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一封信剛開頭兒,看到這兒就已經忍俊不已了。
這有啥好意外的呢?這分明就是十七爺能干得出的事兒、也唯有他才能干得出來的事兒啊!
就像一把刀鞘配一把刀刃,這事兒擱在十七爺身上是再配套不過了。
她不意外,皇上又怎么還會意外呢?
故此,既然都不意外的事兒,皇上哪兒還會當真要發脾氣呢?
廿廿眼波回轉,落在皇上信開頭兒的字眼兒上,皇上說的可是“朕風聞慶郡王永璘此次前往東陵,路經桃花寺,有進行宮觀玩之事”,廿廿便輕笑出聲,叫了一聲“妙”。
瞧,皇上用了什么字眼兒呀,那可是“風聞”二字吶。
這便是說,這事兒是有人捅到皇上面前的,是他們那些人才覺著十七爺這事兒辦的不對勁兒,應該治罪的;可不是皇上自己吃驚了,或者覺著十七爺該受罰。
況且,十七爺干出這樣的事兒來,哪里是頭一回啦?
當年先帝爺還在世的時候,出巡途中,幾位皇子前后隨扈,這位十七爺一向都是落在最后頭,趁人不注意就沒影兒了…先帝爺什么事兒不是心知肚明的?可是這事兒上一向都裝糊涂,從來就沒問過。
就連皇上剛登基的時候兒,都特地下旨將這情由給說了一遍,就是叫滿朝文武,乃至天下臣民都知道,這弟弟就這個樣兒。先帝爺都從來不問不罰呢,那到他這兒來也沒的要跟先帝爺唱反調的,他身為人子,自然要將先帝爺的做法兒一脈相承。
這話轉譯一下,也就是要告訴所有人知道:若是想用這個理由來參十七爺的話,就可以省省了。因為他不會真的追究。
只是…
廿廿笑著笑著,便也緩緩怔忡了起來。
當年皇上說這個話的時候兒,十七爺還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怎么荒唐還都是人之常情。可是今兒,十七爺都多大年歲了,皇上明年就五十了,十七爺這便四十過半了…
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怎么荒唐還都不算過分,可是想想四十多歲、長了胡子的十七爺,還蹦跶兒地鉆進行宮里去玩兒去…這畫面雖說想象起來叫人忍俊不已,可笑過之后,心下反倒有些不是個滋味兒呢。
再說,自打皇上剛登基那會子因十七爺的“荒唐”而下了那么道叫大臣們閉嘴的旨意之后,這中間已經隔了近十年不再有大臣敢逆這個龍鱗,再上折子來參十七爺的了。可是到今年,十七爺都已經四十過半了,反倒又有大臣上折子參十七爺…便叫廿廿越發覺著有些如鯁在喉,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額涅咋地啦?”
廿廿猛然抬頭,這才瞧見綿愷握著綿忻的手,不知何時已經走進來。是綿忻發聲問,可是綿愷雖說沒問,卻也一雙眼珠兒黑白分明地盯著她正打量著。
廿廿心下嘆口氣,怕叫孩子看出什么來,這便趕緊收起心緒來,含笑道,“你們都回來了。四兒,餓了吧?”
廿廿單只問綿忻,卻不打算連綿愷的飯也安排下,這是毫不遮掩的“攆人”——叫他回去陪她媳婦兒吃飯去!
綿忻有趣兒,之前不是說哥哥已經有嫂子了,他就不接哥哥去了么;結果等皇上前腳出了京,他后腳就又跑到上書房去接他哥去了。
佛拉娜得了信兒,就趕緊自己“引退”了,哪兒好意思跟小叔子搶呀!
故此綿愷如今還得每天先把綿忻給送回額娘這兒來,順便給額娘請了安,這再回自己所兒里去。
綿愷便趕忙行禮請安,然后道,“…額涅偏心眼兒,兒子也餓了,額涅就叫他們多放一副筷子,也將兒子的飯給帶出來一口唄?”
廿廿故意繃著臉,瞟他一眼,“我什么時候兒少你這一口飯了?我賞給你和佛拉娜的菜,早都單撥出來,叫人送到你家里去了。你這時候兒回去,正好能吃上熱乎兒的。”
綿愷卻耍賴,扭股糖似的湊上來,舉拳給廿廿敲肩膀,“額涅…兒子今兒就在這兒陪額涅吃唄。兒子從成婚以來,額涅見天兒的攆兒子回家吃飯去,這一晃也好些日子都沒陪額涅吃過飯了。”
廿廿輕輕哼了一聲兒,擺明了不在乎,“…佛拉娜倒是隔三差五地過來伺候我用晌午的飯。有她來,跟你來,有差別么?”
