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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8、雨過天晴

  勤政殿外,綿寧靜靜而立。

  陰天不見斜陽,他的身影只拖出了一筆沉悶來。

  他散了學,前來勤政殿給皇上請安。尋常這個時辰,皇上必定還在勤政殿中忙碌國事,故此他往日這個時候過來,是一定能見到汗阿瑪的。

  可是今兒…他卻撲了一個空。

  今兒當值的奏事太監是曹進喜,見了他便忙恭恭敬敬道,“二阿哥來晚了一步兒,皇上方才剛被四阿哥給拽走了…”

  他便怔住,心下一時翻涌不停。

  四兒能把汗阿瑪給拽到哪兒去,那還用說么?可是難道汗阿瑪到她那兒去的還少么?這宮中,在她之下,別說皇貴妃,便是貴妃位上都空懸十幾年去,也只有諴貴妃這樣資歷老的,方升了上來;其余妃位、嬪位,更是從來就沒滿額過…她可能是大清有史以來受到威脅最小、最輕省的中宮了。

  由這些,還不足以說明汗阿瑪對她的情有獨鐘去么?她何苦還要用上四兒這個小孩兒來拽汗阿瑪來?

  他想著,心下一時寸寸成灰。

  不過隨即他又狠勁甩了甩頭——不,她不是不知道汗阿瑪對她的情有獨鐘,憑她的身份,這會子已經不必再叫小皇子來爭寵了。

  她所做的,唯有是顛倒過來的,她不是為了她自己,她是為了——她自己的兒子們。

  綿愷剛剛大婚,不便每日都在內廷里行走了,她隨即便將剛三歲的綿忻也給派出來了么?她是為了綿愷和綿忻打算,這是人之常情,他能體諒;可是終究,她這樣做,卻已然是有意無意之間,將他與汗阿瑪給隔絕開了…

  他不想生她的氣,可是這一刻,他卻立在這宮門口兒,一步都挪動不了。

  他不想去細細捋請他自己心下那股子心緒是什么,他至少自己不會將它命名為“惱恨”或者“失望”,可是…他卻當真在這一刻,無法挪動了。

  都說“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是了,她的確做到了。她將她自己的胳膊肘兒全都拐到她自己的皇子身上去了。而他,是她胳膊肘兒外頭的人啊。

  這么多年來什么都沒能斬斷他們兩個的情誼,就連他自己的額娘,就連他自己的舅舅,就連他自己的福晉…一個一個兒地被她制住了,不在人世了,他還是不肯選擇去恨她。

  可是,終究,當她自己的兒子一天一天地長大,她終究是要為了她自己的日子,而與他生分了去。

  旁人都說早知會有這么一天,可是他卻從來都不肯相信。可是,終究還是他都錯了么?

  一連多日,綿寧這個時辰再來勤政殿給皇上請安,便也一連多日,都如這一日一般,叫綿忻早了他一步,將皇上給“拽”走了。

  綿寧自己也明白,他這也是上來了拗勁,絕不肯早來一時一刻,就偏偏還要每天都按著這個時辰來…他仿佛想跟誰賭氣似的,就是想向自己證明一回,也許那日綿忻的到來只是一個巧合。

  可是終究,一連多日下來,他都是錯了。

  四兒來的不是偶然,而且是看著樣子是打算每天都來的。他便一連多日都沒能按著規矩給汗阿瑪請安…

  便仿佛,汗阿瑪有了綿愷和綿忻之后,便已經不需要他這個兒子了似的。

  “阿哥爺…您回去吧。奴才瞧著,這天兒仿佛又要下一場透雨了,皇上既不在殿內,您便是在這兒站著,也等不來皇上不是?”五州在后頭小心地勸。

  五州心下也是替阿哥爺難受。

  人家皇后主子畢竟是有三阿哥、四阿哥兩個皇子,便是自家阿哥爺是長子,可是一個人兒總歸不及人家兄弟兩個齊心合力不是?況且還有人家皇后主子這個當額娘的百般幫襯著呢。

  再回頭看他阿哥爺,如今是要額娘沒額娘,要兄弟沒兄弟,要福晉沒福晉…便是有母舅,卻在死后還能惹出這樣潑天的大禍來…阿哥爺現如今當真是孤身一人,孤掌難鳴啊。

  綿寧不想叫奴才看出心事來,這便霍地轉身,大步流星往回去。

  他一邊走著,一邊忍不住緊咬牙關、攥緊了指尖兒去。

  “…不管怎么著,她都不該再多生養了!”

