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發生了輦轎被克勤郡王恒謹沖撞之事,一路上跟隨廿廿的人都沒敢說話,人們都謹肅地只管行路,各自都怕說錯了話。
終究還是因為此事罕見,至少近數十年來還沒發生過宗室王爺敢于直面沖撞皇后的事。此事是那克勤郡王恒謹自己膽大包天之外,卻也從側面折射出了皇上與宗室王公之間那隱隱的矛盾去。
這樣一路到了圓明園,所有人都小心翼翼遠遠望著皇后的神色去。
可是皇后娘娘平靜如常,下轎、行走,一步都沒有走亂過。
皇后娘娘既然如此,他們就更不敢造次,一切都只等著主子們那邊兒下了定論再說吧。
廿廿先去給穎貴太妃、婉太妃請安。整個請安的過程里,廿廿也一個字兒都沒提之前鳳轎遭沖撞之事,而且言談如常,半點神色之間的慌亂也沒有。
這便叫穎貴太妃和婉太妃都沒瞧出來,兩位老人家只是慈祥地與廿廿說著如常的那些話兒罷了。
直到廿廿回到自己的寢宮,換下了大衣裳,舒坦坐下,星桂這才緩緩問,“主子一向記掛皇上與宗室王公們之間的關系,可是今兒這事兒…會不會反倒叫皇上為難?”
廿廿抬眸靜靜看一眼星桂,緩緩挑眉,“你是覺著我今兒頗有些小題大做?”
星桂忙行禮,“奴才不敢…”
廿廿倒笑了,伸手拉起星桂來,“你沒錯,我就是故意那么做來著。”
“主子?”星桂不解地望住廿廿,“…主子一向記掛皇上與宗室王公的關系,故此但凡涉及宗室之事,主子無不寬宏大量,這一次怎地?”
廿廿輕哼了一聲,“那要分是誰。旁的宗親,若是小事的,我能忍的便忍了,沒的叫皇上夾在當間兒兩面為難去。可是今兒沖撞我的人是那克勤郡王恒謹…我便不饒他了。”
廿廿靜靜抬眸,“從私心而論,就沖他當年膽敢戲弄綿愷,我便不能輕縱了他去。當年綿愷尚沒滿周歲,我也還未正位中宮,他都已經存了那樣的心;那來日等綿愷再長大些,不再在我身邊兒了,還不知道此人能做出什么來。”
“這幾年我都并未發作,忍了他這幾年下來,就是等他自己以為我好拿捏,并不敢將他怎樣,他日益驕狂,才會注定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我就等著今天呢,正好老賬新賬一并算了。”
“便是為了防微杜漸,我也要在綿愷正式移居阿哥所前,將克勤郡王這個隱患打發了去。今兒倒是他自己撞上來,倒不必我再額外費心思去。說來,自是先帝爺和孝儀皇后在天之靈保佑。”
星桂想起當年的事來也是咬牙,“自是他活該!”
廿廿輕哂,唇角輕輕挑起,“他自以為身份尊貴,便連皇子都敢不放在眼里,又或者以為憑我母家的出身,也不敢將他怎么樣…因了他的態度,便連他那福晉受封當日進宮行禮,在我面前也敢趾高氣揚,倒仿佛她一個郡王福晉,倒比內廷主位的地位都高貴了似的。”
“我知道如今無論王公大臣家,還是平頭百姓家,都受中原思想的影響,心下開始存著個嫡庶的分別。可是這克勤郡王自己倒忘了,他本生額娘不過也是側福晉,是他阿瑪兩個正室所出的兒子都早亡,這克勤郡王的爵位才輪到他來承襲罷了。”
星桂便啐一聲,“呸,原來如此,那他有今日,原本活該!”
廿廿雖如此說,可是她面上并無半點私仇得報的得意,眉眼之間反倒更加沉靜如水。
“今兒這個機會,不但是我在等;其實皇上也在等。今日這事兒對于我本人,可能會是顏面上的過不去,可是對于皇上和朝廷來說,卻是一個良機。”
星桂一怔,“良機?奴才原本還擔心,會是個危機!”
