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恩也是機敏之人,聽得祗若這般一句,已是心中隱有所動。
祗若看了看禧恩,“可是至于姐姐究竟要二哥你查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總歸宮里的秘辛,便是我,姐姐也不肯多說一個字的。”
禧恩趕忙垂下頭去,硬生生抽回望著她的目光。
“嗯,皇后娘娘這也是保護你。宮里的那些事,你不知道也好。”
祗若卻聽得呆住,鼻尖兒有些酸,“…那我姐姐呢?她不肯叫我家里知道不好的,可是她卻要自己在那些漩渦里,我們家里人都幫不上她什么去。”
祗若是個要強的性子,雖說鼻尖兒酸了,卻是怎么都不肯叫人看出來的,便趕忙背過身去。
可是偏她這樣兒,更叫禧恩心下絞著一般地疼了疼。
“…你別擔心!好歹我還在內廷行走,但凡我能幫得上皇后娘娘的,我必定肝腦涂地!”
祗若這才破涕為笑,扭頭瞟他一眼,便“撲哧兒”笑了,“那我便謝謝二哥了!”
次日禧恩再進宮,朝著御膳房走去時,心下還是有些呆愣的——都是為了祗若臨去那回眸的一笑。
他許了諾,她也謝他了,他一張口已是說了“肝腦涂地”…
可是此時走到御膳房門口了,他才知道昨日許諾那樣容易,可是今日切實辦起事兒來,卻是千難萬難。
他暫且沒往里走,先立在門口夾道里,再仔細尋思一回。
皇后娘娘將他引到御膳房來辦差,可卻不是為了查陳德的…那皇后娘娘要他查什么?
——又或者說,皇后娘娘此時心上的事兒里,又有哪一樁是跟御膳房有關的?
按說皇后娘娘原本不必太關注御膳房的,畢竟皇后宮里有自己的膳房和茶房,皇后娘娘的飯菜和茶飲不必從御膳房這邊兒走…
那便是有人想從皇后娘娘的飲食上動什么手腳的話,那卻也犯不上從御膳房這兒來動啊。
禧恩這么一想,腦子忽然就呼啦澄明開來!
——他終于想起一件事來。當日在熱河時,因天氣的反常,故此各宮都要用能驅蚊蟲的藥材煮水噴灑。
因當日是所有人都需要這個的,況且又是在熱河,故此這個差事便是御膳房統一承擔起來的!
禧恩如何能忘,皇后娘娘那時候便“偶然風寒”,甚至都沒法兒跟皇上一起回鑾,要單獨留在避暑山莊里將養了半個月去!
禧恩一拍掌心兒,心里可有些譜兒了!
禧恩這日再進御膳房,便不急著繼續查陳德了,而是要來御茶房里所有人員的名冊,細細地一頁一頁地翻著。
——御膳房是個總稱,里頭便包括膳房和茶房,以及各個庫去。當日藥材煮水的,是御茶房的差事,他便縮小了范圍,單查御茶房。
實則他自己要過名冊來查,也還不知道該查什么。只是他隱約覺著,先將人給捋請了,或者答案自己就會蹦出來。
禧恩費了幾天的功夫,將御茶房內人員的身份,太監、廚役,還是庫掌的,全都翻了個底朝天。
終于叫他給拎出一個特別的人來!
——他這也是才知道,原來淳嬪的父親時泰此時竟然在御膳房這邊兒當庫掌!
禧恩縱然不過二十歲,可是后宮里的糾葛,他又何嘗毫無耳聞的?
淳嬪如今是跟隨華妃一起住的,而華妃仗著老資歷,多年來一直與皇后頗有不睦…這事兒在宮里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了。
禧恩便趕忙放下了名冊,遞牌子進內,求見廿廿。
禧恩見了廿廿,連忙將他的發現稟告。
廿廿聽罷也是恍然大悟一般,“對,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當日也是碰巧兒,我有一回想給皇上親手做些吃的,需要尋些特殊的材料兒來,這才叫了當值的庫掌來問話,不想那竟然是淳嬪的父親。”
廿廿捻著團扇的穗子,“我當時也是意外。原本御膳房可庫房的庫掌,多用內務府旗下人;淳嬪家卻是外八旗的,可是他阿瑪卻到御膳房來當差了。”
禧恩忙道,“是暫時借過來的,故此現在是委署庫掌,并未實授。”
廿廿點點頭,“怪不得…不過他好歹是淳嬪的父親,女兒已在嬪位了,怎么還委署著呀?”
