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也沒想到,廣興的事兒愈演愈烈。到后來,竟發展到廿廿都始料未及的地步。
——因皇上的大發雷霆,朝野內外皆知,于是內外群臣都紛紛上奏,彈劾廣興種種。
面對如此多的奏本,皇上對廣興曾經的信重終究動搖,因皇上多年來多次派廣興以欽差身份外出辦案,尤其是在山東、河南幾省居多,故此皇上傳諭山東與河南等地方,命地方官員重新審查當年廣興在當地辦案之時,可有不合規矩的行徑。
這一查便不得了,各地都查出廣興出外辦案途中,需索靡費,前后共計數萬兩之多!
皇上隨即命令查抄廣興家產。
結果查出來廣興家不但田地廣闊,而且財物也甚巨。除了現銀及借出存賬銀七千余兩之外,又尋訪出存放賬局的白銀三萬七千兩。
白銀之外,還有整根的如意六柄,洋呢、羽緞等貴重的料子一千零數十件。
因查出來的這些白銀,存入賬局的時間多在嘉慶十一年八月以后、嘉慶十二年十月以前,而這段期間正是廣興在山東查案,故此正與前頭山東地方官查出的需索靡費的數萬兩白銀的數目對上了!
曾經首告和珅的功臣,自己也成了大貪官!一時之間朝野內外,一片嘩然!
皇上也是雷霆震怒,從和珅之后,連廿廿都未曾見過皇上發這樣大的脾氣。
廿廿知道,廣興罪責難逃,皇上必定嚴懲他去。
只是,廿廿也沒想到,十二月的時候兒忽然傳來消息——皇上派大學士會同刑部堂官嚴審廣興,最后定下的刑名竟是死刑,且是問絞!
當廿廿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兒,也愣愣坐了好半晌,都有些沒回過神來。
——廣興為人一向有些倨傲,甚至他是當真連廿廿這個中宮都敢不假辭色,竟敢拿著雞毛當令箭,給她這個中宮的所用緞匹中,撥給了數十匹不可用的醬色紗來!這廣興為人的狂妄,對她這個中宮的不敬,可見一斑。廿廿從個人情感上來說,當真并不喜歡這個奴才。
更何況,因為這個廣興,又使得和世泰剛走馬上任總管內務府大臣,這便接連遭受打擊,二品頂戴降為了三品,花翎都給拔了。她自己雖說勸慰兄弟,可是何嘗心中就沒有波瀾呢?
可是不管怎樣,廿廿總歸沒想到,皇上會要廣興的性命去!
畢竟,拋開內務府的事務不稱廿廿的心意之處,在前朝的事務之上,尤其是京控案件等事件中,就憑皇上對廣興這些年的器重,便也總歸不止于此啊…
月桂看著廿廿這般,也不敢勸,畢竟這是事關朝廷命官和皇上的決意,不是她們這些當官女子的敢隨便置喙的。
月桂忖了忖,這便還是囑咐五魁,趕緊去請莊妃過來。
莊妃得了信兒,不敢耽擱,這便換了衣裳就急匆匆地出門兒了。
因莊妃行色匆匆,便叫如嬪在窗內給瞧見了。如嬪不由得起身,特地走到窗邊兒往外細看,唇角不覺勾起淺淺笑意來。
雖說她現在跟皇后隔著遠,瞧不見皇后那邊廂是個什么神色。可是就憑莊妃與皇后的情誼,其實看見莊妃也是一樣兒的。就憑莊妃這么個天生清冷的性子,泰山崩塌在眼前都不當回事兒的,今兒也能這般匆忙,就更足可見皇后那邊兒是個什么情形了——不用猜都知道,皇后這會子有些心亂如麻了吧。
莊妃急匆匆趕來,可是到了廿廿跟前兒卻先冷靜下來,又是尋常的模樣兒。
若她也是跟著著急上火的,那就不是來幫忙兒的,倒是給皇后娘娘這兒火上澆油、添亂來的。
故此待得莊妃走入殿中時,便已然又是往常那個凡事都不入眼,更不掛心的清冷疏離的模樣兒去。
“…我也聽說了,大學士和刑部堂官們給廣興議了個死罪,且還是問絞。我就納悶兒了,尋常那些大學士們,一個個兒看著悶悶吞吞的,遠不如軍機大臣們雷厲風行的,可是今兒,這事兒上,怎么忽然這么嘎巴溜脆起來了?”
