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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8、寧愿看錯啊

  “喲,你這是怎么了?”

  四喜嘴上殷勤,可是心下實則也是揣著明白說糊涂。

  雖有夜色遮掩,可這畢竟是皇后宮里,月桐也知小心,這便竭力吸氣,控制住淚珠兒。

  “…我只問你,若我來日離了儲秀宮,跟著如貴人去了旁的宮里的話,你可會來看我?”

  四喜有些尷尬,忍不住左右瞧瞧,又無所依憑的,這便只好裝模作樣地整理了整理袖口,這才緩緩道,“瞧你,這是說的哪兒的話?如今如貴人是挪進咱們儲秀宮來,故此主子也只是臨時將你撥過去借給如貴人使,等內務府給挑了好的來,教熟了,能上手伺候如貴人了,你自然還是要撤回來的。”

  月桐卻用力甩了下頭,“…不一定!我只覺著,主子怕是不要我了。”

  四喜嘆口氣,“別忘了,你名字里可背著個‘月’字兒呢,這便滿后宮里除了咱們主子,就沒旁人敢用的。”

  “不用說旁人,就連星樓指給了二阿哥,成了皇子名下的格格,可名兒里不是依舊還只背著‘星’字兒去。故此啊你就也甭跟著胡思亂想,總歸先將如貴人伺候好了,叫如貴人安安穩穩地將皇嗣誕育下來才是正經。”

  四喜說著,又攏了攏另外一邊兒袖口,“退一萬步說,就算來日如貴人還有搬走的那一天兒,那至少目下這幾個月是挪動不了的。只要你有心,這么好幾個月吶,你怎么還沒有機會到主子跟前把話給圓回來呀?”

  “你啊,是皇后宮里的人,當年也是主子親自挑選了你,這么多年相伴過來,主子又怎么會輕易就替換了你去?總歸光景和地方兒都夠,機會足足地擺在你眼前呢,你心慌什么呀?”

  四喜抬眼看了看月亮,“要我是你,我這會子就不著急,我只管先想法兒把我該干的都干到了去,心到佛知、福至心靈,都在這么大一個院子里,主子該看見的自然都能看見。你說呢?”

  身為一宮總管太監,四喜將話已經說得很透了。

  終究是這么些年相處的情分過來的,四喜雖說尷尬,不過也不至于什么道兒都不給指。

  月桐輕輕閉了閉眼,“…你說的自然在理,可是我卻總歸沒法兒放心去。”

  她輕輕扭轉頸子,眼簾緊闔,“便是這個名兒,是星是月,不過都是主子的一個主意罷了。若說叫改,自然隨時都能改了去,做不得準的。”

  四喜聽著,眉毛便是一挑。

  月桐卻沒看見,她自顧自緊閉了眼,哀哀道,“便是你說叫我趁著這幾個月好好兒去辦事兒…可是主子卻已經將月柳給調到跟前了。隔著月柳,便是我干什么,主子還能看得見了么?”

  四喜聽見自己心下深沉的嘆息。

  他又不傻,如何不知道這幾年來月桐好幾回與月桂起了沖突,為的是什么去?

  按說他一個半殘的人了,能遇見這樣一份心意,他感恩戴德都來不及;可是,這卻著實是一份他承擔不起、同時也并不愿意承擔的情分啊。終究不能說,因為他是這樣的半殘的人,便誰給的情分他都愿意接受不是?在他心里也畢竟也有一份兒自己的選擇與堅持啊…

  故此他今兒能說到這個地步,已是顧著這些年相處的情誼了。再多的,他便也不能再深說了。

  終歸說到底,一切都還看月桐她自己怎么選擇。若她不覺著他的話有理,那他就也該緘口不言罷了。

  終究,他是皇后主子的奴才,皇后主子的決定,便是他該遵循的方向,半步都不能岔了去的。

  四喜高高站直,知道自己的心已然冷硬下去了,這便淡淡道,“興許能看見,只要你的事兒辦得又多又好;也興許看不見…畢竟皇上主子這會子也要養著身子呢,暫且顧不得旁的;況且天兒也冷了,不能再開窗戶開門兒的,這便視線被隔絕了也是難免。”

  “終歸如何,都在月桐你自己個兒的心里。凡事都還有可為,不過究竟該怎么辦,都在你自己個兒的手掌心兒里。”

  聽罷四喜這樣的話,看罷四喜這時的神色,月桐的心不由得直直墜了下去。

  “四喜,我剛離開不過一日,甚至如你所說的,我還沒出了這個宮門兒呢!你就,已然,如此絕情了去么?”

