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正是暑氣正盛的時候兒,皇上起鑾赴熱河。
這一回,皇上只命二皇子綿寧隨駕,而將綿愷留下來陪伴廿廿。
臨行時,皇帝千叮嚀萬囑咐,倘若廿廿身子有半點不適,這便趕緊叫人加急送信兒到熱河去。
廿廿含笑點頭,“皇上盡管放心,不會有事的。”
終究這已經不是她第一個孩子,她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年紀幼小的側福晉去了。如今的她已是年近而立,更高居這中宮之位多年,更已然多次在皇上不在京時,獨掌宮廷。
此時的她,早已能安之若素。
更何況,皇上這一回出京之前,便先親自動手料理了華妃去。后宮里沒有了華妃這個人,其余的人便是有誰想攪動些風浪來,卻也其實翻騰不起多大的水花兒來。
而那些個年輕氣盛,又與廿廿相處的日子短的貴人們,皇上也帶了去熱河,不在京中擾著她靜養。
可說今年皇上秋狝而去的這個夏天,會是她這些年來能過得最舒坦的一個夏天了。不用操心,只管專心顧著自己的身子就是了。
畢竟已經到了這個月份,便是她再小心,這腰身也終究要藏不住了。她得在肚子高高鼓起來之前,將一切都安排穩當了才好。
送別圣駕,廿廿率留京的嬪妃回到園子里,旁人倒沒什么,唯有淳嬪已是紅了眼圈兒去。
廿廿知道是淳嬪年輕氣盛,這會子眼睜睜瞧著皇上只帶著幾個貴人去了熱河,她心下著急了。
廿廿如何不明白呢,淳嬪在高位嬪妃里是最年輕的一個,又是在所有年輕的人里是位分最高的,她這便處在夾縫兒里,原本是想借此成為最為得寵的那一個,卻結果反倒兩頭兒都落了空去。
吉嬪也瞧見了廿廿若有所思的目光,這便用團扇捂了嘴,笑著走過去拉住了淳嬪的手樂,“是不是這會子忽然后悔自己晉封嬪位了?若這會子你還是貴人的話,那自然皇上要點你的名兒帶了同去!”
淳嬪不由得面色一變,面上有些尷尬道,“瞧你,這是說什么呢?”
諴妃見狀也趕忙走過來,一邊拉住一個,“叫我說呀,咱們姐妹難得今年夏天這么逍遙自在。正好兒皇上不在京里,可叫咱們也好好兒樂樂。怎樣,今年我做東,你們想怎么玩兒,盡管都與我說!”
吉嬪卻走開了,團扇輕掩了半邊兒眉眼,似笑非笑地凝著淳嬪去,“我可不敢再惹咱們淳嬪娘娘不歡喜了。諴妃娘娘想帶著淳嬪怎么玩兒,都由得諴妃娘娘去,若我也去了,免不得倒叫淳嬪娘娘看著不高興去。”
諴妃自是深知吉嬪的性子,也是沒轍,只能瞧著她尷尬地笑。
淳嬪則登時紅了臉去,“吉嬪姐姐這是說什么怪話兒呢?你我同在嬪位,我還要叫你一聲姐姐,怎地你反倒一口一聲‘娘娘’地叫我去?”