綿愷便故意紅了眼圈兒,“早知道額涅就稀罕閨女,不心疼兒子。人家都說是小子娶了媳婦兒忘了娘,可是到您這兒,是娶了兒媳婦兒就不要兒子了…”
綿忻終究是小,看著哥哥這可憐樣兒,就也跟著紅了紅了眼圈兒,兩只小手拽住廿廿的手去懇求,“…額涅,就賞哥哥一口飯吃吧!要不,兒子今兒不吃了,就將兒子的給哥哥吃!”
廿廿叫這兩個孩子這么一弄,雖說知道只是開玩笑呢,卻終究忍不住心軟。廿廿便嘆口氣道,“罷了罷了,就饒了你這一回吧。”
月桂在畔看著樂,得了主子的話兒,這便趕緊親自去添了碗筷來。
廿廿卻還特地吩咐,“再叫人去賞佛拉娜和星樓每人兩碗菜去,叫佛拉娜那邊兒別等了,就說我今兒有話要問她男人。”
月桂忍不住“撲哧兒”一樂,趕緊應下,“嗻,奴才這就叫五魁親自給送去,定把話給說明白嘍。”
綿忻終究是小,自己吃飯還是有些不利索,他坐桌上陪額娘和哥哥吃了兩口,還是看顧嬤嬤看不過去了,給哄了下地,回自己那邊兒去喂飯了。
飯桌上就剩下母子兩個,這便都有些沉肅下來,不必再如綿忻在的時候兒還要故意輕松些。
綿愷雖說討了碗筷來,可是他哪兒差這一口吃食呢,因瞧出額娘有心事,他便也壓根兒就吃不下什么。卻還要撐樣子,這便故意拿筷子在盤子里翻了一圈兒。
廿廿看不過去,伸筷子打 了他筷子一記,“…你吃飯呢,還是犁地呢?”
綿愷便也“撲哧兒”樂了,索性就將筷子撂下了,兩個胳膊肘兒拄著炕桌,兩手托著腮幫兒,故意天真無邪地盯著額娘看。
“…兒子進來的時候兒,瞧見額涅看汗阿瑪的信呢。阿瑪跟額涅說啥呢,剛出京三四天就寫信回來?”
皇上用的信紙,那可是唯有皇上自己個兒一個人才能用的,故此哪兒還至于看錯啊,一看一個準兒。
廿廿便也點點頭,卻是瞪了兒子一眼,“你這孩子,又胡思亂想什么呢?你阿瑪寫信回來,是跟我說你老叔呢。”
綿愷故意大聲地“哦”了一聲兒,然后這才問,“我老叔又怎么了?老叔不是去東陵謁陵了么,沒跟阿瑪在一塊兒啊。”
綿愷心下其實也有了數兒——就憑老叔的性子,能辦什么事兒出來,誰會納悶兒呢?再說綿愷自己的性子,旁人也都說是跟老叔一個模子扣下來的,他怎么能想不出老叔能怎么樣了呢。
廿廿便將皇上信里提到的桃花寺行宮的事兒簡單說了,說罷卻還故意瞟綿愷一眼,“剛看那信的時候兒,若將你老叔的名兒給糊住啊,那完全可以換上你的名兒去,絕無生硬之感…”
綿愷忍不住大叫,“哎喲,兒子冤枉啊!兒子就算也不老實,卻哪兒有老叔那么鬧得歡呢?”
廿廿便又嘆口氣,“…那是因為你老叔才幾歲大的時候兒,你皇瑪母就不在了。你皇瑪法心疼他是幼子,這便打小兒就不約束他,由著他的性子,隨便兒折騰。可你卻沒那個自由,為娘自要盯你盯得緊緊的!”
