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安常在這一番話說的,淳嬪雖將安常在那副小人嘴臉給戳得透透兒的,該說的話也全都說得清楚明白,心里得了個痛快的。待得回到景仁宮,她便也是高高揚頭走進自己的寢殿去的——她知道,那榮貴人這回雖然沒跟安常在摻和在一塊兒來,可是這會子也必定躲在窗邊兒,等著看她的反應呢,她自不能叫那榮貴人,乃至這宮里的媽媽、女子、太監們給瞧出什么來。
待得回到自己寢殿,關好了門窗坐下來,她便盯著炕桌上那盆子寶石花的盆景定定出神…
她自己如何能騙得了自己?她越是這般的明白,越是這樣的要強,又何嘗不是因為她實則還是在乎宮中人的眼光呢?
安常在的話不算錯,畢竟當年進封嬪位之時,她排位在吉嬪之前。宮中凡事都要講究個“循序漸進”,既然要從嬪位上進封妃位去,除非是吉嬪誕育了皇嗣,才可能越過她去…可是終究,吉嬪并無生養,卻還是越過了她去,甚至得了“莊”這樣一個封號,這便總叫她顯得扎眼了些。
況且,吉嬪之所以能成為今日的莊妃娘娘,誰還看不明白,這里頭畢竟是皇后娘娘給使的力啊。便也由此,可見莊妃與她自己在皇后娘娘心目中的地位輕重去…
想當年,她也曾忍辱負重,替皇后娘娘效了大力的。若沒有她,那個讓皇后娘娘早年間吃過不少苦頭的華妃,怎么會處理得這般順順當當去?
便是如今,皇后娘娘將她放在景仁宮里,又何嘗不是將榮貴人和安常在這兩個刺兒頭也都交給她,叫她來看著?
從過去到現在,皇后娘娘都一直是在用她的,可是到了后宮進封這事兒上,皇后娘娘就忘了她了——想想她當年也是跟莊妃一起進封的嬪位啊,到如今也都這么多年了,在華妃死后,她這幾年便是沒有大的功勞,可是卻要見天兒看著榮貴人和安常在兩個刺兒頭,那畢竟也是有苦勞的呀…
她這般想著,鼻尖兒便有些發酸了。
看看眼前這盆寶石花的盆景子,雖說寶石自然要比草木金貴,可是寶石再怎么金貴好看,它們卻也畢竟都是石頭,是沒有生命的,終究比不上草木的真實鮮活去。這寶石花的盆景子啊,再好,也終究只是個擺設兒。
貼身伺候的女子們都知道自家主子心下不好受。畢竟這宮里這么多人、這么多雙眼睛呢,這便都瞧著呢。自家主子是個要強的性子,在旁人面前能依舊高高抬起頭來,也能將沒安好心的安常在之流給懟得沒詞兒,可是終究——這事兒是這么明擺著的呀。
女子們心下也跟著著急,只是就憑她們,還能怎么辦呢?難道去求皇后娘娘,也給自家主子進位?——說到底,她們也只能陪在主子身邊兒,叫自己也變得牙尖嘴利起來,先給主子當一道防線,將那些不安好心的給呲兒回去罷了!
次日一早,淳嬪依舊早早起了,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還特地選了一套鑲嵌粉紅色碧璽的發簪,身上的衣裳也選了鮮亮的顏色,叫整個人看著光彩照人地去給皇后娘娘請安。
說到底,依舊還是不想叫任何人覺著她晦暗無光了,更不想叫人瞧出她心下有半點失落來。
淳嬪如此,廿廿又豈有看不出來的?只是廿廿這會子倒不便多說什么,只含笑與莊妃對了個眼神兒。
眾人請完了安,廿廿只留下諴貴妃說事兒,其余都叫散了。
淳嬪不慌不忙出了門兒,卻沒成想,走在半路里,長街拐角處走出莊妃的肩輿來。
淳嬪有些尷尬,卻也急忙叫停轎,她親自落轎行禮。
莊妃便也落了轎,并不十分熱絡地凝著她,“你宮里可有事務?天兒有點熱了,我想繞著海子風涼風涼,想找個人陪著我走走。若你不忙的話,可愿意陪我一會子?”