大學士與軍機大臣,都是朝廷重臣,幾乎相當于過去的丞相宰輔之職。所區別的,是大學士們有宰輔之名,而無宰輔的實權;軍機大臣后來居上,雖無宰輔之名,卻有實際的大權。
能夠身兼大學士與軍機大臣的,是極稀罕的,那必定是位極人臣。
到后來,大學士們越發是成為了榮譽頭銜的性質,故此通常在辦這樣的案子時,多是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堂官來一起審問;而廣興這兒,沒用軍機大臣,用的是大學士。
廿廿微微蹙眉,“…廣興阿瑪高晉,也曾身為文華殿大學士。”
莊妃坐下,清冷地點了點頭,“是啊。我便也覺著,這是皇上故意用大學士來審他,這對他何嘗不是一種無形的刑罰,是一種折辱呢?”
“姐姐…”廿廿伸手按住莊妃的手,意在提醒。
莊妃搖搖頭,“無妨。我知道我這么說皇上,是不妥。可是我一向如此,想說就說了,若是皇上知道了,不高興,那便該怎么罰我,就怎么罰我好了。”
“降位還是禁足呢?我又何嘗在乎過的?”莊妃凝眸望住廿廿,“所遺憾的,不過是這個妃位和名號,都是皇后娘娘你替我爭來的,我若降位了,只是對不住你罷了。”
廿廿搖搖頭,“姐姐言重了。姐姐的性子,皇上何嘗不知道呢?皇上便是嘴上不說,可心下何嘗不是欣賞姐姐這性子呢?說到底,若不是皇上自己也是欣賞姐姐的,便是我替姐姐爭,哪兒就能那么順順當當就爭得來的?”
“說到底,還是皇上這些年與姐姐的情分,故此姐姐且不必擔心什么降位、禁足的…只是皇上這些日子來正在氣頭兒上,咱們自己言辭上小心些也是應該的,以免給皇上火上澆油去不是?”
莊妃挑眸望住廿廿,“你這話,實則不是跟我說的,你是自己心底下對你自己說過許多回了吧?你實則早想勸皇上,或者是為了廣興求情,或者是為了朝廷保一個能用之臣…只是你一直都不好張嘴,以為你知道皇上正在氣頭兒上,你是怕時機若選的不好了,反倒讓皇上更生氣了,是不是?”
廿廿心下一顫,面上已是緩緩笑開,“…總歸,姐姐懂我。”
“這件事我不好張嘴,一來是皇上在氣頭兒上,二來這件事兒的發端,也與我有關。起初還不是因為廣興克扣內廷緞匹用度上起的么?而這事兒,朝野內外都知道,是他不奉我的傳諭之故,且略有挾私報復之意,在撥給我的緞匹里加了幾十匹不可用的醬色紗…”
“既然此事是因我而起,且內里還牽扯到了和世泰,我便著實不好在皇上面前張嘴。可是我卻絕想不到,廣興后頭又牽連出這么多貪墨之事來,甚至這么快便要問絞了!我沒法兒看著這事兒就這么發展下去,我當真是心急如焚了。”
廿廿在莊妃面前不必太克制自己,這便一抬眸,眼底都有些發紅了。這是一股子急火鬧的。
“…若是犯了國法的貪官,如和珅那樣的,那便是死一百次都是該死的,死不足惜!廣興那被揭貪墨了四萬兩的銀子,若是能坐實的話,那就是他自己找死,我也恨不能他早早死了干凈!”
“可是…從他被查出克扣內廷用度,就是十一月的事兒,如今不過一個月就要問絞,這中間只隔了不到一個月去,那這中間查出的這些銀子里頭,會不會有誤會的,或者說有些還沒查仔細了的?”
“總之,作為一個首告和珅的功臣,又這些年得皇上倚重的,只用一個月就坐實了這么大的罪名去,且要問了他的死罪,這會不會有些太快了,甚至于,有些過于草率了?”
莊妃靜靜凝視廿廿,“何嘗不是…我相信這樣的念頭,不僅是你和我,便是朝野內外,必定是有多少人心下都有這個想法兒的。”
廿廿輕輕閉了閉眼,“可是他們,全都不敢說,是不是?”
