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聽罷,只伸手拉過月桐來。
“…你是覺著,我這么做有所不妥?”
月桐的嘴唇便咬得更紅了,“奴才不敢。”
廿廿淡淡而笑,“傻丫頭,你其實心下就是覺著我做的不妥,卻又不敢當面直說出來,這才要拐個彎兒,故意只問我為何這么做。”
月桐不敢說話了,頭深深垂下去,局促不安地絞著幾根手指頭。
廿廿拍拍月桐的手,“你如今都是我身邊兒人了,這會子又是關起門來就咱們幾個說話,你心里想什么呢,就直說啊。”
“如今這后宮里千頭萬緒,我一個人的眼界總歸有限,自然有看不全的地方兒,也自有想不全的事兒,叫你們在我身邊兒,就是要叫你們幫我看著、想著呢。”
月桂也上前推了月桐一把,“這會子可不是咱們在主子跟前沒規矩,反倒是咱們向主子盡忠,盡量想幫襯著主子呢。”
月桐這才松快下來些,抬眸小心地再看一眼廿廿。
廿廿溫暖地點頭。
月桐這才怯生生地道,“主子…奴才是覺著,那儀親王不也是宗室王爺么?倘若宗室王爺們彼此相護,那儀親王到皇上跟前反倒替那克勤郡王說好話呢?”
“終究皇上也不在跟前,一切都是要聽憑八王爺的嘴去說的。就算周遭還有太監、侍衛等人,可是他們的嘴哪兒比得上八王爺的嘴大啊,八王爺怎么說了,他們說的就也沒用了,沒的皇上不聽八王爺的,倒以他們的意見為準了不是?”
廿廿聽罷倒是淡淡一笑,眸光輕轉,瞟了月桂一眼。
月桂便上前捏了月桐小手一記,“傻丫頭,你忘了八王爺可是咱們皇上的親兄長!”
月桐便又咬住嘴唇,低低垂下頭去,小聲兒地嘀咕,“…可是八王爺終究與十七王爺不一樣,終歸不是一奶同胞不是么?既然隔著娘胎,那就難免是人心隔肚皮,別說皇家兄弟,就算是平民百姓家,不是‘一窩兒’所出的孩子之間,彼此還隔膜著呢。”
“不就是剛剛的事兒么,皇上才叱責八王爺母家外親缊布大人沽名釣譽…缊布大人如今能受皇上如此看重,與身系淑嘉皇貴妃親侄的身份不無干系…若是八王爺因此而心下也有怨懟,那反倒故意在皇上面前替克勤郡王開脫呢…”
月桐的話說得吞吞吐吐,可是卻還是堅定地全都說完了。
廿廿輕輕拍拍她的手,“別看你年紀小,倒是好膽色。”
宮里的人啊,個個兒都學會了小心翼翼的本事,全都最善長閃躲,肯將這樣的話一口氣說完的,倒是難得。
月桐滿面通紅著,趕緊又跪下,“奴才多嘴…請主子治奴才的罪。”
廿廿輕嘆一聲,又親自伸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克勤郡王,雖說是八大世襲罔替的王家,宗室地位尊崇,可是這一家在朝中的官職卻并不高,皇上甚少委以重任,總理王的差事一般都沒他們家。故此啊,克勤郡王家與皇上自己的兄弟家,那自是比不了的。”
“如今皇上唯有兩位兄長在世,故此皇上將極重的差事都委任給了八王爺和十一王爺,他們是總理王,又兼部務,可說整個朝堂,都是這二位王爺陪著皇上一并掌著呢。”
廿廿靜靜垂眸,眸光寧靜,“故此…在我心里,八王爺的心意自是比那克勤郡王的重要了不知多少倍。”
廿廿的話說到這兒便停住了,只是抬眸靜靜望住月桐。
月桐心下微微一震,忙又跪倒,“奴才,奴才仿佛明白了!”
廿廿欣慰點頭,伸手拍了拍月桐的發頂,“你方才送進來的茶涼了。我慣不愛喝溫吞茶。”
月桐趕忙道,“奴才去給主子換一杯滾燙的來!”
