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知道了…”舒舒緊咬牙關,盯住廿廿的眼睛,“所以,你接下來要拿著御醫們聯名的脈案,去給皇上看,是么?”
“你要趁著阿哥爺不在京的當兒,毀了我,是么?”
舒舒眼神凄厲,聲嘶力竭,“可是你別忘了,你我都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人!你毀了我,就也會毀了咱們家的家聲去!”
“還有,我終究是皇上親賜給阿哥爺的嫡福晉!夫妻本為一體,你這么毀我,你便也是毀了二阿哥的聲望!——你是繼后,你自己也生有皇子!你若敢動我,你在外人眼里就會變成為了自己的兒子而故意設計陷害二阿哥和我!”
“到時候你不僅得罪了咱們母家全族,你也會得罪下所有的宗親…你會兩邊兒都不討好,里外不是人!”
廿廿笑了,靜靜聽著她說,等她說完,還認真地點了點頭。
“傻孩子,多謝你提醒我啊。你終究也是咱們家十六房所出的格格,名門閨秀,看過的事兒多,格局自然不小;你也不枉為二阿哥福晉,這幾年在宮里也看懂了不少事兒去…”
“你說的這些都有道理,我要拿伏你,便不能不預先想到這些后果去,否則我有可能反倒得不償失。”
廿廿含笑,卻猛然伸手過去,看似要輕撫舒舒的面頰,卻事實上手上還是帶了力道,表面兒的輕撫事實上卻是給了舒舒一記不輕的耳光。
“所以你可以放心,我這次會饒了你。這脈案我不給皇上看,也不給綿寧看。我甚至都不會交給內務府和太醫院存檔去…總之,這個秘密我不會叫太多人知道去。”
廿廿說著笑意殷殷湊近了些,“總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舒舒眼中幽光一閃。
廿廿便清笑出聲,“你先別急著算計,我還沒說完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外,我自然還要多讓幾個人也知道…只是這幾個人是誰,我可就不會告訴你了呢。”
“我不會猜錯你的,舒舒,我知道你現在就在盤算著那幾位御醫…只要給了你時間和機會,你會設法一個一個地叫他們閉上嘴。你以為如果他們都閉了嘴,這世上當真就只剩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廿廿淘氣地眨了眨眼,“我啊,今兒既帶著御醫們一起來,便哪兒能給他們招禍呢,不是么?我得保著他們,讓他們一個兒都不能出事兒才好。”
廿廿將笑容一絲一絲地收斂起來,正色盯住舒舒的眼睛,“今兒我帶來的這些御醫,若當中哪一位出了事兒…”廿廿捏住舒舒的手腕,手指一緊,“那我之前的話,便都作廢了。”
“皇上會知道,綿寧也會知道。就算我會因此得罪下咱們母家的人,得罪下宗親去!不過話又說回來,舒舒啊,你難道忘了,我從前在咱們母家,尤其是你們十六房面前,受的是什么樣的待遇?我又在宗室們那,曾經得到過什么?…所以你說啊,我會那么在乎他們對我的看法么?”
廿廿端然坐直,下頜靜靜抬起,“我是皇后!除了皇上,這天下雖不是我的奴才!我要做什么,只需上對得起先帝爺與列祖列宗,下對得起皇上就夠了…其余人等,唯有匍匐在我腳下齊聲遵旨的份兒!”
舒舒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覺額角冷涔涔,若爬蟲逶迤而下。
廿廿收回目光來,定定盯著舒舒。
“…這本脈案,會存在我手里。你若從今兒起安分守己,那我就不會將這脈案交給皇上和綿寧去;可如果你還是心有不甘,還想著按著從前的路數走,甚至還要變本加厲的話,舒舒啊,我會徹底毀了你。”
廿廿說著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先帝爺的順貴人,從前的順妃娘娘,就是你們十六房所出的。她從前做過什么事兒,是怎么落得連降三級、死都死得不明白的,我想你該比我更清楚。”
“同樣的覆轍,你若愿意重蹈,我自不介意成全你…而若你不想再如此讓你們十六房蒙羞的話,那就記住了,從此學會安分守己!”
