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提起一吊子老陳醋來,廿廿這個又是無奈又是懊惱,忍不住撅了嘴低聲嬌嗔,“爺,瞧您又…”
皇帝也是一時忘情,伸手抓過廿廿的小手來,就要往懷里帶。
冷不丁聽得背后幽暗的角落里,“叮叮咣咣”一陣亂響。
皇帝與廿廿同時一怔。
糟了,方才說事兒說得太全神貫注,竟都忘了旮旯兒里還有一位吃粥的皇子了!
皇帝還好,廿廿卻是登時羞得滿面通紅,只得趕緊背過身去。
幸好,這屋子里滿是夜色,仿佛重重簾幕。
綿寧自己也是知道失儀,連忙起身跪倒,“…兒子不小心驚擾了汗阿瑪與小額娘,兒子請罪。”
皇帝眼光繞著廿廿流轉,清了清嗓子道,“起來吧。我與你額娘說的是正事,卻也是家事…是你十七叔的事么,故此倒不必那般嚴肅。”
綿寧趕緊垂首,“兒子明白。”
廿廿臉上的熱一時退不下去,外頭又傳來了西洋鐘打點兒的聲音——該下鑰安置了。鐘表房就在乾清宮廊廡,與上書房不遠,乾清宮廣場又攏音,這便聽得真真兒的。
廿廿便趕緊行禮,“皇上也早點安置吧,妾身先回去了。”
綿寧也趕緊道,“兒子護送小額娘回宮,請汗阿瑪放心。”
皇帝便也點頭,“好。”
正月里寒夜漫漫,天上的星顆顆寒芒閃爍。
廿廿借著夜晚的寒風,將面上的熱散去些。
終是有些尷尬,她這個當長輩的自應當設法給化解了去才好。
廿廿便清了清嗓子,回眸瞧一眼綿寧,輕聲道,“方才見二阿哥那一碗粥咽得極慢,二阿哥可是上火了,喉嚨都腫了?二阿哥家去,多用些湯水發散發散才好。”
“如今你汗阿瑪忠孝在身,還有諸多事體需要你幫你汗阿瑪分擔,二阿哥萬萬不能病倒了。”
綿寧靜靜跟著廿廿,這深夜的宮城里靜謐得連腳步聲都颯颯地極響。
“…多謝小額娘,兒子省得了。”
廿廿便又嘆口氣,“你若身上不得勁兒,便是不便叫奴才們知道,你也可以悄悄兒囑咐給舒舒,叫她每日里來乾清宮舉哀時,順帶給你備些湯湯水水來就是。”
對于舒舒,廿廿心下自然還是回護著的。
一來都是鈕祜祿家的同族,二來舒舒的阿瑪布彥達賚在拿下和珅、福長安的過程中,幫了廿廿的大忙,于公于私,廿廿都有感于心。
綿寧卻沉默不語。
二阿哥如此,倒惹得廿廿不由得回眸再去望他一眼。
一個不但有了官女子,更連嫡福晉和側福晉都有了的年輕男子,卻每每提起后宅之時,表現得如此寡淡,倒叫廿廿都有些意外。
不過廿廿卻也每每都將這意外都壓下去——畢竟,皇上在還是當皇子的時候,因受了朱珪“五箴”的影響,對于后宅之事也是頗為寡淡。
如此父父子子,除了血脈里可能有的遺傳緣故之外,身為皇子的也更要事事處處都留意模仿著皇父去,這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況且二阿哥還在孝期里,前頭是他額娘孝淑皇后的,這又是太上皇的,故此二阿哥修身養性,自也是應該的。
廿廿便自己拂去那層意外,輕聲道,“前邊兒就到宮門了,我自上轎,二阿哥也不必跟隨來了。夜晚冷,你也早些家去吧。”
況且綿寧已是成年皇子,再往內廷來頗有不便。
綿寧卻忽地抬眸,清瘦的身影如嵌在夜色里一般,透露出一種青銳的執拗來,“兒子已經稟明了汗阿瑪,說要送小額娘回宮。兒子怎敢欺君?”