淳嬪微微猶豫了一下兒,便隨即吩咐抬轎太監們先回去,她自己只留下星墨陪著。
莊妃在前,淳嬪落后半步,兩人各自的女子跟在三步之外。
莊妃一向都是這樣略帶清冷的性子,便是今兒這情形之下也并不想主動矮下了身段來,淳嬪性子里也有自己的耿直,故此兩人就寧肯這么差了半步,一前一后地走著,誰都不肯打破這距離,走到肩并肩的位置上來。
兩人就這么走了大半天,一汪海子都要走了一半兒了,兩人這身姿叫外人看著都跟著尷尬,跟在后頭的兩個女子都要著急得腳趾頭摳穿鞋底兒了。
兩人這么又走了一會子,莊妃才微微回眸,瞥一眼身后的淳嬪,“從你嘉慶二年進宮,初封為貴人,我那時候兒還是常在;后來,我也終于封了貴人,但因為你是初封貴人,我是進封的貴人,故此我比不上你…再后來,嘉慶六年咱們一起進封嬪位,因為循序漸進的規矩,我的身份依舊還在你之下。”
“那長長的十一年里頭啊,咱們行走時,都是你在前邊兒,我跟在你后邊兒。說實在的,十一年的時光里,咱們這個次序的,我都習慣了;今兒忽然換成咱們倆這么走著,我倒有些不自在。”
“真有些恨不得后腦勺兒上長雙眼睛,能瞧見你面上是個什么神情。”
淳嬪的回應也同樣是淡淡的,“莊妃娘娘說的是,實則當真是走在前頭的人,心下才是慌亂不安的。畢竟前邊兒的人后腦勺兒上不長眼睛,而跟在后頭的人臉上一雙眼睛卻看得真楚呢。這樣前邊兒那人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在后邊兒人的眼睛里,什么都藏不住。”
“這么看的話,實則倒是跟在后頭的人是蠻幸福的。”
淳嬪說著,便也嘆了口氣,“莊妃娘娘說十一年的時光長遠,可是不瞞莊妃娘娘,這十一年的光景啊,都還不足以叫我習慣了走在您的前邊兒…十一年了,我心下實則一直都還是忐忑不安的。”
“因為我心下明白,莊妃娘娘才是皇上潛邸時的老人兒,比我先進宮,先伺候皇上,與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情分也自然比我深了許多,對這宮里的事兒看得也比我深遠得多…故此叫莊妃娘娘走在我后頭,我心下是沒有一刻能得安寧的。”
“故此今兒咱們兩個顛倒了個個兒,您走在頭里,我跟在您后頭…雖然次序變了,倒叫我瞧出來跟在后頭的人的好處來;更要緊的是,這十一年來的心慌,卻在今兒給摁下來了。從進宮至今,在跟您的行走次序里,我今兒是頭一回心下不慌的了。”
莊妃不由得停住腳步,轉過了半側的身子來,定睛細看淳嬪。
淳嬪自己笑了笑,“我知道您必定想看看我的臉,瞧瞧我這是不是真心實意的話。”
莊妃卻輕嗤一聲,又扭回頭去,“不至于。我還不至于聽不出來,你這話不是假話。況且咱們兩個方才可繞著這海子走了大半圈兒了,你也盡管與我距離著這半步去,沒刻意攆上來,這反倒叫我瞧出了你的真心來——”
“淳嬪,當年我就覺著皇上給你‘淳’這個封號沒錯兒,你雖說是聰明機巧的,可是你的性子里頭終究還保持著一份耿直去。就沖你這一點子耿直,我便放了心,用不著防著你去。”
“…至于我為何要盯著你看一眼,實則不是我擔心你,倒是我終究還是有些懸心于你。”
“嗯?”淳嬪聽著,先一時還沒能分辨出來,略一停頓,這才分出了“擔心”與“懸心”之間的微妙區別去。
她鼻尖兒一時酸楚,那心底的委屈還是泛出來些兒。
“…莊妃娘娘又是替我懸心什么呢?是懸心我會受不了這宮中眾人的眼光,還是她們背地里那些嚼舌頭根子的唾沫星子去?莊妃娘娘怎么忘了,若我是這樣膽小的,那我當年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扭頭跟著華妃走了?”