  他的話說的太急,而天色暗沉下來,長街之中疾風驟起,瞬間便將綿寧的話音都給吞沒了,倒叫五州都沒能聽真亮。

  五州便小心地追問一句,“主子爺,您說,叫誰?”

  綿寧沒有答話,回答五州的,唯有大風呼嘯,灌滿了五州的一張嘴去。

  有了綿忻的多日相伴,皇上的心緒果然松快下來了不少。

  廿廿便也借機勸慰:“便是人間再有為難事,皇上卻終究是天子,殺伐決斷就是。此時最要緊的,倒是這天相…皇上與其現在兩邊兒懸心,倒不如先重一頭兒,先以誠意打動上天,叫這雨水停了才是要緊。”

  “等雨停了,皇上就不用誤了原定秋狝的日子。”

  “至于人間的這些事兒…等天上的雨停了,皇上騰出手來,還不是想怎么處置,全都在皇上圣心獨斷之中了?”

  皇帝焦慮的心這才平靜下來些,握了握廿廿的手,又將綿忻給抱到膝頭坐著,只仔細地打量廿廿的氣色,“你的身子,當真已是好利索了?”

  廿廿便笑,“皇上這會子的神色,倒與莊妃如出一轍。那日莊妃來探我,也是這般不錯眼珠兒地盯著我的臉色看。”

  皇帝欣慰地笑,“誰能想到,就憑莊妃那么涼薄的性子,竟然與你能這些年姐妹情深,一顆心全都為你著想著。”

  廿廿立即道,“別人這樣說倒還罷了,虧皇上也這么說!莊妃姐姐能對我如此,自不是我比旁人有什么過人之處,反倒是莊妃姐姐實際上最是寬仁溫厚之人,她才不是真的涼薄呢…她啊,那些面兒做出來的涼薄,只不過都是對著那些叫她不喜歡的人罷了。”

  皇帝不由得大笑,“那必定是爺了!她啊,當著爺的時候兒,最是滿臉的冰霜去。”

  廿廿這便趁機道,“我是想著,今年恰好逢諴貴妃、莊妃、信嬪三人進封,皇上秋狝熱河已經連著好幾年都沒帶內廷主位去伺候了,那不如今年就讓她們三位陪著皇上去熱河吧,也好讓前來覲見的蒙古王公和西域伯克們能給她們幾位道賀。”

  因三公主的緣故,每年皇上秋狝的時候兒,諴貴妃自然是想跟著去的;而信嬪又是后宮之中唯一的來自八旗蒙古的主位,故此她去也是應該的。倒是莊妃沒什么理由,這便正經有幾年沒機會跟著皇上出京去散散了。今年反正綿忻也大了,不用莊妃再分神幫著廿廿照顧著,廿廿便希望今年莊妃也能得了機會去散散心。

  皇帝想了想,未置可否,只道,“…若是天兒還不見晴的話,路途艱辛,又何苦叫她們也跟著受苦去?”

  廿廿含笑眨眼,“若是天兒放晴了,皇上便答應了?”

  人心敞亮了,不但如廿廿的身子骨兒都跟著好了起來,便連天頭都終于見了亮色。

  為了再向上天表示誠意,皇上除了自己拈香之外,又準備派出儀親王永璇、豫親王裕豐、莊親王綿課三位親王,分別赴天神壇、地祇壇、太歲壇三處行禮祈晴。

  皇上在下了這道旨意的同一日,又以冷靜下來的心緒,再審盛住一案。

  皇上再度給盛住下了極嚴厲的判詞,他說盛住“實屬喪心昧良,不成人類,可恨已極”。皇上文雅,其實就是說盛住不是人。

  皇上說,倘若盛住還活著,必定給他上以刑夾,只是盛住現在已死,不過卻不能因此就饒過了。皇上命將盛住幾個牽連入此案的幾個手下,刑枷、打板子,然后令盛住的兒子達林、慶林、豐林,及盛住的孫崇喜、崇恩,一并在旁邊兒跪著看。

  皇上還命主持行刑的大臣當場告訴盛住的兒子和孫子們:說眼前這刑罰,雖說盛住死了,可事實上就是在給盛住上刑無二!

