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嬪說得如此熱鬧,在座眾人都不由得緊張地看看瑩嬪,再看看皇貴妃。
尤其是幾位新進宮的貴人,一來年輕,二來對宮中事知道不深,這便也都在透過觀察,從中尋找自己未來的方向。
廿廿卻平靜,靜靜地聽瑩嬪說完,只靜靜地一笑。
“所以,瑩嬪你這是想說什么?你是想替我管教我身邊的人,還是說,這個后宮里已經輪到你一個嬪位做主了?!”
廿廿的話音不高,說起話來語氣也是平緩柔軟,可是這兩句話還是如金器鏗鏘墜地,驚得眾人全都急忙站起身來。
瑩嬪雖不愿意,可是礙著宮規,卻也還是站起身來,勉強道,“嬪妾不敢。”
廿廿點點頭,“我知道瑩嬪你不敢,可是更要緊的是,瑩嬪你自己也要記住你自己不敢才好。”
廿廿說著和煦微笑,向著眾人,“與各位姐妹無涉,姐妹們快都請坐吧。”
諴妃這才率領眾人行禮謝過,重新歸坐。
廿廿偏頭看一眼星楣。
星楣瞧主子替自己撐了腰,正是一臉的意氣風發。
廿廿收回目光來,吩咐道,“四喜,去回了宮殿監:我宮內女子星楣,在內廷主位面前出言不遜,罰月錢半年。”
四喜趕忙跪領,“嗻,奴才這就去。”
星楣一臉的意氣風發,還沒來得及平靜回去,便轉為了不敢置信,扭頭來直直地望著廿廿,“主子…”
廿廿沒看她,只淡淡道,“你現在就回你的下處去,閉門思過三日。”
星楣幾乎是哭著沖了出去。
星桂趕緊跟上去。
回了兩人的耳房,星楣趴在炕上便是嚎啕大哭。
“…我究竟做錯了什么?那瑩嬪在主子面前那么不遜,主子自己不便爭執,難道咱們當奴才的都不護著主子了么?怎么主子反倒來罰我?主子該罰的,難道不是瑩嬪么?”
“怎么主子就由得她那般,什么都不做,卻將威風使在咱們自己人身上?”
星桂替星楣拭淚,“傻丫頭,主子就算貴為中宮,可是瑩嬪一來是皇上潛邸老人兒,二來比主子資歷還深,三來還曾誕育過公主,故此就算主子為中宮,對她也不能不禮讓幾分。”
“就這么幾句口舌之爭,主子若要當真罰她,豈不落人口實去?現在主子還年輕,未來的日子還長,現在‘合’總比‘分’更要緊才是。”
“那主子也不至于非要這么罰我呀…”星楣還是抽噎不止。
星桂嘆口氣,“這算什么罰呢?半年的月錢,哪兒得上主子隨便賞咱們的那些中的一件去?再說閉門思過三日,你也終究還是在咱們自己宮里,等她們都走了,還有誰當真監督你去么?”
“主子這是用最小的代價,先堵住瑩嬪她們的嘴罷了。不然終究咱們是當奴才的,在嬪位主子面前這么說話,總歸是把柄不是?”
星楣緩緩爬起身來,靠著炕衾,盤腿坐著,“我只是,我只是…總覺著主子對咱們,好像變了。”
“從前主子是皇子的側福晉,上頭有嫡福晉和大側福晉,以及那些年長的、先有生育的格格們壓著,主子與咱們才時時處處都是一條心。”
“可是如今變了,主子已經貴為中宮,整個后宮里頭再沒人比主子更尊貴了,主子卻仿佛與咱們越來越遠了…好些話,主子再不似從前一般跟咱們說;主子有些做法兒,我也再看不懂了,也不敢問。”
星桂輕輕嘆息,“人的地位不同了,要面對的局勢自然也會發生改變,那自難免需要權衡的就要更多。從前在阿哥所里,主子要做的不過是保全咱們幾個;可是如今,她要管著整個后宮,乃至母儀天下,那她自然要有所改變才是。”
星楣忽地又是落淚,“所以,當主子眼前的格局更大,那咱們也終究會成為她棋盤上的一枚棋子,是么?會不會有一天,為了她的后宮,為了她的天下,她會連咱們都舍棄?”