廿廿輕輕搖頭,“宗室之間與皇上之間的隱隱齟齬,回避一時,卻不能回避一世,終究要尋個機會挑開了,將膿水給擠出來,甚或是要刮骨療毒之后,才能好了。”
“想來宗室里的態度,必定是以八大世襲罔替的王家牽頭。他們覺著還是從前在關外的規矩,便是汗王都是八大貝勒里推選出來的呢,仿佛若他們不同意,便是天子也難為…”
這天子與諸侯的關系,古來如此:天子強,則諸侯弱;天子弱,便諸侯強。
如今宗室王爺們以為皇上天性仁慈,是個仁厚的天子,這便是好拿捏的;況且這個天子還有一半的漢人血統,這便成了落在他們手里的把柄了,皇上顧著這些便不敢將他們給怎么樣了似的。
“如今對付這些不肯歸心的宗室,皇上需要一個殺一儆百的靶子。便如皇上以和珅、福長安震懾百官,皇上此時也需要一個宗室王公來警告一眾宗親。”
“只是這個人選,終究難挑。八大世襲罔替的王家,家家都是天家貴胄,家家都是功勛累累,家家都有免死詔書。其中如睿親王家、肅親王家、鄭親王家,目下還都正受皇上重用,若沒了他們的支撐,這朝堂便散了一半兒的架兒,皇上自然動不得。”
“倒是這克勤郡王自己按捺不住,自己跳了出來,叫我又怎么能看不見他呢?在八大王家中,既然郡王家本就排位在后,而他自己又這么愛蹦跶,那就由不得不現在他腦袋上動刀了!”
星桂聽罷也是忍不住地冷笑,“可不是么。都說槍打出頭鳥,那些老謀深算的躲在后頭,只有他這不知深淺的,才自己洗干凈了脖子,非要往前伸!”
廿廿聽了都忍不住笑,“正是這個理兒。”
可是星桂還是忍不住微微皺眉,“可是…此舉難道不會引得宗室王公們反對么?若他們聯合起來,一起跟皇上唱反調,皇上怕是要為難了。”
廿廿輕輕嘆息一聲,“是有這個可能,但是也得借給他們幾個膽子!皇上已經承繼大位四年,他們若覺著自己真有那個膽量公然與天子叫板,他們也得先衡量衡量自己有幾斤幾兩的分量!——如今不是國初,宗室王爺們都不領兵了,單憑自己名下那點子兵甲和包衣、家奴,當真就敢對抗朝廷么?”
“若只是一兩個跳出來替克勤郡王求情的,那正好讓皇上看清楚了,究竟是哪些宗親們對皇上心懷反意,也好以后一個一個地拿捏了去。從前他們在暗,叫皇上無從防起,那這回若因為這事兒給挑明了,倒給皇上省了事兒去。”
星桂這才“撲哧兒”樂了,“奴才也覺著他們當真沒這個膽量。皇上干凈利落除掉和珅和福長安,他們全都親眼看著呢。他們難道不私底下擦亮眼睛看看自己,看看他們跟和珅、福長安比,真的比那兩位還強么?”
“奴才瞧著,這些宗室王爺們啊,如今就是有個天潢貴胄的血統貴重罷了,除此之外,他們還當真不剩下什么了。”
廿廿淡淡勾了勾唇角,“便連你都能看明白的,偏他們還是看不明白…王爵雖然貴重,血統雖說高貴,如今卻都是看皇上恩賞的。當真惹惱了皇上,削去王號也不是沒有過。”
小眼兒進來給廿廿送茶,一雙清凌凌的眼睛一下一下兒地往廿廿這邊兒看,卻不看定睛;一張嘴被她自己給咬得通紅,都快出血了似的,分明是在硬生生地克制著自己想說的話呢。
廿廿瞅見了,不由得輕嘆一聲,伸手將小眼兒手里的茶碗接過來放下,手卻沒松開,依舊攥著小眼兒的手臂。
“你也聽見星桂是怎么與我說話的了,你如今既然已經到我身邊兒來伺候,便也自可學著星桂說話就是。”
小眼兒這孩子年紀還小,而且畢竟是剛調到廿廿身邊出上差,這便跟廿廿還有點兒見外,不敢如星桂似的將心里的疑問向廿廿問出來。
這其實是小眼兒懂得分寸,廿廿本是喜歡的,可是既然是已經調到身邊兒來,那就用人不疑,應該給小眼兒以與星桂相同的資格去。
廿廿都這么說了,小眼兒還是咬著嘴唇不敢說話。
廿廿輕嘆一聲道,“也怨我,你進宮這幾年了,我也忘了給你改個名兒,還順著她們管你‘小眼兒’、‘小眼兒’地叫。”
廿廿擺了擺衣袖,豁然揚眸,“擇日不如撞日,我今兒就給你改了名兒吧——”廿廿略一思忖,便含笑道,“就叫星桐,可好?”
