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將話說到了此處,今晚上的綿寧頭一回真正地覺著忐忑緊張了起來。
他緊緊盯著舒舒。
額涅已經猜到了,那還好說,畢竟是那是生身之母;現下他更在乎的是,這十多年過來,舒舒是否也已經猜著了,又是猜中了多少去。
終究,額涅是額涅,福晉是福晉。額涅自然是怎么都能護著他的,福晉卻不同——他的福晉啊,倘若猜中了,是隨時會用這秘密來要挾他的!
“…當年額涅的話,許是隔得太久了,便連我怎么也有些聽不懂了呢?”綿寧沉下心思來,反倒更加比之前還要冷靜,“連我都聽不懂的話,我不信你就能聽懂了。我更不知道,你說出這樣一番誰都聽不懂的話來,又是個什么勁兒!”
“依我瞧著,這必定是額涅當年病沉之時,才說出來的話。有些是有影兒的,有些卻可能是額涅神智昏亂之時說出來的罷了,不足為信。”
舒舒有氣無力地斜倚著條枕,便又忍不住地樂了,“阿哥爺,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瞧瞧,你這么冷靜,差點兒把我都給影響了呢。”
“不過幸虧我這些年經歷過了,走過來了,看過了那么多事兒,也將那么多事兒都揣在了心里,仔仔細細地回味過了…故此啊,就算阿哥爺自己都說還沒聽懂的,我這會子卻已然是了然于心了。”
舒舒更加覺著累,有一種心力交瘁之后,連眼皮都變沉了的感覺,“…阿哥爺啊,你心里的確是有一個鈕祜祿氏。只不過我從前都想錯了,只照著比你身份低的、年紀小的去想,故此將我自己都給陷進死胡同里去了,出不來。”
“也是,當年咱們年紀還小,便總覺這那些比咱們就大幾歲的,好像也是長輩了;唯有等咱們自己也都長大了,大家伙兒都是二十多歲的人的時候兒,才忽然覺著,哎喲,這哪兒是兩個輩分的人啊,分明就都是一般大的嘛…”
舒舒說著便又止不住地“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心里的人,是她!所以這些年來,無論我怎么費盡了我全部的心力去為了你跟她斗,你卻非但不領情,還要反過來恨我,甚至幾次三番地禁了我的足,將我關在這個破院子里,成了一個活死人!”
“…終究在你心里,她才是最要緊的!你明明知道,為了你自己的前程,為了得到你想要的大位,你必須要跟她斗;可是你卻反過來還要護著她,誰都不讓我們動她!”
綿寧的面上終究變了色。就仿佛那窗外的夜色漫延,漸漸凝成了一條長長的蟲,從窗戶縫兒里無聲地爬了進來,遇到了熱氣便又膨脹、彌散開,又是氣體的形態,卻依舊還保持著長蟲的形狀。
游弋、翻卷,漸漸將他們兩個人都兜在當中,形成了一張無形交織的網去。
綿寧霍地回眸,看向窗外,這一刻他心下略有慌亂——盡管舒舒還是留了最后一線,沒有將她的身份說明白,可是他還是在擔心隔墻有耳,叫別人聽去了這句話。
這是他心下最深的隱秘,他絕不想叫任何人知曉一星半點兒去!
可是轉頭之間他才想起來,這時候的窗外,整個院子,已然都空了。他的家眷們,此時全都遠在圓明園呢。今晚圓明園的焰火照亮了京城的夜空,同樂園大戲臺的戲也必定將所有人的心神都給勾了去,沒人會留神這遙遠的宮中,無人的院落。
他便悄然松了口氣,轉回頭來,“福晉,你今晚上說的這些話,你的嘴是痛快了,可是你想過后果沒有?”
舒舒霍地揚眸,“后果?阿哥爺還想給我什么后果去?我這十年,最好的年華,所有的一切,已然全都錯付了!”
綿寧望著舒舒笑,“…原來你還什么都沒想過。福晉啊,凡事只想著做,卻不想后果的話,你在這宮廷里頭,又要怎么活下去呢?”