廿廿倒無奈,點頭道,“咱們是一家子骨肉,二阿哥本不必如此。不過,既然二阿哥堅持,那就隨著來吧。只是夜風寒涼,二阿哥要多加一件披風才好。”
廿廿到宮門口上轎。暖轎的門簾和窗簾都遮得嚴實,廿廿坐穩便沒再掀開過門簾和窗簾去。
他們就這么靜靜地,廿廿暖轎在前,綿寧步行隨后,沉默地一路向東,直到廿廿的宮門口。
廿廿吩咐落轎,便在轎子里告別,“二阿哥也快回去吧,早些安置,明兒還要早起進書房念書。”
綿寧跪安,抬眸望著那紋絲不透的暖轎,眼前都是方才那隔著幽暗的幢幢燈影里,她在他汗阿瑪面前的眼波流轉。
起身轉向南去,眼前卻只是幽暗的夜,冷寂的紅墻,與漫長無盡的長街。
次日,亦即正月初八日,即太上皇賓天四日之后,皇帝正式頒傳太上皇帝遺誥。
這一日,皇帝先遣莊親王恭代皇帝祭祀太廟,然后由內閣官員請太上皇帝遺誥至乾清門用寶。皇帝立殿檐東恭候行禮,然后垂淚跪候遺誥出殿正門方起,回到上書房倚廬。
禮部官員捧遺誥,于天安門外宣讀,頒示天下。
親王以下,有頂戴官員以上,全都齊集在天安門外跪聽。
廿廿也在后宮之中,默默祝禱。
可是這一刻,廿廿的內心卻是翻滾如沸。
她知道,今日皇上會辦大事,還不知皇上頒旨之后,朝野作何反響。那反響一時沒來,她的內心也是一時跟著吊著的。
遺誥傳諭完畢,隨即傳來的是皇上關于十七爺的諭旨:“昨所加永璘惠郡王封號不夠允協。著改為慶郡王。”
緊接著,第二道旨意也傳來。這一道卻是事關一向大權獨攬的軍機處。
諭旨:各部員衙門文武官員,及軍營帶兵大臣等,嗣后陳奏事件俱應直達朕前,俱不許另有副封關會軍機處。各部院文武大臣亦不得將所奏之事預先告知軍機大臣。
這一道諭旨聽得廿廿也是心下砰砰直跳。
自從軍機處在雍正年間總攬軍政大權起,軍機處能在皇上之前獲知所有軍政大事的弊端,已經延續了七十年。軍機處在朝堂之上的地位,堪比宰輔中樞,今日皇上一道諭旨革除,手起刀落,干凈利落,先前沒人能想到。
緊接著,又有諭旨到。這一日從頒示太上皇遺誥起,便注定是一個重大的日子。皇上諸多新策將密集頒示,取出其不意之效,由不得臣下揣測和議論。
第三道諭旨,皇上是再度宣布重要的任命:成親王永瑆、大學士董誥、八福晉兄長慶桂三人在軍機處行走;阿桂的孫子那彥成,仍留軍機處行走——這是在限制軍機處權力之后,立即用自己人穩定住軍機處。
接下來,皇帝又任命總理王:儀親王永璇總理吏部事務,成親王永瑆總理戶部事務兼戶部三司事務;撤換掉和琳岳父蘇凌阿的刑部尚書一職,將刑部事務交給慶桂。
孝淑皇后之兄盛住,管理工部尚書事務;睿親王淳穎管理理藩院;定親王綿恩管理步軍統領事務…
阿桂之孫那彥成,兼任翰林院掌院學士;綿寧岳父布彥達賚補授內務府大臣。
六部、各要害部門全都換成皇上的親戚和心腹。
同樣,內務府各要緊的部門,也全都換成了可放心之人。
盛住管御茶膳房、太醫院、御藥房、以及崇文門的稅關;布彥達賚與盛住一同管御茶膳房;
上駟院事務由成親王之子貝勒綿懿總管;武備院、御船處事務,則交給了剛剛進封的慶郡王永璘。
掌管京師契稅(旗產部分)、牲畜稅、屠宰稅的,是左翼稅務衙門和右翼稅務衙門。左翼稅務,由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大宗襲封公爺明安去;右翼稅務,則交給了廿廿的阿瑪恭阿拉去。
各旗的領侍衛內大臣、都統也全都調換,由這些位皇帝的兄弟、侄子來擔任。
此外,兩位最受信重的額駙也獲重任:七額駙、親王拉旺多爾濟為正白旗領侍衛內大臣,永璋之女綿錦格格的額駙丹巴多爾濟掌皇帝近衛——鑾儀衛大臣;
綿寧岳父布彥達賚補授上虞處(粘竿處)大臣;肅親王、廿廿二妹的公爹肅親王永錫管八旗內務府三旗官兵事務…
這幾位額駙、外戚姻親一起護衛在皇上身前左右。
幾道諭旨接連頒下,皇帝是將朝中及身邊的軍政大權全都挪給了自己親信之人。
做完這層層的鋪墊,皇帝才正式傳旨:革大學士和珅、戶部尚書福長安職,下獄治罪!
有了皇上這一層層的萬全防備,將朝中、身邊全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廿廿至此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松下來,膝蓋倒軟了,她竟一時站不穩,癱坐在了地上。
“主子!”
星桂和星楣都趕緊上前來扶住廿廿。
廿廿一口氣松下來,已是眼澀鼻酸,再呼吸之間已想落淚。
星桂和星楣瞧著都急了,“主子,您這是…?”
廿廿卻有些不好意思地趕緊抹了把眼睛,“沒事兒,我是高興的。”
和珅與福長安被革職問罪的消息,一時間傳遍前朝后宮,聞者無不震驚!
別說內廷里的和珅親家惇妃,以及一眾曾經多年與和珅交往的嬪妃福晉們,就連瑩嬪都險些閃了腰。
不過她隨即卻也有些意氣風發起來,得意地拍著炕桌,“瞧瞧,瞧瞧!我就知道之前有哪兒不對勁兒了,原來都是應驗在今兒和珅這事上了!”
“原來她堂堂中宮,竟不率領嬪妃齊集為太上皇舉哀,是去忙這個事兒去了…她以為她做得天衣無縫,能瞞得過天下人去。呵,她豈不知,早已被我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