綿愷換了個姿勢,往后靠著,兩手改抱膝蓋,這便是隔開了一點子距離,望著自己的額娘微笑。
“…額涅哪兒只是盯著兒子啊,額涅將舅舅們也都盯得登登的,絕不準舅舅們也學盛住、孟住他們的樣兒。”
廿廿瞟綿愷一眼。便這一眼,便這微微拉開的一段距離,忽然叫廿廿今晚格外覺著,兒子已經長大了。
便是幾個月前兒子成婚的時候兒,她心下還沒有這一刻這般的感喟和明晰。
廿廿便笑笑,“你們覺著我是在約束你們,可我何嘗不是在護著你們啊…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便你們是當皇子的、當外戚的,可一旦觸犯了國法,那家規自然也是不能容的,皇上絕不會為了你們而徇私情。”
綿愷認真點點頭,“所以十七叔便是折騰,也不過只是這些隨便逛逛行宮之類的事兒罷了…畢竟,無論是宮里,還是行宮,當年都曾經是十七叔小時候兒隨便進出的家門啊。”
“照我說,便是旁人對桃花寺行宮好奇,想找借口進去逛逛。可十七叔斷然是不至于的…因為十七叔打小兒跟著皇瑪法去謁陵的時候兒,早進過那行宮多少回了。”
“依著兒子看,十七叔要進桃花寺行宮去,不是好奇,更不是要打探什么,他只是…想家了吧?他想念當年皇瑪法帶著他一起行走的那些時光,他想再看看行宮之中留下的皇瑪法的生前影跡…”
“或者還不只是皇瑪法一個人的,還有皇瑪母的…那些都是他的童年時光,都是他再也回不去的美夢啊。”
廿廿一個愣怔,有些渾沒想到,冷不丁被兒子的話就給撞著了心尖兒,一眨眼,已是一串淚珠兒滾落了下來。
廿廿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抬手抹著,“嘿,你突然說這樣的話,叫我都有些猝不及防…不過,三兒啊,你今兒這話說得好,是戳進額娘的心窩子里去了。”
綿愷便嘿嘿地笑,“那,額娘就放下心了吧?兒子方才瞧著,額娘看著那信,臉上有一抹子憂色…”
廿廿這一刻覺著,好像是真的可以與兒子說說正經事兒了。
廿廿將淚珠兒擦干,緩了一會子,才靜靜抬眸,“已經有差不多十年,沒有大臣再因為你十七叔這些事兒而上折子參奏他了。你汗阿瑪對你十七叔的態度,一向都是擺在明面兒上的,故此大臣們已然避免再為此事上奏。”
“可是這事兒偏在今年又來了。偏天兒剛晴不過十日…你說這事兒怎么就這么巧呢?”
綿愷便笑了,唇角勾起約略有些冷酷的弧度來,“哪兒有這么巧,必定是他們故意的。既然這事兒是從桃花寺行宮起的,而看守行宮的除了內務府的人之外,管理大臣便都是宗室,故此不用猜也知道,能給汗阿瑪上這樣折子的,不是內務府大臣的授意,就是宗室們打的主意。”
“汗阿瑪不愛在額涅面前說前朝那些叫人不高興的事兒,額涅這便興許有所不知——就這兩個月內,汗阿瑪懲治了不少宗室。而宗室之中,各房各系之間自然都是瓜瓞相連的,哪家有被汗阿瑪給懲治了的,便也難免跟著牽骨頭帶肉的。除了覺著自己也跟著面上無光之外,說不定還會覺著是汗阿瑪要動他們家呢。”
廿廿便也微微皺眉,“隱約聽你汗阿瑪提過量嘴,說有宗室當街跟護軍打架,極為有損宗室顏面…我倒沒想到,你汗阿瑪處置的竟不止這一宗。”
綿愷點點頭,“兒子也聽著有大臣私下里嘀咕過,說汗阿瑪每隔幾年就要拿宗室開刀一回。這回是從上次運米官船不足的事兒起的,汗阿瑪便接連又施重法,規束宗室。”
廿廿有一會子沒說話,只管靜靜想著心事。
綿愷瞇眼凝著廿廿,“…額涅是懸心汗阿瑪秋狝?等汗阿瑪入哨,必定是宗室王公環繞在汗阿瑪身邊,到時候難免刀劍無眼之外,還有那些說不定從什么地兒竄出來的野獸不是?”
“額涅別擔心,還有兒子呢。等汗阿瑪入哨,兒子必定跟隨汗阿瑪左右。還有,圍場究竟是在蒙古地界兒,兒子先送信給三姐夫,叫他以家奴盯緊了圍場周邊兒去,絕不容半點差池。”
廿廿霍地抬眸,定定看了兒子半晌。
這孩子,便也有十七爺另外那一半的模樣——外人看見的只是荒唐和淘氣,實則他們都內里有著與外表截然不同的通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