星桂被問得一愣,終是緩緩搖頭,“不會的。我相信主子。”
星楣抹一把眼淚,苦笑一聲,別開了頭去,“你去吧,我該閉門思過了。她是咱們的主子,只要還是一天,我便得按著她的話去做。”
星桂也只要拍拍身上的塵土,伸腿下地,“好,你先自己平靜一會兒也好。前頭還有事,各位主子散的時候兒,我得去送送。待會兒你有什么需要的,盡管隔著窗戶喊一聲兒,我叫小眼兒在廊下守著你。”
小眼兒是宮里新進來的一個小女孩兒,虛歲才十三,如今就是個粗使跑腿用的。因左邊兒耳垂兒上,正當間兒生了個小米粒兒大的痦子,像是天生就帶著個耳眼兒似的,故此得了這么個小名兒。
皇上奉著太上皇回宮,一走就是好些天,還沒傳回旨意來說哪天回園子來。
十月十六日,忽逢月食。
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若是趕在旁的日子里月食,興許還不那么明顯,偏趕在十六的晚上,這便月輪稍有虧缺便看得更為驚心。
園子里頗有些人心浮動,五魁在外頭轉了一圈兒,回來就將話都告訴了四喜。
四喜小心入內稟告廿廿。
廿廿聽罷也是靜默點頭,“是啊,這究竟是怎樣一個月份,初一日食,十六就又是月食。”
偏偏十月對于皇家來說,本來是“雙十之喜”,因為皇上的萬壽和中宮的千秋都在這個月里,結果竟然雙雙日食、月食,對于皇上和中宮來說,都是不利。
廿廿生辰當日,剛剛因為乾清宮、交泰殿重建功成,皇上和太上皇親行祀神禮而將那些流言壓下去,結果這中間才過五天,月食就接踵而來了。
園子里流言四起,除了再度說她德不配中宮之外,甚至還將孝淑皇后之死隱隱約約地纏繞進來了,說她不但不應該被立為中宮,甚至——她的存在還會威脅到皇上,才會造成十月里日食、月食雙雙到來的不祥!
四喜悄然看一眼廿廿,“主子,得拿主意了。奴才覺著,這后頭必是有人在推波助瀾…”
廿廿垂眸,“我明白。就像有人一直都不希望皇上承繼大寶一樣,也有人一直都不希望我成為皇后。”
四喜等人全都雙膝跪倒,“主子有事,自管吩咐,奴才們自當效命。”
廿廿點頭,“先容我想想。”
可是太上皇卻沒容廿廿多想,緊接著從宮殿監五品太監吉祥就來了。從宮里來的。
廿廿一見吉祥那笑眉笑眼的,盡管心里有事兒呢,卻也沒忍住,還是笑了。
“諳達從宮里來,可是傳旨?”
吉祥跪著回話,“回皇貴妃主子,奴才此來,自然是傳旨。太上皇和皇上有旨,請皇貴妃主子率領六宮,今日就從園子回宮去。”
廿廿不由得一愣,“什么事兒啊,這么著急?”
吉祥卻是嘿嘿地笑著不說話,“奴才只管傳旨,具體因由,便不是奴才該知道的了。”
廿廿倒也沒多想,尋思著或許是因為乾清宮和交泰殿竣工了,盡管太上皇和皇上都已經親自行過祀神禮了,可是那是男人們的禮數,后宮這邊兒還沒行過禮呢——就算乾清宮代表的是皇上,交泰殿這邊卻還是跟中宮相關的。
這便她月底該回去,也行個祭祀禮才是吧?
當晚廿廿便率領六宮同歸宮中。
說是率領六宮,其實就還是只有三個人——皇貴妃、諴妃、瑩嬪。終究有份行禮的也就是這三位。
廿廿還帶上了綿愷。
一眾貴人們送到圓明園大宮門外。
說來也是委屈,一眾貴人都是新進宮的年輕女孩兒,雖說春貴人本是皇帝潛邸老人兒,可是因為封為貴人在后,倒是玉貴人、淳貴人等封貴人在先,故此原本應該以資歷,率領眾位貴人的,可是卻因為賜封位分的先后,春貴人不得不排在玉貴人、淳貴人之后。
貴人們先給皇貴妃行禮,再給諴妃行禮,最后到了瑩嬪這兒。
瑩嬪卻是冷笑一聲,就當沒看見為首的玉貴人,倒是先伸手去拉起了春貴人來。
“我可真替你虧得慌,瞧瞧你什么年紀了,她們又是什么年紀,你倒要行走在她們后頭!皇上如此待你倒也罷了,我都沒想到,她也這么待你。”
春貴人微微皺了皺眉,沒說話。
瑩嬪回頭瞟一眼只顧著幼子綿愷的皇貴妃,冷哼一聲,“就是從園子回宮,這么一點子工夫還得巴巴兒地將三阿哥也帶上了。從前她去熱河,三阿哥不是一樣都留在宮里,這回她怎么就放不下了?”