  等看完了受刑,盛住的這幾位兒子、孫子,便被發配到黑龍江和吉林去,即日啟程,不得耽擱。

  托了數日的盛住大案,皇上在這一日之間干凈利落地手起刀落,處置干凈,并且當日就讓盛住的兒子和孫子離開京城…說也奇怪,仿佛老天終于滿意了,便在次日,這連綿了兩三個月的陰雨,竟然就豁然見晴了!

  當久違的陽光終于鉆出了云層,普照大地,曾經籠罩在一片昏暗之中的金瓦紅墻,重又綻放出熠熠光輝,宮廷內外登時一片歡騰!

  皇上歡喜之下,伸臂緊緊擁住了廿廿,又分出一手來,將綿忻舉上肩頭。

  陰云終散,人間重見清朗,皇威再度煥發神采——這才是上天真意。

  皇上歡喜之下,并未叫三位親王不用去祈晴了,而是叫三位親王依舊前往三壇去祭天,只是從祈禮改為了稟告之禮。

  這樣的天相之下,由不得人們不去想,這一場陰雨連綿,實則是與盛住那樁大案相關聯的。就因為盛住已死,叫這大案險些就此被埋入地下,塵封于世間,故此上天都看不過去眼,這便以天相來示警。

  而皇上可以放下對孝淑皇后母家人的眷顧,將盛住本人和子孫盡數嚴懲了之后,上天這才滿意了。那一家子前腳走,后腳上天就放晴,如此簡單直接,比三位親王都更有分量去。

  這樣一來,即便盛住本人死有余辜,卻也終究要牽連到了孝淑皇后的聲譽去。前朝后宮都有人私下里嘀咕,說孝淑皇后竟有這樣貪財起來能六親不認,連孝淑皇后這個親妹妹都坑的兄長,那孝淑皇后本人…便說不定也會德行有失。

  盛住畢竟已經死了,他的兒孫也已經發配到遙遠的黑龍江和吉林去了,便是留在京中的承恩公孟住也縮起來托病不出家門兒…唯有綿寧一人,咬著牙來面對這一切。

  這重現的青天朗日,這歡欣鼓舞的大臣百姓…唯有他一個人,強顏歡笑之下,已然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七月十六日,大雨止歇、重現天日的第七天,皇上如期踏上行程,出京赴熱河。

  皇上歡喜之下,便也認賭服輸,帶了諴貴妃、莊妃、信嬪同行。

  只是莊妃不放心自己出京,卻將如嬪放松了去,這便奏請,也叫如嬪同行。

  因這一行,有諴貴妃、莊妃和信嬪三個人呢,想必如嬪也翻騰不起來什么去,廿廿便也準了。

  本來忖著皇上出京之后,宮里能安靜幾天,卻沒想到皇上剛走三四天,就傳回信兒來,說慶郡王十七爺又捅婁子了。

  皇上特地親自寫了家信,將十七爺的事兒講給廿廿聽,叫廿廿給評評理。

  廿廿聽了太監們的傳話,便笑了。便從這語氣里,她就知道皇上心中積壓了大半年的陰霾,終于都散了——越是近了明年的五十大壽,越是對壽數的擔心,反倒因為中間這些天上和人間的事兒給分去了精神頭兒,等那些事兒都解決完了,皇上自己反倒也不將壽數的事兒太當回事了。

  廿廿便也跟著松了口氣,嘴角噙著微笑看那家信。

  ——原來是十七爺在皇上起鑾之前,被皇上派去東陵謁陵去,結果這位爺到了桃花寺行宮,就找理由說他帶的水壺沒跟上來,而他又渴得不行了,必須得原地找一口水喝。

  一看十七爺都快“渴死”了,隨行人員和行宮的管理人員便也都沒敢攔著,放了十七爺進桃花寺行宮里喝水去。

  原本十七爺只是郡王,那行宮卻是皇上謁陵時候兒的暫居之地,十七爺不是跟著皇上一起的時候兒,哪兒有資格隨便進行宮啊?可是,誰讓人家都快“渴死”了呢,所以規矩什么的就都在人命面前敗下陣來。

  當然最要緊的,還不是因為這位爺是皇上的親弟弟,更是從小兒就被皇上各種明貶暗護著的幼弟啊!若是換成旁的王爺,那是絕對不敢隨便往里放的。

  結果這位爺進了桃花寺行宮,哪兒還有什么口渴啊,壓根兒就沒接行宮管理大臣送上來的茶水,而是腳底下抹油,茲溜就鉆院兒里遛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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