廿廿抬手將那脈案放入袖口,“至于綿寧回來之后,你自己的話該怎么圓,你自己想法子。若你是個當真聰明的,那你應該設法攏住了綿寧的心,叫他當真給你一個孩子才好…而不是再這樣,畫餅充饑。”
廿廿轉身向外去,不過走兩步又停下。
她笑著回眸望之前撂在炕上的李朝貢品滿花席。
“前明出使李朝的時辰曾說:百濟國‘惟有五葉之參,滿花之席,歲貢闕庭,時供上國’。滿花席之草,色黃而柔,雖折不斷,比蘇州者更佳。”
“喏,這就是李朝今年新貢的滿花席了。這是他們單進貢給我的那一份兒里,我挑出來的,就賞你了。小國貢品,沒那么金貴,你也甭存起來,可得每日用著,才不枉了我這份兒心。”
廿廿溫柔回眸,凝視那席子上的憨態可掬的小孩兒們,“瞧這意頭多好,想來綿寧回來看見也會高興的。就祝愿你和綿寧多得幾個孩子,叫咱們宮里也好好兒熱鬧熱鬧。”
廿廿說罷,抬步而去。
走過絳雪和緋桃面前,廿廿眼角余光淡淡輕瞥。
兩個女子嚇得趕緊都跪倒在地,齊聲道:“奴才恭送皇后娘娘。”
盡管她們知道,這會子福晉主子在炕上盯著她們,滿眼的不能接受,已是要噴出火來一般。
廿廿點點頭,“好好兒伺候你們家主子。伺候好了,本宮有賞。”
絳雪和緋桃兩個不想回應,卻也不敢不回應,只能尷尬地行禮恭送。
廿廿前腳才邁出門檻去,舒舒后腳就抓了一個枕頭,朝著絳雪和緋桃砸了過去!
她無聲地,卻是滿眼控訴地盯著她們兩個。
為什么,她們兩個是她的奴才,是她的陪嫁女子,是她家的家生子!這會子充什么巴兒狗,在皇后面前搖的什么尾巴?!
月桐扶著廿廿的手,聽見了動靜,不由向廿廿示意。
廿廿輕輕勾了勾唇角,并未停下腳步,更未回頭。
不必后腦勺長眼睛,她也知道舒舒會這么干。
——終究是一家人呢,血脈再遠,卻也還是連著的。性子里總有相似的那一部分,故此她知道舒舒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她只穩穩邁步出門,一直走到四全的面前。
四全還被那幾個宮殿監的太監給捂著嘴,摁著在地下跪著。因沒得著皇后娘娘的旨意,那幾個宮殿監的太監便一直沒松手。
廿廿走到四全面前站定,眸子堅定地望向前方,都懶得垂眸看四全一眼。
此時跪倒在腳邊的四全,連一條癩皮狗都不如。
廿廿沉聲道,“吃里扒外的東西!原是本宮身邊兒的奴才,本宮將你指給二阿哥福晉,是叫你好好兒伺候主子。今兒你主子竟暈倒了,傷了身子去,又要你這樣的奴才何用!”
“你主子的身子這會子何等金貴,又豈是你一條命能抵的?拖下去,杖責。”
“嗻!”吉祥為首,宮殿監的太監們齊聲遵旨。
四全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沖廿廿嘶吼。可惜他的嘴依舊被死死地捂著,吼出來的之后“嗷嗷”的單聲,全然不成為語言了,倒像是被迫入了死胡同的野狗,已然是知道自己再無逃生之路了。
那動靜傳進正房去,鉆入絳雪和緋桃兩個的耳朵,兩人忍不住抱在一起,已是連骨頭都抖成一團了。
舒舒伏在炕上,手指緊緊摳住炕沿兒,滿臉的冷汗,雖然還有滿眼的不甘,可是這會子卻也什么都不敢說了。
皇后起駕回宮去了,幾個宮殿監行刑的太監卻有些作了難。
幾人一起低聲問吉祥,“…爺爺,該打多少啊?皇后娘娘方才只吩咐杖責,可沒說打多少下兒啊!”