  說到最后,月桐的話里已經帶了顫音兒去。

  四喜心下也是不忍,不過卻也只能嘆口氣,搖搖頭,“天兒不早了,咱們這么面對面站在當院里說話,不合適。你趕緊回去吧,我也得帶人周遭巡夜去了。”

  四喜扭頭走了,月桐緊緊攥住了手指,任憑養出來半分的指甲尖兒都摳進了掌心里去。

  她是小眼兒,從小兒就養成的倔脾氣,認準的事兒、認準的人,便不管怎么著,都拔不出來,都不肯改了去。

  即便…他對她冷清,即便他總躲著他,即便他不大肯搭理她;即便…他只是個太監。

  月桐因暫時被撥給了如貴人使喚,故此便從后殿的耳房里搬出來,住進偏殿后頭的圍房里去,跟星溪一起。

  只是她跟星溪也不熟,星溪也礙著她身份高、資歷老,這便對她也有些發怵,故此兩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兒,也沒什么話說。

  星溪在圍房里呆了不大一會子工夫,便趕緊跟她打聲招呼,然后就回如貴人寢殿里去坐更守夜去了,這整個圍房里就只剩下她一個。

  她躺下,浸沒在黑暗里。雖然還在儲秀宮這屋檐下,可是卻也還是因為換了地方兒,壓根兒就睡不著。

  她死死閉上眼睛,眼前卻如水漾一般,粼粼層層地重新將當年的舊事都勾纏了出來。

  ——仿佛她還是當年那個剛進宮的小女孩兒,認死理兒,又倔強,跟著星楣姑姑學規矩,便什么學的都是最慢的。偏還不會來事兒,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兒,不會跟其他小女孩兒一樣趕緊向星楣姑姑求饒,說句好話逗星楣姑姑開心,她就知道死撐著。

  星楣姑姑瞧見她那樣兒,便惱了,抓過挑簾子的桿子打她。她竟連告饒都不會,甚至連眼淚疙瘩都不會掉,就那么死犟眼子地咬住了嘴唇,就那么跪在房檐下頭硬生生挨打,一聲都不肯吭的。

  那星楣姑姑也是個愛憎分明的性子,瞧見她那樣兒,就更惱了,就以為是她不肯服管教,這便打她打得更狠…

  那時候兒的她終于明白了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她覺著她在后宮里的日子,完了,說不定還熬不到出宮的年歲,就得在這兒活活被打死了去。

  直到那天——

  她又如每日一樣,笨手笨腳地犯錯,然后重復挨打、頂盆兒罰蹲的老戲碼兒,原本一向守著規矩,從來不私自往官女子們住處這邊兒來的四喜,因為急著尋星楣姑姑,這便有些冒冒失失地直接闖進了跨院兒來。

  他便瞧見她了。

  她看見,他的眼中瞬間的震驚,以及那震驚之下層層泛起的疼惜來。

  那會子星楣姑姑的脾氣十分不好,瞧見四喜盯著她看,便冷冷斥道,“你看什么看?有事兒說事兒。”

  那會子的四喜對星楣姑姑比對別人都客氣,趕緊笑瞇瞇地上前跟星楣姑姑說,“哎喲,我也得罪你了不是?那正巧兒,我也挨那罰蹲著吧。”

  他說著就自己進內端起一個臉盆來,頂到頭頂上都過來挨著她,與她并肩蹲在房檐下了。

  他蹲不了多一會兒,便叫苦連天開了,“哎喲我的媽呀,這罰蹲也太難受了,比罰跪還難受呢!更何況,還得一邊兒蹲著,一邊腦袋頂上還得頂著個盆兒!這哪兒是立規矩啊,這分明是練雜耍吶!”

  那日星楣姑姑沒好氣兒,都不肯搭理他。他就借機悄悄兒與她說話,輕聲問她,“誒,你累不累呀?”