吉嬪卻不肯領情了,眸光越過團扇飛上九霄云外去,“淳嬪娘娘可別這么說,我可不敢當。什么姐姐呀,我雖說是虛長了你些年歲去,可是你進宮初封就是貴人,我卻不過是從常在進封而來的;從貴人到進封嬪位,你的排位都在我前頭。”
“宮里凡事最講究的尊卑,年歲倒不是頂重要的,故此啊若當真要叫點兒什么尊稱的,就不該是淳嬪娘將叫我什么‘姐姐’,倒該是我叫淳嬪娘娘點兒什么。”
“我倒是也想喊‘姐姐’來著,怎奈何我的年紀比你大那么多呢,我自己若叫了,都得覺著牙磣;故此啊,那我就還是尊稱您一聲兒‘娘娘’吧。”
吉嬪都說出這樣兒的話來了,任是誰都能聽出來吉嬪是不高興了。
當年便是華妃在時,吉嬪都是明懟;即便是在皇后娘娘跟前,她若是不愿意了,也敢說不中聽的話。在那二位面前都如此,更何況是個小小的淳嬪了。
諴妃也只能嘆口氣,不好開口,便就不開口了。可是卻將淳嬪一個人給晾在了當場,窘得滿面通紅,不知道該如何圓了這個場面了。
廿廿原本在遠處,瞧見三人如此,心下也是不忍。廿廿這便走過來,含笑問,“你們說什么呢,竟都杵在這兒不走了。我還要讓你們三個幫我拿主意呢,今兒晚上咱們可吃點兒什么才好?這大夏天兒的,我好幾天都沒什么胃口了。”
淳嬪可得了說話的機會,這便趕忙說,“這樣的時候兒,自是皇后娘娘最辛苦。但凡解暑的,都必定寒涼,皇后娘娘這時候兒都用不得…”
廿廿含笑點頭,“正是這個話兒,我自己都沒了主意,倒等著姐妹們幫我想個轍呢。得了今兒你們索性都別自單叫了,都去我那兒,咱們一起樂樂。”
吉嬪這才輕嘆口氣,“既然是皇后娘娘傳召,那我自然是不敢不去的。我這個人臉皮厚,敢違抗諴妃娘娘,就是看準了諴妃娘娘的脾氣好;可是我終究沒膽量連皇后娘娘的面子也不給。”
諴妃便捉了淳嬪的手,與她相視一笑,諴妃順勢道,“吉嬪這張嘴啊,滿后宮的也就皇后娘娘能治得了她!”
一場矛盾算是化解了去。
廿廿回宮,特地叫著吉嬪,說還有三阿哥綿愷的功課事兒,要與吉嬪商量;這邊廂諴妃便拉著淳嬪的手兒一起走,這便也是將兩人暫且分開的意思。
各自分道揚鑣之后,廿廿這才輕聲道,“姐姐這又是何必?淳嬪畢竟年歲小,著急些兒也是有的。”
吉嬪便哼了一聲兒,“她若只是著急,我何嘗就不能體諒她?可是我瞧著,她怕是安著旁的心思!”
廿廿不由得挑眉,“姐姐這話兒說的是…?我如今這腦子屬實是不夠用,姐姐還是得往明白里說才好。”
吉嬪輕嗤一聲兒,“華妃既死了,那這妃位上便又空了。咱們大清啊,哪朝哪代后宮里皇后下頭,別說貴妃位空著,便連妃位上都只剩下一個兒的?她這便要望著高枝兒了!”
廿廿也微微揚了揚眉。
吉嬪便哼一聲道,“便如我剛才敲打她的話,我跟她雖說都在嬪位,但是她從貴人位分起,一向排位都在我前頭,故此若是從嬪位循序漸進的話,那自然是她進封妃位啊!”
廿廿卻垂首淡淡一笑,“妃位又哪里是這么容易就進封上來的?按例,除非殊恩,一般都要誕育過皇嗣的才成。淳嬪非但從無皇嗣,更進封嬪位也還沒有幾年,況且年輕,這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吉嬪眼角輕挑,“故此她才著急啊!她這是眼睜睜看著貴人們隨駕去了熱河,她卻得留京守著空房,她心下自然不愿意呢!”
“也不知道皇上這一走要多久,要真是好幾個月才回來,天知道她怨氣兒越積越深,會不會就都挪到皇后娘娘你身上來!畢竟,她這些年是替你賣了力,而你還沒‘報答’人家呀!”
廿廿聽出滋味兒來了,不由得挑眉,“姐姐的意思是說,她這也是故意要在我眼前鬧出來?不是她年輕,不懂得掩飾;而正好兒相反,根本就是她故意鬧出來的,她是想以此提醒我,我還沒‘報答’過她?”
吉嬪輕嗤一聲兒,“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蟲兒,皇后娘娘便也甭問我的話兒。不過反正我心里是這么琢磨的,我認為她就是這么回事兒!”
廿廿不由得立住,幽幽吐了口氣。
“…姐姐這般一說,我現在忖著,倒也有理。她不是那沉不住氣的人,否則她也不可能在華妃身邊兒穩穩當當呆了那么多年,都沒叫華妃看穿了。而她這些日子來在我面前這般的急躁,就當真有可能是她故意的直白了。”
吉嬪凝著廿廿的眼睛,“所以我今兒要特意敲打敲打她啊!別一個華妃剛沒了,這回頭又來個小的。她可畢竟在華妃身邊兒呆了好幾年呢,耳濡目染的,要是想學的話,早就學進骨子里去了!”