莊妃便苦笑了,“瞧你這豈不是說的傻話?你是皇后,是這些年來唯一能撥動皇上心弦的人,可是這會子連你都滿心顧慮,不敢張這個嘴的話,那換了旁人,還有誰敢說?”
廿廿的心下“咯噔”一聲,雙眼緊閉,似眼瞼之上墜著千鈞之石。
是啊,這個時候就連她都不敢張這個嘴,那還有誰還敢向皇上直言去?
——因為此時已是年根兒底下,馬上正月到了,就是皇上的五十大壽的年頭去了。在這樣一個對于皇上來說,一生之中極為重要的年份里,他如何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皇上自登基以來,嘔心瀝血整頓吏治,只要是膽敢貪墨的大臣,甭管是戰功煊赫的福康安,還是權傾朝野的和珅,甚至是孝淑皇后的兄長,皇上全都不肯姑息。那皇上又如何能容許一個被自己多年信任、倚重的大臣,犯下如此大罪去?
且那些銀兩都是來自這個人奉他的皇命,前去外省辦案之時?!
這不僅僅是干系到朝政國務,更是干系到皇上的顏面啊。所以皇上在辦理廣興一案時,十分急迫,頗有些急于要在五十大壽到來之前,就先將這個罪臣處以極刑的意思去。
皇上的急迫,在這個特殊的節骨眼兒上,又是誰看不出來的呢?那些王公大臣們,食君之祿,也算忠君之事,誰會在這樣的時候兒給皇上去捋這個虎須、逆這個龍鱗啊!
廿廿緩緩深吸口氣,“…故此,這件事若是我也緘口不言,那廣興就死定了,是不是?甚至,就算明知道這案子辦得有些草率,可是也沒人會去提醒皇上,即使來日再查出些委屈來,卻也改變不了廣興丟了性命的事實去了,是不是?”
莊妃也是嘆了口氣,“這會子是皇上一意孤行,故此即便錯了,也只是皇上錯了。”
廿廿閉著眼緩緩點頭,“對,現在的情形就是,所有人都在看著皇上犯錯,卻沒人攔皇上一下兒,仿佛都在等著皇上一步一步去將這個大錯鑄成了去…”
莊妃略作猶豫,“我瞧著,情形大抵如是。”
廿廿便深吸口氣,倏然睜開雙眼,端然坐直,“我是鈕祜祿氏,是狼,故此我本不是那面慈心軟的人。廣興一人生死,我雖心下有憾,可是我卻還不至于就不敢看…”
“可是,我除了是鈕祜祿氏之外,我還是大清皇后!身為妻子,我不能坐視夫君鑄成大錯,尤其是在他五十大壽這樣一個重要的年份;而作為中宮,我便更不能袖手旁觀天子草菅人命!”
聽見廿廿說這樣一番話,莊妃心下震動,然則并不意外。
因為皇后她,原本從來就都是這樣一個人啊。這個國,這個家,從來在她心上都是擺在最要緊的位置上,置于她個人的得失榮辱之上。
莊妃雖不意外,卻還是輕輕皺眉,“只是…你自己方才也說了,這個節骨眼兒上,當真不好張這個嘴。”
廿廿點頭,“我猶豫過,也權衡過,可是這個時候兒若我都不勸皇上,還能指望誰?在群臣都緘口不言之時,便唯有我這個皇后來勸諫皇上。否則,我大清,還要我這個皇后作甚?”
莊妃心下激動,卻還是抓住廿廿的手,“…或許還不用這么著急。畢竟現在傳出來的消息,不過是大學士和刑部堂官議了死罪,這還得報到皇上跟前去,由皇上定奪不是?現在皇上還沒定奪,至少還沒下旨呢,那便還沒成真。”
廿廿靜靜微笑,“…若是等皇上已經下了決斷,旨意傳下的話,那皇上的大錯便已鑄成了。我到那時,即便攢足了勇氣去勸,又哪里還來得及了?”
“皇上是天子,君無戲言,倘若已然下旨,那便哪里還能收得回來了?”
莊妃不由得也是搖頭,“你便再是皇后,終究是深宮婦人,這些話原本該是那些前朝的男人們去說的!便是旁人不敢,咱們二阿哥呢,身為嫡長皇子,二阿哥難道這時候兒都不出言勸諫皇上,反倒要坐視皇上鑄下大錯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