“從前有你阿瑪護著,后來是我顧著你。如今你阿瑪不在了,若連我也不顧著你了,你難道就沒為自己多想一點兒去?更何況,你還有你弟弟熙敏呢,他還小,他的凡事還都要靠著你這個當姐姐的拉拔著呢。”
阿哥爺又故意提到熙敏,戳著她的心窩子。舒舒緊緊閉上了眼,“…阿哥爺放心就是,今晚上這話我只與阿哥爺說就是,我必不說出去也就罷了!”
“只不過,我與她的仇便越發不共戴天,勢不兩立了去!就憑她,她憑什么?!”
綿寧微微闔上了眼,靜了靜,隨即啟唇緩緩露出一絲微笑,“你的話說完了,那我就也不藏著掖著了——我告訴你當年岳父是怎么死的。”
“還記得當年岳父溘逝前后,你自己都說過什么,辦過什么事兒去么?嗯,你興許早就忘了,畢竟你這么些年來,哪一年都沒安分,說過的話、辦過的事兒太多,你自己都記不得了。”
“故此你便從來都沒想到過,為了你的莽撞和自以為是,你阿瑪會賠上性命吧?”
綿寧說到此處,適時頓住,一雙長而薄的眼,若遠若近地望著舒舒去。
舒舒怔住,驚愕地望住了綿寧,“阿哥爺這是說的什么話?難道我阿瑪是為了我…?可這究竟是為什么呀?”
綿寧卻已經失去了耐心,抬眸只望向棚頂,“便也如此眼前這般,你犯了大錯,旁人都已經知道是你,甚至連汗阿瑪和小額娘都知道了是你,偏偏唯有你自己自以為是,以為旁人都不知道是你干的…”
“你可以繼續自信和裝傻,我卻不能。故此你做下的事,必須得有人給出個交待去。憑你的性子,又何嘗是肯與人說話的人?我便知道,我便是尋了你來說,也說不出個什么結果來。我便得去尋個明理的人去才行。”
舒舒心下便是咯噔一聲,“所以,阿哥爺去尋了我阿瑪來說?”
綿寧贊許地點頭,眸光變得更遠,仿佛他不是在她面前與她面對面地說話,而是站在杳遠之地,如冰山、如雪谷,那般遠遠地凝視著她。
“…沒錯,我便是尋了岳父來說話兒。岳父果然是明理之人,待我將你辦下的事情說了個大概,他就已經知道該怎么做了。”
“他是你的阿瑪,是你生身父親。他說得好,他既生了你,那你犯下的所有的錯兒,他便全都難辭其咎。你有后來的這些錯兒,都是他自小便沒能教導好你。故此你的那些錯兒,自然該由他來擔,他決定用了他的命,來替你贖罪。”
綿寧輕描淡寫地說完,原本已經疲憊不堪的舒舒,忽然如發怒了的母狼一般,猛然從炕上爬起來直撲向綿寧去,“…你說什么?!原來卻是阿哥爺你,逼死了我阿瑪?”
“而今日,你更用我兄弟來要挾我?”
綿寧沒動,任憑舒舒撲上來,兩只手分別抓住了他的脖領子去。
他不緊張,是因為他是爺們兒,力氣自比一個婦人大,且善于弓馬騎射,對付起她來并不費力。況且,他是皇子,她這點子輕重還分得清——她若敢傷了他,她自己那一家子,包括她兄弟,全都得凌遲處死!
果然,舒舒便是那般撲了上來,也僅僅只是抓住他的脖領子罷了,壓根兒都沒敢傷及他的皮肉去。
她哀哀地望住他,“阿哥爺!他好歹是我阿瑪,我好歹是你的福晉!我們父女兩個,為了阿哥爺的大業,豁出了一切去。便是沒有功勞,也該還有苦勞,阿哥爺怎么能那么狠心…”
綿寧卻蹙眉,不耐地將她已經將所有力氣使絕了的兩只手給撥開,“哪里是我狠心?是你這個做閨女的,半點沒替你自己的阿瑪著想!你阿瑪他再是你的阿瑪,他也終究只是我天家的奴才!他若不替你交上性命來,那便唯有你自己來承擔…”
舒舒想要落淚,可是這會子眼睛卻已經都干涸了。
她定定望住綿寧,“那今晚兒,阿哥爺趁著宮里沒人,又將熙敏給帶來,便是已經又定好了主意了是么?”
