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這個無奈,小心地回眸再瞥綿寧那邊一眼。
那邊幽暗,廿廿和皇帝又挨著燈火近,這便遠遠看過去黑咕隆咚的,倒看不清楚綿寧是個什么情形。只是能確定,那孩子依舊還在專心致志地吃粥,一碗粥仿佛極難下咽。
廿廿心下也自輕嘆:綿寧此時作為唯一成年的皇孫,這幾日陪著皇上舉哀,必定也是悲慟攻心,說不定這嗓子眼兒都腫了吧,要不也不會這樣水米都難下咽。
廿廿一時心疼,便也沒再計較,只悄悄掐了皇帝手心兒一下,“皇上…瞧您。”
廿廿壓低了聲音道,“自從心事許給了皇上,我都多少年沒單獨見過十七爺了?還不就是不想叫皇上多心…虧皇上還好意思說。”
她是真的注意,這宮廷里一點子捕風捉影都是能要了命去的,況且是這樣能直接影響到皇上名譽去的事?故此這些年來她時刻小心,絕對避免與十七爺的單獨見面去。
“孝儀皇后額娘已經離世這么多年了,如今汗阿瑪也不在了…咱們十七爺是幼子,如今父母雙親都不在了,那一切自然都要仰仗皇上和妾身這一對兄嫂呢。”
“我縱然年紀比十七爺還小,可是終究是他正頭的嫂子。所謂雙親不在,長嫂比母,我不替他記掛著些兒,還有誰替他記掛著呢?”
皇帝眼中含笑,輕輕點頭,拍了拍廿廿的手。
他自是心里有數,這會子說起來,不過也只是圖逗廿廿松泛一下兒。這些日子來,他知道廿廿心下何嘗不是每一刻都繃緊著呢。
他自己是天子,而且已經年近不惑,便沒什么扛不起來;她不一樣,她不過只是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年輕女子,這幾日間要她手起刀落幫他做出這樣多的事來,當真是難為了她去。
見皇上如此,廿廿便也輕輕撒嬌地撅了撅嘴去。
皇帝點頭道,“自家兄弟,我豈有不護著的道理去?當年額涅薨逝,老十七已是十歲大的半大小子了,汗阿瑪還將他當成個小孩子來護著、寵著。”
“如今,汗阿瑪也不在了…他再大,也是個剛失去阿瑪的孩子啊。爺這個當兄長的,豈有不護著他的道理去?只是,他終究這些年性子頑皮,未曾堪過大用,能晉封郡王已是爺格外施恩,著實沒有再封他親王的道理去。”
這樣親昵的時刻,最方便說這些話了。廿廿便也無奈地點點頭,“可不是嘛…一想到他當年,一個比我大十歲的皇子,還欺負我一個小孩兒,我現在還都咬牙切齒呢!”
廿廿輕輕摩挲摩挲皇帝的手背,以免他又想起老陳醋來,柔聲道,“爺說的有道理,十七弟這些年也不肯擔什么要緊的差事。而我大清的親王,便是恩封的,也必定得是有功在先才行,他論資歷當真還不夠格兒。”
“可是,就算只能封郡王,終究是自家最親的兄弟不是…妾身竊以為,皇上倒可以在旁的地方兒,多給十七弟一點子恩典去。”
皇帝緩緩抬眸,“別的地方?”
廿廿半垂眼簾,“是啊,比如說,十七弟的王號。”
皇帝挑眉,“嗯?你是覺著,‘惠郡王’的名號不好?”
十七爺的封號按著規矩,是禮部和軍機大臣先行擬定,選幾個字送到皇上跟前,由皇上親自圈定的。
十七爺是皇上目下唯一的本生兄弟了,哪個大臣敢不給十七爺好好兒擬一個封號呢?
況且,以這位十七爺的性子,你要是擬不好了,別說得罪皇上了,人家十七爺都能自己找你家門兒,把你家大門給砸個大窟窿都有可能!
廿廿便垂首忍住輕笑道,“怎么能不好呢?給十七爺選的封號,別說禮部和軍機大臣們要好好兒費一番思量,便在皇上這兒自然也是嚴把著關呢。”
“十七爺這個‘惠’字,‘仁愛’為惠,愛民好與曰惠,柔質慈民曰惠;‘聰慧’也為惠,所謂‘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
“瞧,皇上這是想說十七爺既仁愛,又聰慧呢,作為王號,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好的去?”
況且皇帝自己身為皇子,這些年前朝后宮最多的評價就是“仁愛”二字,皇上也一直以這個“仁”字來自況,故此皇上肯將這個“仁”字嵌入自己弟弟的王號里,可見心中對這個弟弟的偏愛。
“可是…”廿廿輕聲道,“一個王號,曉諭天下,可是王號里的深意,卻也唯有讀書人才能明白。可惜這個天下啊,讀書人總是少數,大多數人或者粗通文墨,或者也只能望文生義,甚至還有斷章取義的。自然,還有更多的人,連大字都不會寫。”
“故此他們看十七爺這個王號,想到的便不是仁愛與聰慧,反倒是‘惠’字最表面的那個含義去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嗯?”