吉祥攏著袖子,面上依舊是永遠不改的笑眉笑眼。
“主子們怎么發的話,自然都是有主子們的深意的。咱們當奴才的,不該問的就不能問,不過卻得學會聽話聽音兒,才能將差事給辦明白嘍。”
“如若學不會啊,那差事就辦不明白,甚至還可能適得其反,倒叫主子們以為你不誠心伺候!那啊,你在宮里的好日子,可也就到頭兒嘍…”
幾個太監嚇得趕緊下跪,“求爺爺給我們幾個指條明路。”
吉祥就笑了,“你們怎么糊涂了呀?方才聽皇后娘娘的旨意,不是聽得挺明白的嗎?就是‘杖責’啊,你們盡管打就是了…”
“至于什么時候兒停嘛,主子沒給示下,那你們就自然不用停。”
幾個人一聽,心下都是咯噔一聲兒。
“那,那要是給打死了呢?”
吉祥便又樂了,“聽說過有鞭尸的,可你們幾時聽說過宮里頭還有給死人杖責這回事的?如果打死了,那就自然不用繼續打了唄。”
幾個太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下都是激靈靈的,可是卻也終究都明白了。
主子既沒吩咐打多少下,那就是——打死為止啊!
不多時,四全的慘叫聲便越過宮墻,破空傳入擷芳殿來。擷芳殿上下的太監、女子、媽媽們,個個兒嚇得面無人色。
直到,那慘叫聲越來越弱…漸至無聲。
整個擷芳殿,便隨日落,一同的鴉雀無聲了。
兩日后,綿寧終于回到宮中。
他先去給皇帝和廿廿請安。
皇帝吩咐:“朝.鮮國王李玜、遣使表賀萬壽冬至元旦三大節,進貢方物。朕按例賞賚筵宴。皇后將貢品中品相最佳的滿花席賞給了你福晉,想必你福晉會很喜歡,看在這個面兒上,你若得空,可去筵宴上走一遭。”
綿寧聽了,趕忙向廿廿跪下謝恩。
廿廿便含笑道,“二阿哥剛回來,皇上就別這么忙著給他派差事了,還是叫他先回家去瞧瞧才好。”
綿寧趕忙說,“無妨!兒子這一走之間不過數日,家中沒什么大不了的,兒子自然先去看看使團,將賜宴之事完成再回去不遲。”
廿廿輕嘆一聲兒,“瞧你這孩子,怎么,難道還沒得信兒呢?我還以為舒舒那邊兒必定已是派人到驛站迎你,將信兒都告訴你了。”
綿寧微微挑眉,“小額娘真是將兒子給說迷糊了。兒子一路馳歸,并沒得著家里的什么信兒去。”
廿廿點點頭,“前兒你媳婦兒受了點驚嚇,是奴才伺候不周。我親去瞧過了,也已發落了那奴才…不過無論是你汗阿瑪,還是我,終究都代替不了你。你還是該早些回去瞧瞧她。”
廿廿眸光輕轉,“雖然御醫們都說沒什么大礙,可是終究該小心些不是?那孩子當著我,說不定有些不好意思,唯有對著你,才能將話說開了去。”
綿寧卻還是滿面的清澈見底,“…兒子知道了,謝小額娘的恩。兒子還是先去辦差,忙完了正事兒再回家不遲。”
綿寧告退出來,噔噔往外去。
五州一邊跟著小步跑,一邊忍不住輕聲問,“…主子爺不先回去看看福晉主子?”
綿寧薄唇緊抿,“不用看!她又能有什么事!”
綿寧在鴻臚寺那邊兒為使團賜宴完畢,夜色已濃,這才回到擷芳殿。
他也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兒。遠遠瞧著自己那中所,就一片死氣沉沉,便是有燈光,卻全然沒有人聲。
五州都一哆嗦,低聲嘀咕,“這是怎么了呀?”
綿寧依舊一言不發,緊抿嘴唇,一路向內。
綿寧直入舒舒房中,吩咐五州驅散無關人等。院內當差的,全都暫時派了別的差事去,誰都不準近前來。
五州知道有事兒,趕緊親自安排,然后自己一個人站在門階月臺上,盯著靜無一人的當院。
見綿寧回來,舒舒是慌亂的。
之前二日,她已經想過種種方式,甚至對著鏡子演習過該用何樣的神情來面對阿哥爺。
可是當阿哥爺已經進了門兒,來到了眼前,她反倒有些拿不起個兒了。
她想泫然落淚,可是扁了扁嘴,竟沒能哭出來——不是沒有眼淚,而是,不知怎地偏不敢在阿哥爺面前這么個哭法兒。
終究那晚的事,唯有她自己和阿哥爺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