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皇上在大哀之中,仍能如此有條不紊,廿廿便也放下心來。
廿廿回到自己寢宮,已然夜深。
原本了無睡意,但是卻也要命令自己必須要歇息。因為,從此以后她頭頂背后再沒有那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從此以后她每一天睜開眼,就是一片她要用自己的肩膀撐起來的天。
所以她不能倒下,更不能疲憊,她得每一天睜開眼時,都是精力充沛,仿佛時刻都能沖上戰場的統帥一般。
帶著這樣的堅定,她朦朦朧朧地仿佛當真睡著了。
她眼前出現一片紅墻,是宮廷的規制,可是看著卻又與紫禁城和圓明園有些不一樣…她立在紅墻之間,迷蒙四望。
眼前忽地一片一片又一片,有落英繽紛而下。
她定睛去看,原來是海棠。
次日醒來時,她還能想起昨晚夢境里的紅墻和海棠。
靠著枕頭怔忡了一會子,她這才吩咐洗漱。
用早膳時,皇上那邊傳來了旨意:太上皇遺誥,叫皇上二十七日之后就除服。可是皇上堅持舉守孝三年的舊制,依舊穿孝三年。
廿廿也是點頭,“自該如此。”
皇上的又一道旨意,追封慶貴妃陸語琴。諭旨中深情道:“朕自沖齡,蒙慶貴妃養母撫育,與生母無異,理宜特隆典禮,加晉崇封。茲追封為慶恭皇貴妃。所有應行典禮,著該衙門查例具奏。”
皇上生母孝儀皇后,已經被太上皇搶先親封為了皇后,已然再封無可封,皇上便將一片念慈之心都奉上給了養母。慶貴妃一位漢女,又進宮多年從無生育,卻能位登貴妃,更是在此時被追封皇貴妃,也已然是殊榮已極。
廿廿知道,慶恭皇貴妃之所以能撫養皇上,并且能以漢女的身份登上貴妃高位,與慶恭皇貴妃與孝儀皇后多年的姐妹情誼分不開。
廿廿不由得心生歆羨,“皇額娘當年在宮中,能得慶恭皇貴妃額娘這樣一位好姐妹,真是幸運。若我也能得這樣一位姐妹,該有多好。”
她不由得想起安鸞。
同樣是從小一起進宮,同樣是曾經在宮中相依相伴著長大,她原本以為安鸞可以成為一輩子的姐妹,怎知…
這樣回想起當年來,便更覺有些心酸。
廿廿嘆口氣,輕聲道,“去瞧瞧安貴人那邊兒可缺什么,若短了什么,你們也不必聲張,自回來悄悄回我,從我份例里給她補上就是。”
宮中向來都是看人下菜碟兒,這安貴人是安鸞的堂妹,便是外人不知道安鸞與廿廿曾經交惡,廿廿身邊人自是都知道的。故此安貴人進宮以來,星楣她們早早兒就示意下去,倒叫內務府人對安貴人那邊兒的用度有些克扣了去。
廿廿也是惱了這安貴人早早兒便被孝淑皇后記名兒,知道這內里必定有孝淑皇后的安排,故此對安貴人也是忍不住冷淡。
只是這會子回想起當年來,再者這安貴人畢竟不是安鸞本人,年紀又小,倒也有些不值當了。
星桂聽罷點頭,輕聲道,“…奴才悄悄兒去辦就是,主子安心。”
這事兒從前是星楣做主辦的,星桂知道憑星楣的性子,她若公開去攔住內務府的克扣去,星楣知道了就又不樂意了。她便按著主子的吩咐,明面兒上不聲張,悄悄兒去辦就是了。
皇帝不允二十七日除服,堅持要守孝三年的消息傳到瑩嬪宮里,她又忍不住拍著腿笑。
“哎喲,這話兒可不正跟我說的一樣兒了?咱們的皇貴妃娘娘啊,想要當皇后,還得再等三年去!”
不多時,星鏃便進來回稟,說二阿哥福晉進內請安來了。剛離了諴妃宮,已是朝延禧宮這邊兒來了。
瑩嬪輕哼了聲,“終于還是來了。”
因在大行太上皇孝期,皇貴妃便免了日常內廷主位和在內行走的皇子福晉們的請安,再者二阿哥福晉還得到乾清宮去齊集舉哀,這便也沒立即過來。
到今日,雖說是比瑩嬪所期待的晚了一天。可是好在,也只是晚一天而已。
該來的總會來,瑩嬪相信自己盤算的事一定能夠盡如己意。
舒舒進內行禮,瑩嬪卻不熱絡,只淡淡地道,“你可去過皇貴妃和諴妃那兩頭兒了?她們二位可節哀了?”
