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嬪淡淡含笑,“她自恃額娘是宗室格格,便以為這樣兒便能與皇上與皇后知近了,可是她終究還是年輕啊,她哪兒知道皇后心下對宗室是個什么態度去?”
“當年皇后娘娘剛正位中宮的時候兒,多少宗室就瞧著皇后娘娘不順眼,當年以克勤郡王恒謹為首的膽敢在神武門外直接沖撞皇后鳳輦去…雖說皇上后頭將恒謹革了爵,叫恒謹沒得好死去,可是這筆帳在皇后娘娘心下哪兒那么容易就一筆勾銷的去?”
“故此對于宗室啊,皇后娘娘心下分得可清楚。有些宗室,皇后是當成一家親的,可是對于另外一些宗室,皇后心下煩著呢!”
“虧她還拿她額娘的身份當回事兒,殊不知皇后不過是心下強忍著罷了,哪兒會當真肯給她機會,抬舉了她去?”
星溪恍然大悟,“既然如此,那皇后娘娘怎么還肯給她顏面去,還時常肯見她呢?”
如嬪聳聳肩,“一來她好歹是烏雅氏,孝恭仁皇后的后人。皇后娘娘便是不想給她臉面,卻也要顧著孝恭仁皇后,以及九額駙一家子去。二來,她阿瑪好歹是左副都御史,言官之首,如今在皇上廣開言路的情勢之下,皇上難免要優待她家里些。”
“當然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說到歸齊,還是皇后給她祖父官保的臉面。”
星溪仔細想了想,“倒不用奴才打聽,倒聽得宮里人都說恩貴人時常在人面前提起她祖父來炫耀。因她祖父是協辦大學士,乾隆年間又曾擔任過刑部、戶部、禮部、吏部四部的尚書去,名盛一時。”
如嬪點點頭,“說的是啊,如今六宮之中,雖然不乏公侯之女,可是父祖的爵位不過是承襲而來,吃的是祖蔭,便在朝中也沒得著什么要緊的差事;倒沒幾個人比得上人家恩貴人的父祖,人家縱然有點子祖蔭,可更多是憑自己的本事,成為一代名臣的。”
這自然也正是如嬪自己心下的痛。她雖然是出自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原本爵位最高的八房,但是那畢竟都是百多年前祖宗們的功業了,她自己的父祖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皇上和皇后肯高看她祖父官保一眼,還有一層緣故——當年孝儀純皇后崩逝,先帝爺遣官冊謚令懿皇貴妃時,官保就是冊封副使。”
“皇上深念慈恩,皇后娘娘又與孝儀純皇后有那樣多相似之處,故此這官保是不是一代名臣,又曾經擔任過什么官職,倒都是次要的,畢竟大清從不缺名臣,官保的官職也從未位極人臣去過,比官保更得重用的名臣多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心下記著的是官保這一層身份去罷了。”
星溪便也張了張嘴,“怪不得…要不然她阿瑪身故了,皇上和皇后娘娘怎么會將她阿瑪的拜托那般當回事兒呢。”
“她倒自己也是聰明的,懂得利用這個機會。只是可惜呀,她做人呢,終究還是欠了點火候,還沒能摸透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心思。”
星溪撇撇嘴,“她怎么著去摸皇上和皇后主子的心思,那是她的事;可是她明明知道主子就在皇后主子宮里說話兒呢,她非要這會子巴巴兒地搶了過來,那就是她對主子您不敬!”
“她又是怎么想的呢?她難道不明白,主子您才跟皇后主子是一家子,且主子家兄弟和妹妹都跟皇后主子的二妹是肅王一家的姻親,有主子在跟前,哪兒就輪到她三天兩頭的找皇后娘娘去拉家常?!”
如嬪淡淡輕哂,“往日里她來皇后娘娘宮里是為了什么,倒不說了。可就說今兒個,你道她這么急著搶過來,又圖的是什么?”
星溪皺皺眉,“難不成…她在熱河里備了厚禮,這便急著回京來就孝敬給皇后娘娘,生怕落了人后去?”