“惠字,放在大多數人眼中,第一個念頭涌起的,怕還是‘恩惠’、‘實惠’等說法兒去了…”廿廿輕撫皇帝手背,“自家兄弟,尤其是一奶同胞,若叫人想到這樣的字眼兒去,可不反倒生分了?”
皇帝微微一怔,隨即卻也輕挑唇角,“倒也不委屈了他去!這些年,他可不是所有兄弟里,在汗阿瑪跟前最得實惠的那一個?同樣的規矩,放在我們身上,汗阿瑪獎懲分明、毫不留情,可是放到他那兒,汗阿瑪就變成了看不見、也聽不著了。”
這些年來,乾隆爺明下諭旨叱責過多位皇子,從皇長子永璜、皇三子永璋,再到永珹、永璇、永瑆…乾隆爺全都毫不留情。
除了沒公開叱責過颙琰,也是因為颙琰當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唯一的特例,自然就是這位十七爺了。人家能滿身都是毛病,可是乾隆爺就是一個字兒都沒公開提過,仿佛那個明察秋毫的帝王,在老兒子這兒變成了耳聾眼花似的。
廿廿回想當年種種,也不由得心下涌起溫暖來。
“可不。卻也就因為此,皇上在孝期內給十七弟封王,這王號才更應當謹慎才是。因為這不僅僅是給天下人看,也更是給太上皇在天之靈看啊…”
皇帝微微皺眉,“可是十七弟的王號,爺已經明傳諭旨了,不易更改。”
廿廿明白,王號如王爵一般貴重,豈能是說改就改的?大清歷史上,幾家王爵的封號更改,多是因為曾經犯罪,褫奪原來的封號的。譬如當年多爾袞死后獲罪,睿親王的封號被更改,故此更改王號反倒可能引起諸多的猜疑。
更何況,十七爺的王號剛剛曉諭。
“皇上說得對,所謂君無戲言,豈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廿廿眸光輕輕流轉,“只是十七爺,不同于其他家王爺。十七爺是皇上一奶同胞的本生兄弟,更已經是皇上目下世上唯一的一奶同胞的手足了。”
皇帝心下也不由得一酸。
廿廿柔聲道,“既然是自家本生兄弟,便自不該見外。別的王家封號不宜擅改,十七弟家的卻不一樣。”
“再說,便是皇上不想引人猜想,那便再給十七弟一個更好的封號就是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更好的封號?這已是軍機大臣選出的最好的幾個字,爺又從里選出的最好的。”
已經既仁愛,又聰慧了,還能怎么著呢?
廿廿溫婉點頭,“爺已經將‘仁’字都嵌入十七弟的封號了,自已然是最好的了。可其實,妾身心下啊,倒還有個更好的選擇…”
“嗯?”皇帝不由得抓住廿廿小手,“什么字?”
廿廿輕綻梨渦,附耳過去。
“…皇上年號為‘嘉慶’二字。‘嘉慶’二字,又是太上皇早年在歲朝圖上題詩已經用過的,故此皇上當年封王,王號就是‘嘉親王’。既然‘嘉’字已經用過了,皇上將僅剩的‘慶’字給了十七弟呢?那這會不會就是這世上最最尊貴的封號了?”
“若十七弟能以‘慶’字為王號,‘嘉慶’二字便在皇上兄弟封號中聚全。這才是手足至親,天下獨一無二的親情啊。便不管爵位是郡王還是親王,倒都不要緊了,因為這一個‘慶’字的封號,便能抵得過天下所有去。”
皇帝也是眼中一亮。
廿廿輕嘆一聲,“妾身聽穎貴妃娘娘、婉妃娘娘說過,當年皇額娘剛薨逝的時候,汗阿瑪最心疼的就是沒了娘的幼子十七爺…那此時,汗阿瑪剛走,他老人家自己心下最放不下的,何嘗不也是十七爺啊?”
“皇上若將‘慶’字給了十七爺,他老人家親自選的‘嘉慶’二字,正為皇上和十七爺兄弟兩人所用,想必汗阿瑪也能欣慰了…這封號所表露出來的骨肉親情,才是此時天下最最翹首所待的啊。”
皇帝輕輕闔上眼簾,手卻將廿廿的小手抓得緊緊的。
片刻便已重重點頭,“好,爺明兒就頒旨。”
廿廿雀躍,忙給皇帝行禮,“妾身倒要替十七爺,謝皇上隆恩!”
皇帝卻大手一把將廿廿給抓起來,“怎么又要你替他謝恩了?你憑什么替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