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阿哥爺特意挑著這個話茬兒說,富察氏就只好又酸了酸。
可不是嘛,人家星樓的娘家呢,雖說是內務府旗下的包衣,可是人家可不是普通的“奴才”,她哥哥延豐,早年就被放了兩浙鹽運使,兼管杭州織造這樣的肥差去。
這樣的差事,從前都是雍正朝的李衛這樣的人做的,可見得其有多大的權,又受皇上多大的信任去了。
不僅她哥哥,她母家好幾代都受天子信重,皆有要職。要不然就憑她堂姐,一個包衣的身份,怎么能嫁給明安這樣的一等果毅公當一等公夫人呢?
也唯有這樣的家世,養出來的格格才會是打小兒有些心無城府的,因為人家是真的可以做到無憂無慮去 人家星樓這樣的人家兒,還缺自家在皇子所兒里當格格的妹子,偷運出來的幾兩銀子去糊口度日不成?
倒是富察氏自己,雖說也是沙濟富察氏出來的格格,門第是挺高貴,但是自家也不是承襲世爵的嫡系大宗,她自己阿瑪的官職也沒比人家星樓父兄的高。故此要說這手頭兒啊,她的那點子家當,還真不比人家星樓多多少。
不僅如此,星樓這哥哥啊,不但得了要緊的肥差,本人還當真是個能干的!
當年由李衛親自監修的《兩浙鹽法志》,因日子也久了,故此延豐上任就請旨要重修。皇上準了,沒想到延豐一年間就將《鹽法志》修好,而且比之李衛監修的舊版,延豐這一新修的體例更加完善,且對李衛舊志多所訂補。
皇上十分欣賞,親自留存。
二阿哥綿寧的幾家內親里,舒舒的阿瑪已經不在人間,舒舒的弟弟熙敏年紀還輕,不受重用;至于富察氏自家,父兄就算都有官職,不過也不是什么重臣。
況且要再加上二阿哥那兩位不爭氣的舅舅呢,這一門子的內親,都夠讓二阿哥頭疼的。
這樣一比較,偏就是人家星樓家人給二阿哥撐了門面!
這星樓本來就是阿哥爺身邊兒的老人兒,又是皇后娘娘跟前指過來的,況且又是阿哥爺所鐘情的…再加上母家得力,這便叫星樓雖說身份只是個官女子,但是卻也是叫舒舒和富察氏這兩個福晉都不敢怎樣的去。
富察氏不管自己愿意還是不愿意,至少面兒上還得對人家星樓客客氣氣的,一想到這個就讓她心下火冒三丈。她不得不忍著福晉也就罷了,她還得連個格格都得讓著!
那今兒既然沒法兒叫阿哥爺對福晉那頭兒不高興,那她好歹也得將星樓給掐一把下來!
她便嘆了口氣,委委屈屈地看著綿寧,“阿哥爺說的是,咱們那格格娘家哪兒缺這個呀。我就是想說呀,咱們那格格跟福晉也算同氣連枝了。”
“福晉跟皇后娘娘是一家子,那格格就是皇后娘娘跟前指出來的;況且那格格的堂姐還是福晉的嫂子不是?就連眼巴前兒,那格格與福晉所行所為,也是同出一轍呢!福晉總往皇后娘娘那邊去,那格格總與母家來往,說不定也是與皇后娘娘有關的,興許是給皇后娘娘效力呢吧?”
“只是我笨,一時爺想不到那格格是讓娘家怎么為皇后娘娘出力的。也是方才阿哥爺的話兒,給我提了個醒兒去——咱們那格格家,有錢啊!”
“想想皇后娘娘未來兩三年內就得給三阿哥辦婚事了,那自然要用大筆的款項。三阿哥是皇子,自然是從公里出銀子,只是皇后娘娘這當額娘的,怎么也從自己的體己里出一份兒吧?那無論是公里,還是私里,鹽關和織造的銀子還不是最大的進項?”
