鮐背之年:九十 皇帝自哄著綿愷玩兒,廿廿就在一旁坐炕上坐下來,順手幫皇上拾掇著炕上和炕桌下零散的書卷。
直到…那邊廂綿愷竟然哼哼唧唧地唱起來了。
“綿愷!”廿廿心下一驚,忙喊那孩子一聲兒。
綿愷自己還不知道怎么了,回頭來沖著廿廿樂,“阿娘,兒子唱得好不好聽?”
孩子小,不知道輕重,皇帝卻是明白的。
皇帝抱著綿愷,沖廿廿輕輕眨眨眼,“不妨的,我也愛聽。”
廿廿卻不能不攥緊了指尖兒。
好在綿愷唱那兩句戲文,也不比背書能多多少,這便唱兩句就忘了下文了。
皇帝這才大笑,吩咐三庚帶綿愷下去玩兒了。
皇帝起身走過來,伸手搭在廿廿肩上,“你且松快些,沒什么大不了的。宮里這個月唱戲的時候多,他又小,正是見著什么學什么的時候,耍耳音跟著順兩句下來罷了。”
廿廿歪頭,將面頰就著皇帝的手背輕輕摩挲,“爺…九慧仿佛也是個好戲的。”
有幾次廿廿去看綿愷,為了偷聽綿愷念書,便時常不叫人先去知會,而是直接往里走。這便偶爾聽見九慧有自己哼唱幾句的時候。
皇帝點點頭,“沒錯兒,九慧會唱。他們那班小太監剛入宮的時候,正逢內二學里挑人,找容貌清秀、嗓子好的學戲去,他被挑中了。”
“不過他因腦子快、記性好,后來又被汗阿瑪挑中陪我進書房,這就沒正式往內二學去。不過這點子興趣倒是一直都留下來了。”
皇帝在炕邊兒坐下來,肩膀挨著廿廿的肩膀,兩只手攥住她的小手,“九慧會唱兩嗓子也不錯,當年也幫我解了不少悶兒,現如今回想起來,也還覺著清音繞梁。”
廿廿低下頭去,“可是綿愷是皇子,還沒正經進學,就先開口唱出戲來,總歸不好。”
皇帝想想,便也點頭,“你說的有理。待會兒我親自叮囑他,打今兒起收了心,不準看戲了。”
廿廿心下有個念頭一陣翻涌,抬眸望住皇帝。
皇帝點頭,“你說。”
廿廿輕聲道,“…爺,不如給綿愷換個諳達。”
皇帝微微一怔,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這細微的神情,旁人或許都不會發覺到,可是廿廿還是知道的。
廿廿忙站起身來,“我知道九慧是從小在皇上跟前伺候的,皇上能將他指給綿愷當諳達,自是最妥帖不過。只是,九慧好戲,他自己尋常都可能不知道自己順嘴就能哼唱出來,潛移默化地叫綿愷那淘氣的小子給學去了…”
皇帝輕嘆一聲,拉住廿廿的手,“還是我方才那句話:放輕松點兒,別這么緊張,啊。綿愷還小,這會子要緊的是他的安危妥帖,有九慧在,才能叫咱們都能放心不是?”
“況且九慧的學識,在所有太監里頭都是拔尖兒的,有他素日里監督著綿愷,倒是最好的人選不是?”
皇上既然都如此說,廿廿便也只好點了頭,“好,還是都依皇上的。”
皇帝這才笑了,拉著廿廿的手又拍了拍,“咱們不說他了,只說咱們自己的事兒。”
廿廿這才柔軟而笑,歪頭倚進皇帝懷中去。
“爺…日食月食,您心下可還都好吧?”
皇帝抬手輕輕摩挲廿廿鬢發,“是難,不過幸好還有汗阿瑪在。他為了咱們都下過《罪己詔》了,那這回日食月食便是合在一塊兒出現,宗室和大臣們也沒敢太非議什么去。”
“那皇上這次這么急著召我們回宮來,可是有事?”
皇帝含笑垂首,看著廿廿的眼睛,“就知道月食會讓你不安。故此汗阿瑪已經與我商量過,將穎貴妃娘娘、芳妃娘娘的冊封禮提前…”
廿廿的心轟然一震,“這,怎么好?”
