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蠶禮之期,穎妃率領一眾內外命婦回宮,然后赴先蠶壇齋戒、行禮。
廿廿則陪著太上皇和皇帝留在圓明園。
開春兒了,正是乾清宮和交泰殿應該正式開工,重新修繕的時候兒。
這重建之事在廿廿心里,倒比那親蠶禮更重要些。
要重建了,自是叫人心里重燃希望,可是廿廿的心下卻也不由得憂慮:究竟要多久才能修成?
聯想當年康熙爺在位之時,太和殿也曾經于康熙十八年燒毀,最后修繕完工已是到了康熙三十六年去,整個工程耗時長達十八年。
十八年…等十八年后,太上皇都已經一百零五歲了。
太上皇他老人家,是否還能等那樣久啊?
宮殿修繕工程之所以那般耗時長,最大的難題就是在材料的預備上。這樣大體量的宮殿,不說旁的,便是那些巨大的柱子,想要找到合適的材料就是甚難。
便如楠木,便要長一丈七八尺以上至二丈、二丈七八尺至三丈、四丈四五尺至五丈的,直徑從二尺四寸至三尺五寸…
光是要籌集起這些巨大的主子、主梁等巨大的、且珍貴的木材來,可遇不可求,甚至都要耗時數年之久才能找齊。
而這回大火是去年十月燒的,便是從去年十月當即就開始籌備材料,到此時也不過半年而已,能否籌集齊去,都是難解之數。
廿廿悄悄兒叫四喜去探聽工部那邊的動靜。
四喜帶回來的消息是,從轉過年來,皇上對工部堂官的任用便改了幾改。而這幾改還都集中在了與和珅互為師生的那位吳省蘭的身上。
“…正月里,皇上先授吳省蘭為工部左侍郎,可是不過一個月,皇上又將吳省蘭從左侍郎改為右侍郎。”
廿廿靜靜聽著,心里約莫有了個大概。
憑吳省蘭與和珅的關系,皇上這一步棋就是要將工程備料的最難的差事交給了和珅。
而工部的左侍郎、右侍郎,看著都是侍郎,可其實左侍郎高于右侍郎。皇上給吳省蘭先授左侍郎,一個月后就轉右侍郎…可見,吳省蘭的差事辦的,并不能叫皇上滿意。
綜合起來看,自然是皇上要用和珅的力量來迅速集齊材料,可是和珅那邊兒怕是有些怠惰。
聯想到皇上這些年與和珅的心結…如今皇上因為大火之事而地位不穩,想來這和珅是頗有不想盡力、反倒還想看熱鬧的心態。
廿廿再翻閱內務府的底檔,內務府辦這差事的有這么幾人:管內務府的怡親王永瑯、和珅、福長安、豐紳殷德、缊布、盛住。
這當中,除了管內務府的親王之外,幾位內務府總管大臣里,缊布是淑嘉皇貴妃弟弟金簡的兒子,盛住是孝淑皇后的兄長,其余三位則都是和珅一脈。
這便無論從內務府,還是前朝工部,想要辦好這乾清宮、交泰殿重修之事,關鍵都落在了和珅的身上。
縱觀這些年來和珅的本事,最有用的就是財務之事。那若想盡早修繕好燒毀的宮殿,所需的一切,自然都是需要財務上的助力才行。
廿廿輕輕嘆口氣,吩咐星楣,“…我前兒才得的幾匹衣料子,叫人送去賞給聽雨姑姑。”
廿廿想了想,還是暫時按住,“且等等,我回頭去給皇上請安,回來之后你們再去送。”
廿廿拾掇齊整,赴長春仙館見皇帝。
肩輿悠悠,廿廿的思緒也在緩緩悠蕩。
這幾個月間,皇上在前朝的用人,除了在吳省蘭于工部侍郎的差事上起過反復,實則還在另外一家人身上也同樣是在反復著。
這一家就是曾經在軍機處里唯一能鎮得住和珅的首席軍機大臣阿桂一家。
去年大火之后,工部侍郎的那個差事上,原本是阿桂之子阿迪斯。
可惜阿桂年事已高,八月間已然溘逝。因阿桂的威望、阿桂的功績,太上皇和皇上都不無重用阿桂子孫的意思。
可惜,在大火之后,工部要擔起那么重的責任來,偏這個阿迪斯不堪用,十二月的時候太上皇不得不親下敕旨,將阿迪斯調離工部侍郎的差事,授鑾儀使,還保留原來的侍郎銜,不過是從工部侍郎調兵部侍郎。
原來的鑾儀使,是綿寧福晉舒舒的阿瑪布彥達賚。阿迪斯調任鑾儀使,布彥達賚便調任了鑲藍旗護軍統領。
結果轉過年來,正月的時候,剛剛調任鑾儀使的阿迪斯,便因“請轎偏側”——鑾儀使管太上皇與皇上的車輦,結果發生了轎輦偏斜傾側,可想而知坐在上頭的太上皇和皇上受驚之余,更是大失體統了去。
阿迪斯因此被革兵部侍郎銜。
堂堂阿桂的兒子,竟如此不中用,如同扶不起的阿斗一般。
皇上在對阿迪斯失望之余,二月間忽然起用阿桂之孫、阿必達之子那彥成!