以梧桐為名,自是喻鳳棲其上。如今皇后娘娘剛正位中宮,便將這個名兒賜給了她,小眼兒自是高興得當即就跪在了地上。
能將這個名兒給了小眼兒,那自然是主子對小眼兒的認可——終究也唯有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人,才配叫這樣意義特殊的名兒啊。
星桂心下明白,主子這般,這終是徹底要忘了星楣的意思。
星桂雖說也替小眼兒高興,可是心底里還是為了星楣,有那么一點子酸楚的。
廿廿瞧出來了,故意打趣道,“星桂,你覺著這個名兒不好么?”
星桂忙道,“叫主子問,那奴才就說句實話——奴才當真覺著這個名兒雖說好是好,但是還是有點兒不夠勁兒。”
廿廿略有意外,不由得挑眉,“哦?”
星桂便笑了,故意挨著小眼兒也跪下,“主子,奴才求主子也給奴才改個名兒。”
廿廿就更意外了,“…這是怎么了?你又不喜歡自己的名兒了?”
星桂的名兒,實則是廿廿在紀念孝儀皇后——孝儀皇后母家有青桂樹,孝儀皇后當年在宮里親手做餑餑,最愛用的就是青桂蜜。
便因為了廿廿這個心意,故此星桂的名兒自然也是貴重的,甚至是比鳳止梧桐的中宮地位更為貴重,廿廿都沒想到星桂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理由。
星桂小小淘氣得逞,眨眼而笑道,“主子…奴才忖著,奴才的名兒該改叫‘月桂’了。”
聽得星桂這話,廿廿心下也是微微一震。
是啊,她現在已經正位中宮,乃為大清皇后。那她名下的女子,便也該如從前孝淑皇后一般,以“月”來取名。
虧她方才還習慣地以“星”來給小眼兒起名兒。
廿廿想想,卻是淡淡搖頭,“我倒不在乎這個。星還是月,終究得能掛在夜空中方有意義。若已經不在了的,攀這些還有何用呢。”
星桂含笑道,“主子說的自然是對,奴才想的也不是從前孝淑皇后,而是皇上對主子的心意——皇上特地趕在四月里,提前讓主子正位中宮,可不就是要應了四月初一那一場日月合璧、五星連珠的吉兆?”
“日,天子也;月,皇后也。既然天相都是日月合璧,那就合該主子為天際新月,統領五星去才是。”
廿廿聽著,歪頭想想,竟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便笑了,伸手點在星桂腦門兒上,“越發的牙尖嘴利,我都要說不過你了!”
星桂笑著揚眉,“奴才如今身份畢竟也不同了,乃是皇后宮里的掌事兒女子,奴才哪兒敢還窩窩囊囊的?奴才可不能丟主子的臉,該說的話自然要說明白去才成。”
廿廿欣慰點頭,在經歷了星楣的事兒之后,越發覺得星桂珍貴。
廿廿便親自起身,拉起了星桂和小眼兒來,“天相遙遠,人間的情誼才真實可貴。以后就更要靠你們來陪著我、幫襯我去。”
星桂和小眼兒都趕忙道,“這都是奴才三輩子才修來的榮耀。”
廿廿重又坐下,沉一口氣,抬眸溫暖地望著星桂,“你說得對,如今我已為皇后,自該當仁不讓。好,你們的名兒便從眼前兒就改了。”
廿廿頓了頓,正式地呼喚道,“月桂,月桐。”
兩個女子相視而笑,齊齊再拜,齊聲回答,“奴才在!”
廿廿含笑望住月桐,“這回你不再是門檻外伺候的小眼兒,而是我跟前的頭等女子月桐,怎么,還不敢與我說話么?”
月桐眼圈兒發紅,趕緊道,“…奴才是想問,主子為何不親自稟明皇上,還要費事叫儀親王來處理此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