月桐端著茶碗出去了,月桂小心望著廿廿。
廿廿目光隨著月桐的背影出去,這才含笑沖月桂點頭,“她雖說年紀小,可是看似事兒倒一向都是準的。便是如今還難免多少有些冒失,可是這個孩子卻是可造的。”
月桂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下來,“奴才還想著,皇上反正也下旨了,說今年八月要選看內務府女子。總歸還有三個月了,若是主子還有什么不可心的,到時候兒再挑也就是了。”
廿廿靜靜含笑,“月桐這孩子選定了,那…星楣的事兒,該操持起來了。”
月桂心下便也是跟著微微一晃。
既然八月要挑選使令女子了,屆時自可將宮里不堪用的女子放出去——終究宮里人都知道,星楣從前是主子跟前出上差的頭等女子,又是主子的陪嫁女子,便是要放出去也總得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
足歲都不是理由,因各宮主子跟前得用的、離不了的,便是足歲了都也不往外放,更何況星楣是陪嫁女子,陪嫁女子便是要一生陪著主子在宮里的也不為過。
為免人猜疑,這便不能隨隨便便就將星楣放出去了。可是既然到了挑選使令女子的時候兒,自自然然地新舊交替倒是好說的。
這么算來,就剩三個月了。
雖說今兒經歷了這么個不小的事兒,可是這一晚廿廿還是睡得穩穩當當。
次日,廿廿去服侍穎貴太妃和婉太妃用過早膳,剛回到自己寢宮,月桂張羅著帶人抬著膳桌送到坐炕上,叫廿廿也好送送快快坐在炕上就用了膳了。
忙碌的當兒,廿廿自己坐在一邊兒喝一口茶,聽著四喜在一旁絮絮地說著近日來的幾件“閑事兒”。
第一件,是皇上任命貝勒德麟,為鑾儀衛鑾儀使。
貝勒德麟,就是福康安的兒子。鑾儀衛鑾儀使,是皇上身邊的貼身近衛,皇上給貝勒德麟這樣一個差事,也足見皇上對他們父子的看重——盡管皇上剛懲治了福長安,卻沒影響皇上對福康安父子的任用。
第二件,是兵部尚書富銳以病乞休的事兒。
這富銳不是旁人,正是安鸞的祖父——蘇完瓜爾佳氏的一等信勇公。富銳今年正月剛被皇上任命為兵部尚書,這才五月,短短四個月便以病乞休了。
說起這富銳的一等信勇公爵位,還是從他兄長富興那兒承繼來的。富興就是安常在的祖父——故此這姐妹兩個雖說是堂姐妹,倒都算是信用公家嫡系大宗家的格格。
廿廿靜靜聽著,沒吱聲。
四喜輕聲道,“安常在四月降位,富銳五月乞休…這前后腳的事兒,也不知道怎么就這么巧。”
月桂忙完了轉過來,忍不住輕聲笑道,“兵部尚書這么要緊的差事,剛當了四個月,哪兒就舍得不要了呢?要我看,怕是皇上那邊已經露出了意思來,是皇上叫他自己乞休,給他留個顏面罷了,便由不得他不乞休!”
四喜也跟著樂了,“別人家都是憑著自家的格格進宮得寵,叫一家子都跟著榮耀;信用公家倒好,好好兒的開國功臣家,又是一等公爵家,竟叫自家進宮的格格給拖累了…”
廿廿放下茶碗,昂然起身走向膳桌去,“我餓了,用膳吧。”
廿廿剛端起飯碗來,紫禁城那邊便傳來了皇上的旨意。
“凡遇主位出入,臣下例應回避。恒謹身為郡王,乃遇皇后出宮,太監等攔阻,置若罔聞,并不回避,竟自乘轎沖突,殊屬不曉體制,大失人臣之道。”
“恒謹著即照王大臣等所奏,革去王爵,降為閑散宗室,不準戴宗室頂帶。著自備資斧,前往西陵,效力贖罪,以示懲儆。其所遺王爵,著交宗人府照例帶領引見承襲。”
聽到這兒,廿廿才微微勾了勾唇角。
恒謹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克勤郡王”這個王號。只要他被革去王爵,再不是克勤郡王,而且克勤郡王這個王號要由他們家其他房頭來承襲,叫他自己的子孫都斷了這個念想…那這個恒謹,就再沒什么用了。