芳妃倒還罷了,穎貴妃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家。
皇帝輕輕閉上眼,握住廿廿的手,“我去親自給二位娘娘行禮,二位娘娘都堅持愿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行冊封禮。”
“兩位都說,憑她們二人是不該得到這次進封的。既然得了,已是太上皇的恩典,自應該不辜負太上皇的隆恩。”
廿廿深吸一口氣,還是沒能控制住眼淚,“跟交泰殿被大火焚毀一樣,這些不祥其實都該是我來背負的,可是二位娘娘卻為了我去行親蠶禮,又為了我而在月食之后遽行冊封…”
皇帝點頭,“她們都說,便不是為了汗阿瑪,便不是為了大清的江山和咱們,也是沖著皇阿娘…當年她們在皇阿娘身邊都極受皇阿娘恩遇善待,這是她們老姐妹兒之間的情誼。”
廿廿忙含淚起身,向天合十,“求皇阿娘護佑,從今往后,再不要有這樣的事了。”
皇帝起身,輕擁廿廿,“皇阿娘會聽見的。”
三日后,太上皇帝命大學士蘇凌阿為正使,禮部尚書德明為副使,持節冊封頴貴妃;命大學士劉墉為正使,禮部尚書紀昀為副使,持節冊封芳妃。
這是孝儀皇后薨逝之后,貴妃之位空懸了二十多年,才終于再添新主。
經此一喜,倒是堵住了前朝后宮的悠悠眾口。
為感太上皇父子真情,冬至節祭天之后,皇帝親率王公、內外文武大臣,向太上皇奏請:因明年八月就是太上皇九十大壽,皇帝想為太上皇舉辦盛典。
太上皇連著多年的萬壽慶典從簡,連內外大臣呈進如意都不準了,而這次因是九十歲的曠古盛典,太上皇自己也覺著“若卻而不受,轉似矯情”,這才下敕旨允行。
太上皇的敕旨頒下,朝野內外都是一片歡騰,都為明年那一場慶典而憧憬。
廿廿更是喜不自勝,跑到小佛堂去拜孝儀皇后。
從去年那場大火,太上皇下《罪己詔》,用他老人家自己來替皇帝、廿廿扛下那天譴去,廿廿的心下就不安穩來著。若能以一場曠古慶典,取沖喜之意,將那一件事全都洗去了,那她可就放心了。
因了這一場期許,加上年根兒底下預備過年,整個宮廷內外都是喜氣洋洋。
廿廿也忖著該進一個什么心意來給太上皇,叫太上皇年根兒底下高興一回。恰逢每年十二月里都有冰嬉大典,廿廿聽得皇上與她講過,皇上小時候兒也時常隨著孝儀皇后一起,陪太上皇去看冰嬉。那時候還小小的他,還曾經穿上過冰鞋,親自上陣去走冰。
廿廿便入了心,悄悄兒帶綿愷到西苑的海子上去學走冰去。
從前綿愷小,廿廿便是有這個心思,卻也不能成事。今年綿愷滿了三周歲了,腿腳兒在冰上能站穩當了,廿廿這個心愿便眼見著能達成了。
為了這事兒,廿廿一再免了內外命婦的請安,每日里都不在宮里,而是耗在西苑了。
這日綿寧的福晉舒舒進內給額娘們請安,沒見著皇貴妃,這便一路到諴妃、瑩嬪宮里行禮。
到瑩嬪宮里的時候兒,瑩嬪笑笑瞟著舒舒,“你可知道皇貴妃娘娘沒在宮里,是忙什么去了?”
舒舒聽出話外有音,便微微一瞇眼,“媳婦不知,還請瑩嬪額娘指教。”
瑩嬪夸張地張大了嘴,“喲,你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呢。好歹,你們也都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一家人。”
舒舒頰上一熱,尷尬笑笑,“因皇貴妃額娘還要在太上皇、乾清宮主位們跟前盡孝,故此皇貴妃額娘倒免了媳婦每日早晚的晨昏定省,只叫媳婦每五日進內請安一回就是。”
“媳婦隨二阿哥住擷芳殿,不在內廷,故此便與皇貴妃額娘之間也并非時刻都能通著消息。”
瑩嬪輕哼一聲,“也是。她有了她自己的三阿哥,那自然是不能什么事兒都叫你們那邊兒知道了去。便你們是本家兒,可卻隔著兩個皇子的利益去呢,那一點子本家的情誼,便也不值什么了。”
舒舒心下便跟著一個翻涌,越發擔心起來。
“還請瑩嬪額娘指教…”
瑩嬪嘆了口氣,“眼見著到了臘月,誰家不忙活著給長輩磕頭送禮啊?況且明年就是太上皇九十歲的萬萬壽,這在過年的時候兒討個頭彩,可不叫太上皇喜歡了去?”