  她頭上頂著盆兒,也不敢點頭,只能用眨眨眼睛來算作回答。

  他就瞧著她嘆氣,輕聲道,“我說你怎么這么傻呀?姑姑罰你,你就這么認罰?姑姑的性子你還看不明白么,那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你多說兩句好話哄哄,姑姑就饒了你了。”

  “你在這兒干認罰,你自己個兒以為是聽話?可是我告訴你啊,你在姑姑那看來,這不叫聽話,這叫斗氣兒!你越是這么乖乖受罰,姑姑越是生氣,越不想饒你了。”

  “你呀,得學會給人臺階兒下。既是給姑姑一個臺階兒,叫姑姑能順勢消了氣;你也得給自己一個臺階兒下,要不然難道把自己這么罰死不成?”

  “在這宮里啊,規矩大,等級森嚴,這都不假;但是越是在這樣兒的地方兒,你越得學會抽梯子、遞臺階兒的才行,要不然就得被那些規矩、等級的給憋死嘍,一口氣兒都喘不過來…”

  她怔怔瞧著他,看著他的眉毛眼睛在飛,看著他嘰里咕嚕亂轉的眼珠子里頭那動人的光芒。

  從此后她才知道,原來這宮里的總管,竟然是這樣一個家伙。淘氣、賊溜滑,總管的衣裳都壓不住他滿副骨頭架子里藏著的不端莊去…

  后來他也三不五時來看看她,瞧瞧她又有沒有又遭罪;若是她又犯錯了的話,他好捎帶著手兒再拉拔她一把。

  興許就叫他給拐帶的,她也不自覺開始學他的性子,她原本認死理兒的性子不知不覺一點點變得活泛了起來。她開始嘗試著跟姑姑認錯兒,硬生生地也試著說兩句能討姑姑歡心的話來。

  星楣姑姑也終是知道她的性子的,見她肯變,便也知道她能做到那個份兒上有多難。星楣姑姑便也漸漸地領情,終有一日笑著對她說,“成,小眼兒,這一批新進宮的小女孩兒里,說實話,若論辦事勤快利落,你是頭一份兒的。”

  終究得了姑姑的賞識,她開始有機會到前院伺候。雖說還是粗使,卻也遠遠地有機會入主子的眼了。這對于剛進宮的小女孩兒們來說,是有了登天的道兒了。

  可是對于她來說,登天不登天的卻不要緊。她是小眼兒嘛,小心眼兒,就只能認準了一個理兒、一件事兒、一個人去…故此對她來說,能時常到前院去,最大的好處就是能瞧見四喜了。

  她不愛笑,可是在前院見了四喜,她開始羞澀地、嘗試著主動對他笑。

  四喜也更知道,她這樣的性子能做到這些該有多難能可貴。四喜便更承情,開始有意無意地幫她,將能到主子跟前的小差事交給她,叫她能踏上主子寢殿的臺階兒,甚至漸漸地有機會踏入門檻兒,到主子跟前回話去了…

  就怎么著,她終于一步一步地得了主子的注意,再得了差事,從粗使的女孩兒,成為了二等女子,乃至頂替了星楣姑姑,成為了皇后娘娘面前有頭有臉的頭等女子去。

  可是無論走到了哪一步,她都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他也頂著臉盆與她并肩蹲著,歪頭向她露出的一臉燦然。

  她記得,他就在她耳朵邊兒上,好奇地盯著她的耳垂兒看,“哎,你這是個痦子,還是多扎了個耳朵眼兒啊?”

  他說話的時候兒因在笑著,便噴出熱熱的氣兒來,全都落在她耳垂兒上,麻酥酥的,癢癢的。

  …她永遠永遠記著那一刻,記著那種感覺,怎么都忘不掉。

  所以,即便她比所有人都明白,他是個太監,只是個太監,一輩子都是個太監。

  可是,她也全不在意了。

  可是她卻怎么都沒想到,當她咬緊了牙關,努力改變自己的性子,終于能走到主子跟前來,終于能與他身份平齊的時候兒——她卻發現了他看向月桂的目光的不同。

  她先時以為她看錯了,畢竟月桂一向老成持重,顯得比她的真實年齡還要老上好些歲去。月桂在她心中一向都是“姑姑”,是長輩的角色。

  而四喜呢,那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便是當了總管,也還是淘氣的、愛笑的。

  可是她越來越不能不承認——她沒看錯。她竟然沒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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