皇上旨意中又道:“至昨日跟隨恒謹之包衣、官員、護衛等,前未勸阻,亦屬非是,并著交宗人府查明咨部,俱著革職。”
“該護軍營、步軍營章京官員等,并不管阻,任聽恒謹前行,咎亦難辭,并著交綿恩、晉昌查明咨部斥革,所有護軍步甲等俱著責革。”
“綿恩、晉昌,俱有管轄之責,亦屬疏忽。綿恩晉昌著交部嚴加議處。”
綿恩為乾隆爺長房長孫,日前就因為皇上想要革除京師內戲園子,可是綿恩竟然對皇上說“不宜革除”,皇上那次不便責罰綿恩,此次正好給了個教訓。
至于與綿恩一起受罰的晉昌,也是宗室,是和碩恭親王家后裔,父親為固山貝子,他本人降襲奉恩鎮國公。
紫禁城的防衛,多年來的老規矩都是由宗室子弟、勛臣世家來負責,一百多年過來,這些宗室子弟們也都開始荒疏怠惰。
皇上借此事責罰定親王綿恩、宗室晉昌,這對于紫禁城本身的防衛來說,也是一番敲打和警告。
廿廿這才輕舒一口氣,抬眸問那傳旨太監,“起初那塊兒本宮沒太聽清,你再與本宮復述一回。”
那太監小心翼翼背誦道:“據和碩儀親王永璇等奏,昨日皇后出神武門,克勤郡王恒謹并不回避,竟自迎面前行,請將恒謹革去王爵等語。”
廿廿這才微微一笑,點頭道,“好了。”
四喜自帶人下去領賞,廿廿側眸瞧一眼昨兒還問這事兒的月桐。
月桐面上一紅,趕緊接過廿廿手里的空飯碗道,“…八王爺自沒忘了自己的身份,心還是向著皇上和主子您的。”
廿廿輕笑搖頭,“八王爺啊,他是心向著大清江山呢,便心里分得清孰輕孰重。”
六月初二日,皇帝下旨增設京營總兵一職。按著八旗傳統,分為左翼總兵、右翼總兵兩職缺。
左翼總兵與右翼總兵與步軍統領同堂辦事,除統轄八旗步軍營外,左翼總兵并專管巡捕營南、左二營;右翼總兵專管專管巡捕五營北、右二營,兩翼一同以統帥將弁,防衛京師。
皇上此舉,也是表達了對步軍統領衙門的不夠滿意,以增設經營總兵的方式,加強對步兵統領衙門的監管。
因步軍統領是京師衛戎部隊,掌京城守衛、稽查、門禁、巡夜、禁令、保甲、緝捕、審理案件、監禁人犯、發信號炮等要職,容不得有半點差池。
皇帝隨即任命廿廿的阿瑪恭阿拉,為第一任經營左翼總兵。
在任命了經營總兵的同時,皇帝又提起內閣、兵部對綿恩、晉昌兩人的議處結果。
定親王綿恩身為步軍統領,晉昌身為護軍統領,不能實力稽察該營員等嚴加管束,以致恒謹于皇后出神武門時,并不敬謹回避,沖突直行。故此內閣和兵部大臣,議處之后,奏請請將綿恩、晉昌二人,降三級調用。
皇上顧著定親王綿恩的顏面,只說以他親王之高,不至于要擔任步軍統領這么一個二品的職銜,故此就免了綿恩繼續擔任步軍統領。步軍統領的差事,交給舒舒之父布彥達賚擔任。
綿恩另外還有一個“前鋒統領”的差事,因為前鋒統領需要在皇帝出巡之時,在皇帝身前帶刀護衛,這也不太符合親王的身份,故此皇上將綿恩這個差事也給免了,交給了成親王永瑆之子——貝勒綿懿。
綿恩的另一個差事——正白旗領侍衛內大臣,交給了成親王永瑆。
至此,定親王綿恩之前身為步軍統領,竟然敢不將皇上的旨意放在眼里,不肯執行裁撤京師內戲園子的行徑,終是得了敲打去。
因廿廿轎輦被沖撞一事,克勤郡王恒謹革去王爵,定親王綿恩數職共免,宗室晉昌革去內大臣職;同時更重要的是,皇上得以借此事改革步軍統領衙門,增設左右翼總兵,以此加強步軍統領的監管,強化京師防衛…
廿廿的轎子這一撞,竟得了這么些“回報”,叫廿廿都忍不住含笑道,“當真是撞得值了。”
等到這些事兒全都塵埃落定了,廿廿才不慌不忙奉著穎貴太妃、婉太妃從圓明園回到宮中。
兩位老人家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回宮來正好可以正式移居壽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