她雖遲鈍了些,可是事到如今,便還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實則,她又哪里是遲鈍呢,她只是沒想到阿哥爺會對她心狠若此!畢竟,她是他的福晉啊,她是先帝爺和皇上一起挑了,恩賜給他的嫡福晉啊!
“阿哥爺是打定了主意,這回是來要我的性命了,是么?若我不肯赴死,那阿哥爺就會要熙敏的命,是嗎?”
綿寧靜靜地看著她,滿身滿眼的疏離,一點都沒有十年夫妻的情分,“總歸一切都攥在你自己手里,怎么選,是你還是你兄弟,你自己定。”
舒舒忽然放聲大笑,“哈哈,哈…”
綿寧卻不耐看,轉身走向門外,“明兒是老三的婚禮,我還有的忙。你歇著你的,我走了。”
“阿哥爺!”舒舒絕望地望住綿寧的背影,“今晚兒…阿哥爺真的還準我歇著么?”
綿寧立在門檻前站了站,卻沒回頭,“這么多年,你也累了,是該好好兒歇歇了…”
“趁著現下你從前的那些事兒還都沒有被暴露出來,想必汗阿瑪還會看在汗瑪法和你阿瑪的面兒上,給你身后一個哀榮去,也能保得你兄弟和你們一家子平平安安。”
“可是話又說回來,倘若你還不想歇著,那以后還有什么變故,我可就也說不準了。便如你那明安哥哥,好好兒的一等公爵也能沒了,命也扔在西域了;你兄弟不過還是個小孩兒,爵位也只是個一等子爵而已,以后就更不好說了,你說不是么?”
綿寧說完,都不能舒舒反應過來,已然是推門邁出門檻而去。
正月十五的紫禁城,熱鬧都在遠處,而近在身邊兒的,永遠都是寒風冷月,還有那永遠都穿不透的茫茫夜色。
綿寧抬眸望了望天上細細麻麻的寒星,不由得嘆了口氣:在這宮廷里,從來,誰不都是孑然一身呢?
按著滿人天不亮就娶親的習俗,綿寧出了舒舒的門兒,回到自己的外書房都沒歇下,只是簡單洗漱了一番,刮了臉、剃了頭,重新編好了辮子,換上了一身兒簇新的吉服,這便起身朝界比兒的三阿哥所兒去了。身為長兄,他滿面笑容地融入了那一片喜天喜地里去,稱職地扮演起了兄長的角色來。
正月十六日,綿愷迎娶福晉。皇上和廿廿分別在前朝和后宮賜宴,整個紫禁城里延續著過年的喜慶,人人面上都如春風早來。
合巹禮成,次日一早,嬌羞的佛拉娜與綿愷一起,由綿寧親自引領著,進內赴養心殿給皇上和廿廿行謝恩禮。
廿廿早吩咐了月桂和月柳分兩邊兒,從門外就一直小心觀察著一對新人的神色——小兩口好不好,今兒一早上就什么都能瞧出來了,那些神情和舉止必是騙不了人的。
身為皇后,但是她可更是一個母親,故此她都不在乎旁的,她最在乎的,總歸是這一對兒子媳婦的情分如何。
雖說成婚之前,她也已經暗示雅馨那邊兒在綿偲的府里令這兩個小孩兒見見。但是見面歸見面,做夫妻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是?
綿愷與佛拉娜一路進來,月桂和月柳在旁邊陪著,一進來便沖廿廿都擠眉弄眼兒的。廿廿便終是一顆心放到了肚子里,垂眸輕笑。
皇上的手覆過來,包住她的手去。
她那點子小動作,皇上哪兒有看不出來的呀。
廿廿便輕聲嘀咕,“皇上可不準笑我。”
皇帝輕哼一聲兒,“我笑我自己當年迎娶你的時候兒,我比你年長十六歲,還是手忙腳亂的;可是你瞧三兒,倒還穩穩當當的。”
廿廿終是忍不住了,撲哧兒一聲笑出來,輕輕掐了皇帝手腕一下兒,“皇上這會子說什么吶!”
皇帝便正襟危坐起來,“說什么啦?爺只是說,佳兒佳婦,百年好合!”
帝后二人相視而笑,綿寧在前引導,恰抬眸望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