如嬪輕笑搖頭,“你錯了。她這般巴著皇后娘娘,她難道只是為了討好皇后娘娘不成?說到底,她的心思在皇上那兒。”
“今兒個皇上才回來,這會子先到安佑宮去拈香行禮,待得皇上忙完了,是必定要過皇后娘娘這兒來的。她掐準了鐘點兒,這么著急忙慌地搶過來,就是希圖著能遇見皇上呢。”
星溪便是一驚,“哎喲!主子既然看破了她的意圖,又怎就騰地方兒給她了?主子何不留在皇后娘娘宮里頭,也見見皇上?!”
如嬪輕哼一聲,舉起帕子來按了按唇角,“她想的是好,卻失在心急,全然沒顧及皇后娘娘的感受去。那畢竟是皇后娘娘宮里,皇上今晚兒是去看皇后娘娘的,她巴巴兒地在皇后娘娘眼前去搶皇上,皇后娘娘如何能容得了她?”
“我便就是看破了她的心思,這便非但不留下,反倒要盡可能地早早兒退出來。這一來是全皇后娘娘的體面,二來也更能在皇后娘娘心中與恩貴人高下立見去。”
“三來嘛,皇后娘娘說得對,在這宮里,畢竟皇后娘娘與我是一家子,倘若不肯彼此成全,那就只能看著如恩貴人這樣兒的,在眼前無休無止地跳騰了。”
“終究在這后宮里…我不得不仰仗著皇后娘娘才能過活,而皇后娘娘呢心下也明白,我的確是能替她出力的。終究在這宮里,我們可以彼此成全。”
綿寧回到自己所兒里,并無出了遠門歸來的歡喜。
他沒進后宅,倒是先回了外書房去。
五州隨后進來,低聲稟報,“…宮外的事兒,都已經妥當了。”
綿寧卻未見半點展眉之色,反倒有些低沉地問,“他們手腳可利索?可曾留下痕跡去?”
五州含笑道,“他們都是辦事可靠之人,阿哥爺盡管放心。甭管誰去查,都查不到的。”
“況且這一個月來阿哥爺壓根兒就不在京中,阿哥爺在熱河,鎮日陪伴在皇上跟前,這是前朝后宮人所共見之事。又有誰能想到阿哥爺這兒來呢?”
綿寧卻是搖頭,嘴上不想對五州細說緣由,可是耳畔卻不停不停地回旋著方才小額娘與他說的那番話。分明句句都沒 有什么,可是在他耳中聽來卻又莫名地字字如釘。
他一向知道她是何等敏銳之人,可是卻也尋不到自己這邊有什么紕漏去。正如五州所說,他彼時壓根兒就不在京中,便是她有所懷疑,又哪里能坐實了去?
他自信她必定抓不到他把柄去,她便是猜疑,也只是心下的推斷,并不能掌握實證…他知道她深居宮中,對于宮外的事拿他并無辦法。
他是安全的。
可是…卻分明就只是這樣想,帶著這樣一點子僥幸,這感覺卻反倒叫他更加難受。
他跟她之間…怎么會竟變成這樣了?
從前的他與她,可是無話不談。他所有最深的秘密,都可以放心地與她娓娓道來。她都能聽得懂,都能替他保密,還都能幫他開解…每每心結,遇見了她,便都能解開,叫他與她說完了話之后,就能一身的輕松。
可是如今…他對她,已然滿是隱瞞;而她對他,也終究事事都生出了疑問來。
他懊惱地閉了閉眼,指尖在袖口里攥緊。
如果沒有三弟綿愷、四弟綿忻…哪怕她多生下幾個公主呢都無妨,只要不是老三和老四,那他與她之間,必定不會這樣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去。
幸好接下來就是皇上的五十萬壽慶典,宮中大戲連臺,人人都揀著吉祥話兒去說,沒人會抓著個“死”啊說個沒完。更何況,那只是個出宮了的、七十多歲的老太監的死呢,又有誰還會在乎呢?