禧恩回道,“奴才也問了,據說實際上時泰去年年底就該調走的,只是說來也巧,本來要調任過來接替他的那個人,竟然去年年底意外死了…時泰便一時挪不走,還在御膳房的暫借差事上。”
廿廿便“哦”了一聲兒,“我知道了。禧二哥兒勞累了,退下歇息去吧。”
禧恩就又這么被退出來了,他心下依舊畫魂兒不已。
原本瞧著皇后娘娘神情之中是高興的,那就是說他查的方向終于對勁兒了…可是怎么到后來,皇后娘娘只“哦”了一聲兒,倒興致散了似的?
“禧恩?你站在這兒發什么呆呢?”遠處走來個人,看著禧恩的發呆模樣兒便笑,上前拍了禧恩肩膀一記。
禧恩一驚,側頭看過去,便趕忙行禮,“哎喲,我當是誰,原來是二阿哥。”
來人正是綿寧。
綿寧便也袖著手,與禧恩并肩站著,瞇眼瞧著皇后宮門,“你這是瞧什么呢?我也陪著你一起瞧瞧?”
禧恩趕忙抱拳,“二阿哥這是來給皇后主子請安的吧?可不敢耽誤二阿哥的工夫,二阿哥快快請進吧。”
綿寧望著禧恩,無聲地樂,上下打量。
禧恩心下不安,趕忙問,“二阿哥這是…?”
綿寧沖禧恩眨眨眼,“咱們倆說句私底下的話——你這么站在我小額娘宮門口發呆,該不會是你看上我小額娘身邊兒的什么人了吧?”
禧恩險些驚得一蹦,趕忙擺手,“二阿哥這是說笑了!我,我怎么可能?”
綿寧又瞇眼打量禧恩,“我小額娘宮里的女子,自都是頂尖兒的人品,別說你喜歡,我不是也喜歡么?我現在名下的官女子輝發那拉氏,原本就是小額娘跟前的人。我都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這又是何必?”
禧恩心下倒松了一口氣。
原來二阿哥說的是皇后宮里的女子啊…
禧恩便樂,“二阿哥這話是從何說起啊?”
綿寧揚了揚眉,“竟不是么?那或者是我當日聽錯了。”
綿寧說罷便笑著告辭,“我先進去給小額娘請安了。等哪日得閑,咱們再聚。”
禧恩心下便是一動。趕忙伸手拉住了綿寧問,“二阿哥的話沒說完——二阿哥說,當日聽見我說什么了?”
綿寧仔細想了想,“那可有日子了,我現在記得都沒那么清楚了。那是有一次我去養心殿給汗阿瑪請安,就在宮墻夾道里頭,一拐彎兒,正巧聽見你跟汗阿瑪宮里一個傳旨太監說話兒呢。”
“我也聽不真切,只是隱約聽見你好像在為小額娘身邊兒的女子說什么來著…難道不是你看好了小額娘身邊兒的女子,想托汗阿瑪跟前的太監向汗阿瑪求娶的?”
禧恩額角登時滴下冷汗來。
二阿哥這說的,怕就是當日他設計給那奏事太監王進福打埋伏的事兒!
也是他當日初初涉足內廷,故此便是盡心周全,可還是沒防備到隔墻有耳!
“二阿哥當真是誤會了…”禧恩趕忙作揖,“真不是那么回事。只是一時說不清楚,等來日我定細細與二阿哥說一回!”
綿寧面上倒是淡然得很,只率性一笑,“好啊!其實我倒是想幫你的,若你當真只是鐘情于小額娘身邊兒的誰了,我便替你向小額娘求情去!”
