清卓風姿。當真是雨中人似竹,皓腕凝霜雪。風姿清卓絕,佳人世無雙。

  人間只道君子如竹,未曾想,世間竟有女子有此風姿。

  村中人淳樸,不識文墨,亦不懂贊美,但便是村中幼童也能看得出,與眼前少女相較,村中阿秀的好容顏不過是脂粉顏色。

  風似休住,人群寂寂。房檐下三位老者已起身,正欲迎出,少女先一步對三位老者禮道:“三位族老。”

  她聲音雖淡,雨中卻別有一番清音。三位老者見她禮數周全,卻不敢托大,忙請道:“多謝暮姑娘雨天來此,趙大寶家的事,想必你路上已聽說了。人已放到屋中地上,快請進去瞧瞧吧。”

  暮青頷首,抬腳走進院中,人進了屋,院中留下淡淡藥香。屋外幼童聞著風中藥香,抬頭看爺爺,童真的眼中有些不解,不是說仵作身上都有一股子不太好聞的枯骨爛腸的味道嗎?怎么這暮姑娘身上倒聞不出?

  那藥香頗清新醒神,好聞著呢!

  外頭,村人們撐著傘又開始等。

  院子里,趙大寶五花大綁坐在泥濘地上,身上已然濕透,卻緊盯著自家屋子緊閉的大門,一雙眼里盛滿希冀。

  一盞茶的工夫,門開了。

  暮青走出來,村里百十口人目光齊刷刷看向她。

  “自縊。”她性子頗淡,話也簡潔,對趙大寶來說,卻是此生聽過的最重的兩個字。

  兩個字,洗了他的冤屈,活了他的性命。

  圍觀的村人們嘩地一聲,議論紛紛,方才趙屠子明明說得頭頭是道,趙大寶家的婆娘應是被人勒死吊去房梁的,怎才不過個把時辰,就變成了自縊?

  但暮青說的話,無人不信。她經手的案子,就沒有錯過!

  只是眾人不明白——為什么?

  “這不可能!”院子里忽然傳來一聲高喊,有人跳出來,滿臉不信服。

  正是趙屠子。

  “這不可能!人應是被勒死吊去房梁的,我不可能看驗錯!”趙屠子道。

  暮青立在房門口,循聲望去,“你是仵作?”

  趙屠子一噎,“這…不是。”

  “他是村中屠戶,名喚趙興安,我們大伙兒平日里都喚他趙屠子。”族公從屋里出來,在暮青身后道。

  屠戶,殺豬的。

  “人是豬?”暮青目光淡了淡。

  “咳!”族公和村長等人在后頭齊齊一咳,這姑娘…

  人雖不是豬,可屠戶看驗尸身,并不違律例。

  仵作一行,原本就起于殮葬、屠宰之家。在未曾有仵作一行時,發了人命案子,便由賤民看驗,而后報告給官府。這賤民中,便包括市井混混和屠戶。

  屠戶殺豬宰牛,對刀傷最為了解。市井混混成日毆架,對打傷頗有眼力。因此,此兩種人看驗尸身后的看法,頗得官府采信。

  后來,官府將有驗尸經驗之人招入官衙,專門看驗尸身,這才生出仵作一行來。只是仵作雖有官職和俸祿,卻仍在賤籍,自好者多不愿為,因此至今朝廷各州縣,在官衙沒有仵作奉職的情況下,仍沿襲舊制,讓屠戶來驗尸。

  趙屠子今日看驗尸身,并無不妥。只是這暮姑娘,似對此頗有微詞。

  趙屠子臉色漲紅,他雖是屠戶,在村中也算富足,便是去趟縣城里,跟衙門里的公差也是能搭上幾句話的。人貴在富足,有銀子便有臉面,還從未有人因他是殺豬的而羞辱于他的!這暮姑娘,明擺著是譏諷他將人當成豬來驗!他驗尸,一不違律例,二認為自己沒有驗錯,憑什么受人譏諷?

  “我朝官府并未廢止屠戶驗尸的律例,暮姑娘對此可是有意見?”趙屠子不忿,張口便將官府律例搬了出來。

  “有。隔行如隔山。”暮青道。

  趙屠子一噎,未曾想到他都把官府律例搬出來了,暮青竟敢如此直截了當。他被噎得一時喘不來氣,待緩過神來,更是憤慨難當,冷笑道:“隔行如隔山?那我倒想見識見識,仵作行起于咱們屠宰行,能隔出多遠去!既然暮姑娘說是自縊,不妨說給大伙兒聽聽,讓咱們村里的老少都來評評!”

  趙屠子一掃屋外圍著的村人,果見眾人一聽這話都來了精神。

  “怎樣?”趙屠子昂首挑釁,他并不打算給暮青拒絕的機會。今日他本該受村人贊譽,卻因她受此譏諷,他定要為自己討個公道!若是她錯了,倒要看看她那陰司判官的名號保不保得住!

  “暮姑娘看驗過那么多的尸身,不會不知道上吊的人,舌頭都是伸出來的吧?趙大寶家的婆娘,舌頭可是半分也未伸出口外的!對此事,暮姑娘怎么解釋?”趙屠子大聲問道,目光挑釁。

  村人們齊刷刷望向暮青,老輩人故事里的吊死鬼,舌頭都可嚇人了…趙家婆娘的舌頭沒伸出來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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