忙完了皇上的萬壽和廿廿的千秋,剛進十一月,皇上便正式下旨,叫四阿哥綿忻于明年二月初八進學。
皇子進學,便也不僅僅是要開始到上書房念書了,還包括了他應當正式移居到擷芳殿阿哥所居住。
廿廿正好兒正式跟皇上商量,讓綿忻回來再陪她住幾個月。
自打年初因為廣興的事兒,廿廿病了那一場,皇上趁機將綿忻給接到他身邊兒去了,這小一年下來,綿忻便一直都跟著皇上一起住來著。皇上疼愛幼子,這自然是天倫之情,更何況廿廿也是知道皇上心底下其實是對五十歲這個年紀頗有些抵觸的——留個孩子在他身邊兒鬧哄著,也能叫皇上多感受到些熱鬧去。故此廿廿便也沒張羅將綿忻給挪回來。
而既然綿忻進學的日子已經定下了,那這孩子在廿廿宮里居住的日子,就剩下最后這三兩個月了。
“…畢竟,等四兒移居了之后,我再想讓他回來陪我,倒有違祖制了不是?”
雖說綿忻已經不是廿廿第一個孩子,當年綿愷已經遷居過一回了。可是作為當額娘的,不管是哪個孩子,一旦要從身邊兒、懷抱里的挪走,廿廿心下總是舍不得的。
“倒是皇上那邊兒,若是皇上想四兒的話,盡可叫他過去陪著皇上,也不違祖制。可我這當額娘的,卻不成了…”
大清先祖擔心皇子常在母親身邊兒養育的話,會生嬌慣之氣,故此便是本生額娘宮中,待得進學之后亦不得繼續跟隨居住。倒是皇上那邊兒沒這個限制,只要皇上愿意,綿忻隨時還能過去借住。廿廿一想到這個,心下便是有些酸澀的不平來著。
皇帝便笑,“…又說傻話了。你是有自己的寢宮,可是爺那邊兒,無論是宮里還是園子里,難道就沒你的住處了?你自己的宮里,你一年到頭兒的,又能住多少日子呢?還不是跟著爺一起居住的日子多?”
“那便若是想孩子了,爺叫四兒過來住著,你也過來住著就是,那咱們就又是一個小院兒里圈起來在一處,哪里就有違祖制了?”
廿廿這才笑了,將心口那股子難過給平息下去。
“…可總歸他打小兒的物件兒還全都在我宮里呢,得替他一遭兒歸置出來,打點清楚他要搬過去需要隨身兒帶過去的不是?”
廿廿帶了綿忻回自己宮中,也暗暗吩咐了月桂,將自己存在皇上宮里的常用物件兒一遭兒悄悄帶了回來。
接下來這三個月,是過年,還有要忙著綿忻進學之事。她一顆心分成八瓣兒都忙不過來。
暫且安頓好了綿忻,廿廿囑咐將宮殿監每日呈進膳牌的太監叫來,“叫他們將各宮的牌子一同帶來。”
宮殿監的太監奉旨而來,卻不止是負責呈進膳牌的太監來了,而是宮殿監大總管孫進忠親自跟著來的。
兩人奉召入內,那平日托膳牌的太監只敢在門口兒立著恭候著,孫進忠親自雙手托著填漆大盤,弓著腰碎步走上前來,雙膝跪倒在廿廿面前,恭敬呈上。
“孫總管怎么來了?怎么,這會子宮殿監的差事已經清閑若此了?”廿廿垂眸看看,淡淡笑笑,隨即便扭過了臉兒去。
這孫進忠訕訕地,趕緊又在臉上堆了多了一倍的諂笑去。
“蒙皇上和皇后主子信任,奴才才得了宮殿監的差事。奴才在宮里伺候主子,那便自然主子們的事兒全都是大事兒,就沒有小事兒。更何況是皇后主子您的吩咐呢,這在奴才心里就更是頂天兒的要緊了。便是奴才在敬事房已經忙成了個冰尜兒,可是一聽是皇后主子有差遣,那奴才也得放下手頭旁的事兒,先來聽皇后主子的吩咐才是。”
廿廿卻沒給他臉,只是默默聽著,末了只瞟了他一眼罷了。
“…哪有什么要緊的事,竟叫你放下手頭旁的差事過來了,倒有些牛刀小用了不是?你且將這盤子放下吧,交給他們去就是,你且先回去忙你自己的事兒吧。”
這孫進忠能熬到宮殿監大總管的地位,自是太監中的人精兒。原本一向這個孫進忠凡事都十分妥帖,只是廣興的事情里,除了鄂羅哩之外,也有這孫進忠的摻和。那鄂羅哩有那么大的膽子,敢拿著皇后的諭旨來做筏子,終究坑了廣興去,這后頭隱約也有孫進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