廿廿想了想,便也是苦笑一聲兒,“也是,這會子在她眼里看來,興許我還不如華妃呢。華妃好歹還幫個進封了嬪位來,可是我呢,用完了她,卻遲遲沒給個回報。”
吉嬪幽幽白了一眼,“她是忘了她才是什么年歲,剛進宮幾年,怎么就好意思著急地往妃位上去呢?她真想把她自己當成皇上的大寵妃看?還要跟當年的孝儀純皇后似的,無子而封妃?”
廿廿笑著搖頭,“我想該不至于…皇上如何待她,便是外人不知道,她自己心下不會沒個數兒。當年先帝爺與孝儀純皇后的情分,又哪里是誰都能相提并論的去?”
吉嬪這便定定盯著廿廿,終是笑了,“那你跟皇上呢,還不是一回事兒?甚或,皇上遇上你,比先帝爺遇見孝儀純皇后還早好些年呢!”
廿廿立時切齒,“哎呀,姐姐這伶牙俐齒又咬上我來了!”
吉嬪這才樂起來,將方才的戾氣兒給散了,“總歸我再咬誰,也不是沖著你來的。你可千萬別被我給驚著、氣著了才好。”
廿廿含笑點頭,“這么多年過來,我若是那想不開的,早跟姐姐扯頭發、撕臉皮的好幾回了。”
吉嬪嗤了一聲兒,“…我現在不防備別的,就防備著她一旦心下怨氣兒深了,再將你身子這事兒給傳揚出去。這時候皇上和二阿哥都不在宮里,便有許多防備不到的變數去。”
廿廿伸手握住吉嬪的手去。
當年陳德那事兒,當真是叫宮中所有人至今還都心有余悸。如今皇上和二阿哥都不在,留下一家子婦孺在宮里,若當真出個什么變亂,那當真是不敢設想。
“姐姐安心,沒事的。”
吉嬪嘆了口氣,“也是。瞧我,這會子說這個做什么?只盼望著皇上早些回來,別在熱河一耽擱就是數月才好。要不然到時候兒你的身子都沉了,這便怎么都是不穩妥的。”
廿廿點頭,“我更懸心著皇上。皇上入哨行圍,到時候才當真是刀劍無眼…”
吉嬪也是微微一震,點點頭。
廿廿便笑了,“這會子想想皇上那邊兒的處境,倒是咱們后宮里這些姐妹之間的勾心斗角卻成了小孩子的把戲一般去了。雖說都藏著些心機,但是好歹還都有限度。”
吉嬪便點了點頭,“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便也不瞞你了——當年淳嬪她們那一撥兒剛進宮的時候兒,我與淳嬪、信貴人、安常在一個宮里住著,是當真親眼看見過她們三個人之間的風起云涌的。”
“原本那三位貴人當中,以安常在和信貴人的家世為最好,淳嬪家世倒是普通,這便自都覺著信貴人和安常在會先拔頭籌。那二位互相也暗暗較勁,互相不買賬,倒是淳嬪在當間兒左右傳話兒的…”
“結果后來,信貴人沒上沒下,安常在降位,而倒是夾在當間兒的她最早得了進封…便從這事兒上,便可見她的心思深沉。從前華妃在的時候兒,你要用她,倒也罷了;如今華妃不在了,你倒得對她加點兒小心些才是。”
“終究她跟咱們這些一起從潛邸里走過來的老人兒不同,她的心啊還只是為她自己個兒著想呢。她從前為你所做的那些事兒,也都是為了換取你對她的支持,那都是有所圖的…一旦沒能得到她想要的,鬼知道她會干出什么來。”
廿廿靜靜垂眸,“姐姐說的是。她如今就是處境太過優渥了,這便總忖著再攀高枝兒。她忘了在她下頭的那些貴人們,同樣還是有威脅的…是時候兒給貴人們機會,該晉位的晉位,叫她明白這個嬪位也是得來不易,應當珍惜。”
吉嬪這才也是微微一怔,瞟著廿廿便笑了,“原來你已經都想好了。”
廿廿莞爾,“姐姐方才說得好,從前三位貴人并重的時候兒,那兩位家世更好的都沒得進封,卻叫她左右逢源的進封了;那風水輪流轉,這回便也該輪著家世好的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