瑩嬪說著目光一掃,如同才發現似的,“哦,我明白了,是因為這回諴妃也跟著她一塊兒回宮了呀…也是,她不在的時候兒,只放心將三阿哥托付給諴妃一人,如今諴妃也跟著她一起走了,這滿圓明園里,可就沒她能放心的人了。”
春貴人眉尖微蹙,目光避開瑩嬪的凝視。
瑩嬪偏還追過去瞧,“哎?從前你不是跟著諴妃一起照看她的孩子么?是怎么說的,怎么慢慢兒地變成她只相信諴妃一人兒,倒不放心你了?”
春貴人實在躲閃不過,輕啐一聲道,“瑩嬪娘娘既這么想知道,何不當面去問皇貴妃娘娘?她就在那呢,距離也不遠,瑩嬪娘娘何苦非只抓著我問個不休?”
瑩嬪倒是無聲地笑起來,“倒不用問她。我又不是你,你在她心里失了地位去,你自己不去問,我去問什么?”
瑩嬪說著嘆了口氣,“哦,我想起來了,你當初照看的,不是三阿哥,是她的七公主啊…也是,好好兒的七公主交到你手里,沒了,那更金貴的三阿哥,她怎么可能再放心交給你去了?”
春貴人霍地抬眸,死盯住瑩嬪。
瑩嬪卻哂然而笑,也不看春貴人,得意地轉身離去了。
回到宮中,廿廿先帶著綿愷去毓慶宮給皇上請安。
皇帝丟下御筆,起身走過來,先一把抱起綿愷來。
“你個臭小子,怎幾天不見,仿佛又偷著長個兒啦?想阿瑪沒?”
綿愷卻撥浪鼓似的搖腦袋,“沒想!”
廿廿都好懸一口老血噴出來。
皇帝卻是大笑,抱著綿愷又顛兒了顛兒,“那你忙活什么呢,嗯?忙得連阿瑪都沒工夫想啦?”
綿愷翻了翻小眼睛,忽然眉頭緊皺,使勁兒地念出:“推位讓國,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發殷湯。坐朝問道,垂拱平章。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皇帝不由得高高挑眉,朝廿廿驚喜地望過來,“喲,都念到《千字文》了呀?”
廿廿含笑道,“依著九慧的意思,當然是要從《三字經》開始念起,我倒覺著《千字文》音律更為齊整,詞句也更華美,便囑咐著叫九慧試著帶他開口念念。倒沒想到,他還真念熟了不少了。”
皇帝和廿廿兩個都高興,倒是綿愷自己小眉頭皺的那叫一個緊,按著額頭跟阿瑪抱屈,“汗阿瑪…就因為這些蒼蠅,在兒子腦袋里嗡嗡地飛啊飛啊,兒子就都沒空想汗阿瑪了!”
廿廿上前趕緊拍他小嘴巴子一下兒,“盡胡說。”
皇帝大笑,“也是難為了,千字文的確難了些,他終究還小。”
綿愷得了阿瑪這話兒,索性賣乖,緊緊摟住皇帝的脖頸,“阿瑪…阿瑪別叫諳達再讓兒子背這些了,兒子想留著腦子想阿瑪。”
皇帝大笑,“好好好,阿瑪回頭就告訴你九慧諳達,別逼你逼得太緊,叫你好有空想阿瑪。”
廿廿不由得皺眉,“皇上…不能這么慣著他。”
皇帝卻笑,“終究還小,尚未正式進學呢。等正式進學了,他自跑不掉。”
廿廿只得嘆了口氣。
皇上即將不惑,這個年歲,身邊兒就這么一個小兒子,自是慣著。這算門風吧,看太上皇將十七阿哥給慣得那么沒法沒天的…
這世上當阿瑪的,都是將所有的嚴厲都給了長子,卻將所有的寵溺都給了老兒子。這是天下當父親的通病,也更是滿人“幼子守灶”的傳統,她也沒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