“話又說回來了,皇后娘娘的母家,咱們心下都是有數兒的。雖說如今恭阿拉、和世泰都有差事,可是畢竟早年間貧寒,壓根兒就沒什么家底兒。這幾年間他們家里二格格、三格格又接連嫁入王家,便是為了皇后娘娘的面子,他們家給兩位格格的陪送也決不能少了,故此他們家里就更是被掏得空空的了,別說能貼補皇后娘娘了,怕還要反過來要皇后娘娘周濟才行吧。”
“這樣一來,皇后娘娘最缺的,自然就是銀子了!那這不正好兒么,那格格家里正好兒能給皇后娘娘正經效力!”
綿寧面上還看不出什么,只是微微轉頭,目光飄向了窗外去。
憑富察氏這些年來對自家阿哥爺的觀察,即便阿哥爺還是這么不動聲色的,可是此時阿哥爺的動作已經與之前有了改變,那這微微的一點子變化,便也說不定就是阿哥爺內心的真實波動呢。
她心下不由得大勇,原本都站起身來了,這便又坐回去。一只手好整以暇地捋著另外一邊袖口的繡花滾邊兒,幽幽地道:“如今咱們家里,就我們四個人伺候阿哥爺。四個人里頭,這就有福晉和那格格兩個一起替皇后效力…這便是一半兒了!“
“更何況,福晉的分量,不是我這個側福晉能比的;那格格跟趙格格之間呢,趙格格也自然是沒法兒跟那格格比的…這便明面兒上瞧是二對二,可是內里啊,卻是她們二位高高地占了上風去,我跟趙格格兩個根本望塵莫及。”
富察氏說著還特地嘆了口氣道,“原本都是阿哥爺的妻妾,心不是該都在阿哥爺這兒么?便是自己娘家能出些力的,難道不是給阿哥爺出力,卻反倒要胳膊肘往外拐了么?”
“這般想來,福晉是皇后娘娘的本家兒,皇后娘娘再將身邊兒伺候過的那格格指過來…全都是皇后娘娘天時、地利、人和,安排好的呀。”
富察氏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覺得自己心下敞亮了不少。
她不信阿哥爺會對這些話還無動于衷!
枕席之畔,如何能容他人安眠?
綿寧有一會子沒說話,富察氏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股子得意來。
半晌,綿寧緩緩抬眸,盯住富察氏的眼睛,“…你,說夠了么?”
富察氏心下便是咯噔一聲兒,慌忙站起來,“阿哥爺,我這可是為阿哥爺著想啊!”
綿寧搖了搖頭,“可是我聽見的,不過是你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你還記著她們一個是福晉,一個是頗得我心的格格,你心里多年來始終都有妒意,故此已然許多次尋機在我面前詆毀她們兩個。你當我真不知道你想什么呢?”
“至于她們這些日子在忙活什么,是不是為皇后額娘效力,這原本也與你沒有干系。”
綿寧頓了頓,仿佛輕輕地嘆了口氣,“話又說回來,她們原本就一個是皇后額娘的本家兒,一個是皇后額娘跟前伺候過的人,故此便是與皇后額娘走得近些,想為皇后額娘效力些兒,又有什么錯兒?偏得要你這樣小肚雞腸的婦人,到我面前來搬弄短長?”
富察氏一時之間宛若天地驟換,她驚愣地望住綿寧,好半晌都回不過神兒來。
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說得好好兒的嗎?她方才有那么一刻,已然是清清楚楚地看見,阿哥爺分明似有所動了啊!怎么就忽然間阿哥爺就又不高興了呢?
——難道說阿哥爺還是心下有意回護福晉和星樓?
富察氏的心下晃了晃,想想也是。畢竟一個是他嫡福晉,與他聲名休戚相關;一個是他曾經最為上心的侍妾,母家還頗為得用…
而她呢,就算是皇上親賜的側福晉,卻論地位比不上嫡福晉,論恩寵比不上星樓,故此阿哥爺這便容不得她說她們不好了,是不是?