綿寧大步流星入內,禧恩則是一腦門子的冷汗,趕緊扭身回御膳房。
他坐下來,反復回想之前二阿哥的神情和所說的話,看樣子二阿哥當日并沒有將他與王進福的話聽全,便也不至于知道他當日的籌劃所在。
或許二阿哥當真只是以為,他是鐘情了皇后宮里的誰吧。
禧恩這才緩緩吐了口氣。
不過經過這么一嚇,他腦子里倒是清楚下來——他隱隱知道,他該怎么辦了。
六月初一日,戶部衙門一處貯稿樓失火。惟有戶部尚書祿康、署侍郎那彥成、護軍統領春寧三人去救火,城中便是住得近的大臣,都并未敢去幫忙救火。
皇上為此大怒,叫所有當晚不當班的大臣說清楚緣由。
禧恩便也趁著這個機會,上了一道奏本,參奏淳嬪的父親時泰。
禧恩參奏時泰的緣故,便與這次戶部衙門失火之事類似,都是玩忽職守。
禧恩查當日在熱河時,為了驅趕蚊蟲,征用不少草原當地的草藥。因當時驟然需要大量藥草,太醫院和御藥房還有沒等查清楚藥性的,便已經被身為庫掌的時泰給收入了御茶房的庫中…
而御茶房的太監、廚役等人,因不知內情,便有將那些來歷不明的藥草領出煮水,給各宮使用了的。
禧恩據此直言,但凡驅蟲的藥,必定都有毒性。而皇后娘娘若只是“偶然風寒”,何至于調養多日方才大好?恐怕這內里便與受了那些藥草毒性有關。
因禧恩此奏涉及到了皇后與淳嬪兩位內廷主位,皇上便親自召見禧恩與時泰。
因此事涉及到廿廿去年的那場病,曹進喜和鄂羅哩幾個御前的太監,便早早兒都將皇上召見時泰的事兒,稟告給了廿廿。
月桂與四喜對視一眼,都按捺住心底的激動,輕聲對廿廿說,“…主子,終于來了。”
廿廿倒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這一切的謀劃在定下之時,便知道它自然要來的。否則,又何必要籌劃去?
就連禧恩也沒想到,時泰竟然到了皇上面前就招了。
想來也是,不過只是小小的庫掌,還是委署的,見了皇上自是魂兒都飛了,還不是皇上問什么就說什么。
更何況,他閨女還在宮里呢,便是嬪位娘娘,可是他若敢隱瞞,皇上想怎么處置一個嬪位,還不是就跟處置一只小螞蟻那么簡單?
禧恩驚愣愣望著時泰叩首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是有人告訴奴才,說皇后娘娘當日曾受過什么寒涼的藥草的,故此身子弱,最怕再用了寒涼的藥去。那人這便叫奴才趁著在草原的當兒,多在當地收集大寒的藥。”
“因草原風物終究與京里不同,尤其是當地一些土產的藥草,便是太醫和御藥房的人都未必識得的,只要那藥草能驅除蚊蟲,便叫奴才收了來。那人說,這樣便無人指摘奴才,畢竟那藥的確是能驅除蚊蟲的…”
“那人還叫奴才盡管將那些最陌生的大寒的藥,都給皇后宮里用了。因那時候兒原本悶熱,皇后娘娘便難免貪涼,再加上這些大寒的藥連日噴灑周遭,終究勾起了皇后娘娘的病根兒來了…”
皇帝聽罷也是重重一拍桌子,“怪不得皇后只是偶然風寒的表征,卻遲遲調養不好,原來是受了這寒癥去!”
“大膽奴才,你閨女也好歹在后宮為嬪位,你就不想想你閨女的性命去?”
時泰登時重重碰頭謝罪,“…奴才敢冒此險,犯下此等不可饒恕的大罪,實則就是為了護著淳嬪娘娘啊。”
“奴才不敢瞞皇上,奴才之所以聽命于那人,就是因為那人以淳嬪娘娘的性命相要挾!奴才、奴才職分卑微,實在是無力與那人抗衡,奴才唯有,俯首聽命了…”
皇帝起的冷笑,“那人是誰?你盡管說出來,還有朕呢,朕自替你做主!”
“主子…皇上宣華妃和淳嬪了!”五魁從外頭跑進來,興沖沖地向廿廿稟報。
廿廿淡淡點點頭,“嗯,我知道了。”
廿廿緩緩起身,“走吧,咱們也去瞧瞧。”
廿廿帶了月桂、月桐,并四喜、五魁幾個到了養心殿去,從后殿經穿堂往前殿去,還在穿堂呢,就能聽見淳嬪的哭聲。
“…還求皇上開恩,繞過嬪妾阿瑪去。嬪妾阿瑪一生安分守己,從來不曾做下半點惡事,這一回也都是為了護著嬪妾啊。”
廿廿壓住了腳步,不慌不忙,一直走到前殿的門外。
門那邊是屏風,屏風前頭就是皇上的御座。
華妃和淳嬪,都在御座地坪下跪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