“要說宮中人的冷眼和唾沫星子,實則那會子才最嚴重。況且我當年年紀還小,進宮也還沒幾年…莊妃娘娘瞧見了,我這不是都穩穩當當地過來了么?當年我能熬過來,眼前的,我何至于就熬不過去了?”
淳嬪說著深深吸了口氣,“…就算旁人不知道我當年那個嬪位是怎么來的,就算還有人直到今兒還以為是華妃當年抬舉我,才有了這個嬪位來;可是我自己卻不能忘本。”
“當年,若不是莊妃娘娘您提點過我那幾句,我若不是看懂了您當年是如何侍奉皇后娘娘的,那我就根本還找不到這宮里的正道兒,說不定直到今日,我也還跟一起進宮的玉貴人一樣兒,依舊是個不上不下的貴人罷了。”
莊妃也不由得微微動容,“你啊,盡說傻話。我又算提點過你什么了呢?路都是在腳下明擺著,至于該怎么抬腳,該怎么往前走,實則都是各人自己的選擇罷了。故此,叫你走到今天的,是你自己個兒的心意,與我倒沒什么相干的。”
淳嬪吸了吸鼻子,努力抬高了頭,望住莊妃一笑,“說句實話,我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我心下實則是有不服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也多虧就是姐姐你,倘若換了另外一個人去,姐姐看我還是不是眼前這個樣兒。”
“在這后宮里頭啊,除了皇后娘娘之外,我心下最賓服的人,就是姐姐你。不管過去的十一年里,咱們是誰在前在后了,可是在我心里,姐姐一直都是在我前頭的人,是我從后頭可以看著、跟著學的人。”
“故此今兒姐姐進封妃位了,我只覺著這是姐姐應該得的。雖說我進封嬪位到今日也這么些年了,若說我不想要這個妃位,那是違心的話。可是我更明白,姐姐比我更配得起,姐姐是應該先我一步進封才是。”
莊妃緩緩吐了口氣,眨了眨眼瞧著淳嬪,終于上前一步,跨越了兩人之間那半步的距離,伸手握了握淳嬪的手。
“我這人性子涼薄,不慣與人這般親近,可是今兒我是真心愿意拉拉你的手去。你是明白的人,又加之這份耿直,便叫我覺著值得。在這后宮里頭,除了皇后娘娘和諴貴妃之外,說實在的,在后進宮的這些年輕的妹妹里頭,我始終認定了,你才是最拔尖兒的那一個。”
淳嬪到此時,終于可以放松下來,這便終是忍不住落了一對淚珠兒下來。
“…我不在乎宮里頭那些人的看法去,我知道她們等著看我、看咱們的笑話兒去。可是我卻不能不在乎姐姐你,還有皇后娘娘的看法兒去。這些年我都是一心跟隨著皇后娘娘和姐姐,我生怕自己哪兒辦不好,倒叫皇后娘娘和姐姐嫌棄了去。”
莊妃用自己的帕子替淳嬪拭淚,“傻妹妹,這便是你小心眼兒了。皇后娘娘怎么會不在乎你?若不在乎你,怎么會叫你去當景仁宮的家?至于這次晉位,總歸要各個位分都有循序漸進,諴貴妃晉位,空出妃位來,叫我補上;我進封妃位,空出嬪位來,叫信貴人補上罷了。”
莊妃略作猶豫,定定看淳嬪,“…你還年輕,瞧你如此美貌,你現在所缺的,不過是一個皇嗣罷了。”
淳嬪卻含淚搖搖頭,“我何嘗沒起過要去爭寵的心?可是我又何至于看不見皇上與皇后娘娘的伉儷情深?故此我便連起那心眼兒都覺著不好意思…我當真,當真不能為了我自己,就去傷皇后娘娘的心呀。”
莊妃欣慰而笑,“好妹妹。你終究與我宮里那個,是不一樣兒的。方才的話,實則是我試探你,請你萬勿見怪。”
既然后宮大封這么多年才有一次,可是正常的循序漸進卻輪不到自己的話,那歪心眼兒的便必定要另外尋門路去——那既然正常的循序漸進不成,便也唯有在皇嗣一事上打主意了。
淳嬪聽著也是微微一瞇眼,“怎么,姐姐宮里那位,又開始不安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