她鼻子酸,心下更是一片灰燼,可是卻仍筆直地挺直了脊背去,寧靜地凝視著綿寧的眼睛,“所謂忠言逆耳,妾身知道福晉和那格格在阿哥爺心上的分量,故此今兒妾身說出這番話來,就早已經做好了阿哥爺會不高興的準備去。”
“可是妾身卻也更明白,阿哥爺是個什么樣的人。阿哥爺是皇嫡長子,自是這天下英明僅在皇上一人之下的,阿哥爺心下最是明白忠言逆耳的道理去。”
“天子在前朝,尚且需要諍臣、言官,那阿哥爺在家里難道就不需要這樣一個人了?這樣的人雖說總難免觸怒主子去,可是妾身相信,等主子的氣頭兒過了,必定能回過味兒來,明白妾身的心思。”
富察氏說著,還當真委屈地紅了眼圈兒,吸了吸鼻子道,“妾身是一顆心全都牽掛在了阿哥爺的身上,一切都是為了阿哥爺著想啊…若僅為爭寵,妾身既知阿哥爺必定不愛聽這樣的話,那妾身又何必來自討沒趣?那這就不是爭寵,而是妾身在自己耽誤自己了。”
“妾身是眼見著如今什么都朝皇后和三阿哥那邊兒傾斜過去,咱們家里還偏有這樣與皇后娘娘同氣連枝的去,妾身是當真地著急啊!”
富察氏說這番剖白之時,起初綿寧還沒怎么有耐心聽。但是綿寧的情緒卻平復得很快,待得富察氏說到后來,綿寧已然轉回了頭來,一雙黑瞳肯專注地落在富察氏的面上了。
富察氏也察覺到了,就更是委屈得要掉眼淚。綿寧伸手托了她手肘一把,放柔了嗓音,緩緩道,“…我并非不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終究是深居宮中,眼界難免有限,故此說出來的話未免就不是偏頗的。”
“況且咱們是一家人。你是我的側福晉,那你就應當上敬福晉,下容官女子們才是。我的性子,你自然是知道,我是最不喜紛爭的人,故此便是自家內宅里,我也希望你們都能和和氣氣的,別鬧出叫人家笑話的亂子來。”
綿寧說著輕撫了撫富察氏的肩頭,以示撫慰,“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也盡可放下心來,我不會誤會你什么去。相反,你今兒能在我眼前兒這般直言不諱,我心下并非沒有感念的。”
“好了,今兒的話就先說到這兒吧。你提醒我的,我心下會留神。天兒不早了,你也回去歇著吧。”
富察氏又是哭又是笑,委委屈屈、期期艾艾地走了。
隔窗望出去,綿寧心下又漾起那悠長悠長的嘆息來。
他不是不能容富察氏說這些,況且這些話里并非全無道理。他只是…還是聽不得富察氏將話越發直白地都指刺到小額娘那去了。
在他心下,還有一種無法叫旁人知道的執拗去:她便是再不好,她便是再要與他生分了,可是她這些不好,終歸都只能他自己一個人心里明白;他的耳朵,還是容不得聽見旁人說出來的那些刺耳的話來。
而他的這種執拗…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漸漸地明白,這執拗終究會成為他未來前路上的絆腳石,甚至他有可能為了這執拗,而傷了那些擁戴自己之人的心去。
可是,又該怎么辦呢,既然它就是執拗,那這天下最難改的,不就是“執拗”二字么?否則,若是好改的,那也就都不叫“執拗”了啊。
綿寧有些心煩意亂,想出門散散。
直到已經走出了他所居住的擷芳殿中所的門,抬頭望天,卻還是遲疑地停住了腳步。
都這個時辰了,他縱然是皇子,在這宮禁之中也是沒有隨意走動的自由的。這時辰擷芳殿大宮門都下鑰了,他若想出去,必定要驚動宮殿監當值的總管和侍衛們去。
他們必定要盤問他出門要做什么去,是否有旨意,還要登記入冊…
那算了,算了。
他又不想立時就回自己家去了,遲疑之間,還是一偏頭看見了他中所旁邊兒那西所的門兒。
一墻之隔,西所是綿愷住著。
他進退維谷之間,忖了忖,還是定下了心思,直接抬步沖西所大門去了。
他這不算出擷芳殿,況且便是西所當值的太監記檔,也只能說明他們兄弟之間情意親厚,他這當兄長的大半夜的還來探望兄弟。
在這樣的時候兒,底檔上記下這樣的文字,對于他來說便沒有半點的不好。甚至正好相反,倒能為他積攢下好名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