舒舒緊張得指頭尖兒都攥了起來。
她當然也知道這事兒的要緊,故此她也早就在幫自家阿哥爺綢繆著,正四處去尋合適的年禮呢。
如今皇上就二阿哥、三阿哥這么兩個皇子,二阿哥自己沒了額娘,三阿哥卻不但有額娘幫襯著,更還是個小孩兒,最是嬌憨可愛的時候,想來更容易博得太上皇的歡心去…舒舒的心下一直都是繃緊著的。
“瑩嬪額娘的意思是說,皇貴妃額娘她,是忙著為太上皇置辦節禮呢?”
瑩嬪笑起來,“置辦節禮?我的好二阿哥福晉啊,你當送禮是簡單的事兒?尤其是給太上皇這樣一位老人瑞送禮…那便是這天底下最難的事兒!”
“若是簡單的送禮,便是金銀堆山填海又能怎么著,太上皇他什么好的沒見過?這天底下還有能叫太上皇看進眼里的東西么?故此啊,人家皇貴妃可沒去置辦什么禮。”
看著舒舒越發難看的神色,瑩嬪淺淺而笑,“人家啊,是帶著三阿哥到西苑里去學走冰啦!你想想看啊,待得那冰嬉大典當日,人群中偏生鉆出一個鮮活活的小人兒來,還不得將太上皇和皇上給稀罕‘死’啊!”
瑩嬪說著嘆了口氣,“說到底啊,乾清宮都修好了,‘正大光明’匾也重新造了一個又掛上了,卻也沒見皇上再告天一回,重新將建儲的匣子放回去啊…那就是說,皇上登基三年整了,壓根兒就還沒建儲呢。”
“連著兩代的祖宗規矩了,雍正爺和太上皇都是登基當年就建儲的,咱們皇上這算怎么回事兒啊,明明放著成年的嫡皇子在眼前呢,怎么要猶豫這么長久去啊?”
瑩嬪幽幽抬眸,“唉,也不知道是誰有那么大本事攔著皇上呢。有祖宗規矩在那立著呢,想來那有本事的,必定是連祖宗規矩都不怕的吧?也不知道這后宮里啊,誰才有這個膽量和自信去。”
舒舒終究年輕,臉色便全都變了,藏都藏不住。
瑩嬪便又嘆口氣,“如果孝淑皇后還在,這一切必定不會發生。二阿哥還是唯一的嫡出皇子,三阿哥不過是嬪妃生子…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孝淑皇后還在,就也沒有皇貴妃了。”
“說到底,皇貴妃的前頭是孝淑皇后;而三阿哥的前頭,就是二阿哥啊。那一對母子,當額娘的已經成功了,接下來,就是她兒子了吧?”
雖是寒冬臘月,可是瑩嬪的寢殿里炭火燒得足,本是溫暖如春,可是舒舒還是忍不住地打著擺子。
瑩嬪伸手拉過舒舒的手來,包進她自己的掌心里焐著,“好孩子,瞧你,一顆心都掛在二阿哥身上,全然不為自己考慮半點兒的…本是咱們大清臣子里最最勛貴的世家里所出的名門閨秀,年紀還這么小,卻能將二阿哥所兒里打點得井井有條。”
“自己還年輕,便要對著所兒里那么多人,當真難為你了。我啊,這輩子福薄,只出過一個公主。可惜公主不在了,看著你這孩子,我便生生地心疼啊。”
舒舒眼窩一熱,“瑩嬪額娘…”
瑩嬪嘆口氣,“你們住在擷芳殿里,離著內廷也遠,素常她們母子做了什么,你們隔著宮墻也不知道。你們啊,是得有個人,在這內廷里替你們觀望著點兒。”
舒舒突地起身,撩袍便跪倒在瑩嬪面前,“孝淑皇后額娘崩逝得早,媳婦和二阿哥都是孤苦無依。瑩嬪額娘從小看二阿哥長大,便是媳婦與二阿哥的阿娘!”
瑩嬪笑了,舒心地。
她親自躬身,將舒舒給拉起來,“其實你跟皇貴妃是本家兒,跟你們在一起啊我本是個外人,便是一向想幫著你們去,卻也怕你們嫌我多事。”
“只是隨著三阿哥一日一日地長大,看著皇貴妃一心一力地偏幫著她自己的兒子去,我的心下都不得勁兒。好孩子,既然你今兒有這個話,不嫌棄我,那我自然是對你們掏心掏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