舒舒豈能不明白這是瑩嬪挑理見怪呢。
舒舒這便恭恭敬敬地答,“回瑩嬪額娘,皇貴妃額娘和諴妃額娘實則早就傳過話兒,說免了媳婦們的請安。媳婦今兒進內,就是專為瑩嬪額娘請安來的。”
“只是宮里規矩如此,媳婦不得不先到皇貴妃額娘和諴妃額娘宮門前走一遭,隔著門行個禮罷了。還望瑩嬪額娘千萬別往心里去。”
瑩嬪輕哼一聲,“也是啊,我終究只是個嬪位。便是有福分受你二阿哥福晉的請安禮,可是卻必定是要排在最后的。在這后宮里,我得學會耐心,耐心地排在最后頭才能見著二阿哥福晉你。”
瑩嬪說這話的時候兒,眼睛是緊盯著舒舒的反應的。她甚至連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就為了能將舒舒的表情反應全都盡收眼底,一點兒都不旁落。
舒舒靜靜聽著,面上依舊保持著孝期的沉靜肅穆,倒叫瑩嬪一時看不出什么來。
瑩嬪心下也是嘆息。果然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狼女格格,雖說年紀小,卻已是這么不好拿捏。
舒舒聽完,這才靜靜道,“…媳婦今兒在乾清宮舉哀的時候,還隱約聽見說皇上接下來就要給太上皇后宮的嬪妃們加尊號了。媳婦想,皇上將兄弟、子侄都進封了,那對太上皇的嬪妃們,就也不是只加尊號吧?位分上,或許都會跟著進一進的。”
舒舒說到這兒就不繼續多說了,反倒抬起眸子來,一雙眼黑白分明地凝視著瑩嬪。
瑩嬪緩緩“哈”了聲,“皇上的心思,咱們哪兒能猜的明白呢?”
舒舒道:“便是君心難測,可是歷來的規矩卻是固定的。從前的皇上們都是這么做的,那不管是咱們皇上,還是未來的皇上,必定都該如此。”
瑩嬪緩緩挑了挑眉,心下倒也悄悄舒了口氣。
她這才招呼,“瞧你們怎么個個兒都懶出一身肉來?二阿哥福晉來了這么一會子了,你們也不知道搬張椅子來?”
舒舒淡淡道,“媳婦不敢。”
瑩嬪倒是親自伸手拉過來,“那便與我一鋪炕上坐就是了。這地下涼,快上炕來暖和著,也好說話。”
兩位主子都脫了鞋上炕坐著說話,這便是最親近的模樣,星鏈和星鏃便也都有眼色,一前一后退了出去,將隔扇門給關嚴了。
兩人又說了一會子閑話,瑩嬪這才道,“…皇上的旨意,想必也傳到你們阿哥所去了吧?皇上堅持三年孝期,那這三年之內,皇貴妃就依舊還是皇貴妃,三阿哥就還只是皇貴妃所出之子。”
瑩嬪盯住舒舒的眼睛,“三年,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了。你若想叫那‘正大光明’匾額后頭的小匣子里是你希望的名字,那你可就得抓住這三年了。”
“而三年之后,皇貴妃已是皇后,三阿哥便是皇后之子,而那三阿哥也都快八歲了…八歲的孩子,說不定脾氣秉性什么的,已經能入皇上的眼了呢?”
“若你們這三年的工夫不抓緊嘍,那三年之后你們再想后悔,那可就什么都來不及了。”
舒舒面色驟然一變。
可是終究年輕,心里的主意還不妥當,這便因為著急而更顯得緊張。
“瑩嬪額娘…”舒舒一把抓住瑩嬪的手去,“額娘教教我,我該怎么做?”
舒舒的表現,自然都在瑩嬪計算之內,她可一點兒都不意外。
見舒舒已經主動求助,可是她反倒更不著急,輕輕笑了笑,“瞧你,怎么反倒慌了?你忘了你是誰家的格格?我若有你這么好的家世,我想要什么沒有?”
“況且你想想人家皇貴妃啊,人家十七歲的時候,已經是咱們大清的貴妃娘娘了!她不過是你們母家旁支庶流破落戶家的女孩兒,都有這個本事;你呢,你可是嫡系大宗的格格…她會的,你不但也會,而且理應更好。別以為你如今十七歲還小,十七歲在這后宮里,已是什么事兒都能辦了。”
舒舒有些臉紅,可是眼神卻是一厲,“…為了二阿哥,我不是不敢除掉三阿哥去!”
舒舒禁不住激將,終是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瑩嬪滿意地倏然高高挑起眉梢。
她終于給等到這句口實了。
“只是,宮禁森嚴,而三阿哥年紀小,還沒分出來進阿哥所,依舊還跟著皇貴妃居住…我便是有這個心,卻也實在不敢貿然動手。就是怕一旦失算,連累了二阿哥,反倒正中了皇貴妃的下懷,叫她憑此除了二阿哥去!”
瑩嬪點頭,卻還是不肯多說一個字。
半天,只緩緩道,“你阿瑪曾管鑾儀衛,那是內廷出入最貼身的護衛…這鞍前馬后的,何至于半點法子都沒有?只要你求求你阿瑪,我想還是奏效的。”
舒舒一震,“我,我阿瑪…”
瑩嬪挑眉,“怎么說,為了二阿哥,你竟舍不出你阿瑪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