阿必達身故得早,那彥成三歲那年就成了孤兒,全靠母親撫養長大。
那彥成是乾隆五十四年才中的進士,這幾年來一直都在翰林院供職,從前并未有重用。而二月間,皇上直接將那彥成從翰林院調入軍機處,進入了權力的核心!
皇上如此急迫地重用阿桂之孫,皇上的心境可想而知…在此時前朝大事上都離不開和珅的時候,皇上是多希望朝中還能再出現一位如同阿桂一樣的重臣,能幫他平衡住這個朝堂啊。
俄頃落轎,廿廿按住心事,進內給皇帝請安,面上只帶微笑。
皇帝瞇眼看著廿廿,“怎么這會子來了?爺正打算忙完了,晚上陪你去用晚晌。”
廿廿故意撒個嬌,“穎妃額娘帶著諴妃姐姐她們走了,這宮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我心里也跟著空落落的,這便來皇上這兒取個暖。”
皇帝輕笑,伸手將廿廿給攏過來,“好,過來,暖著。”
廿廿靜靜伏在皇帝懷中,耳邊枕著的就是他的心跳。
“…爺,重修乾清宮和交泰殿的材料,都預備得如何了?可曾集齊了去?”
廿廿明顯地感覺到,皇上的身子微微那么一震。
廿廿悄然閉上眼——這事兒果然難辦。
廿廿伸手向皇帝的腰帶去。
倒是皇帝輕嘆一聲,伸手按住,“小妮子,現在可不是時候兒…”
廿廿登時紅了臉,卻抓住了一個荷包,向后退開一步,卻是不撒手。
“哎呀,皇上!您給想哪兒去了?妾身不過是想跟您討個荷包罷了!”
皇帝也是微微一怔,隨即臉頰也跟著微紅。
“咳咳,難道真的是爺會錯意了?那爺…倒有點失望了呢。”
廿廿紅著臉,著急地跺腳,“爺,那也等天黑了去。”
此時這嬌嗔害羞的,才合該是二十二歲的年輕女子啊。
皇帝含笑點頭,知道她這些日子來,跟他一樣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她要統率六宮,還要在太上皇面前盡孝,還要撫育幼子,當真是難為她了。
皇帝伸手循著那荷包的穗子,攥住了她的手去。
“你要這個做什么,嗯?你若想要,針線上那些婦人們,什么樣兒的給你趕制不出來?爺身上帶著的這些都舊了。”
廿廿這才收起嬌嗔來,靜靜抬眸,“妾身不是給自己討的,妾身是想討兩個,賞人用去。”
皇上賞荷包不稀奇,大節小節的,皇上給前朝后宮的恩賞都裝在荷包里。
可是荷包跟荷包卻終究不一樣,若是皇上能解下自己腰上帶的、自己平日里真用過的半舊荷包賞下去的,那才是至高的恩賞。
皇帝聽了,便不由得瞇眼打量廿廿,“你…琢磨什么呢,嗯?”
廿廿知道瞞不過皇帝去,便笑了,“爺,我想叫四喜替我看看公主去,順帶著也想給聽雨姑姑送些衣料子。可是我轉念一想,公主府里、和珅大人府上什么好的沒有呢,我這點子心思怕是輕了。”
“我便忖著,若能加一對皇上用的荷包去,那我的衣料子什么的,反倒可以省下了。”
皇帝便倏然挑眉。
皇上一向是性子謹慎的,這會子神情卻擋不住,可見皇上心下對和珅的厭惡。
廿廿捉著皇帝的手輕輕搖了搖,“…我當年將牙青從外頭撿回來的時候,家里人認出是狼,怎么都不準我養,就是怕我有朝一日養狼為患,反被狼噬。”
皇帝也是點頭,“可不。狼不比狗,不是人人都有本事駕馭得了。”
廿廿仰頭,靜靜凝視皇帝,“可是爺也看見了,牙青對我又是如何?爺,我便知道這世上豢養之術,不在于所養的是狼還是狗,而是關鍵要看主子可有駕馭的本事。”
“倘若法子得當,即便是狼,也可以忠誠如狗;而反過來說,就算是馴服的狗,若是主子的法子不管用,便是狗也是咬人的,被狂犬咬傷同樣是要害命的。”
皇帝微微一震,瞇起的眼睛里漸漸褪去了笑謔,只剩下認真的清光。
廿廿便垂首輕輕笑道,“我看了內務府的檔冊,知道現如今內務府大臣里,為首的就是和珅。修繕乾清宮和交泰殿,內務府責無旁貸,這原本就是和珅的分內事。”
“而從前朝來說,和珅是領班軍機大臣,那工部的事,那自然也是他的本分。”
“況且從這些年來他所辦的差事里,最擅長的便也正是這些事關財務之事。那置辦材料的差事,興許前朝、內務府,所有的大臣加起來,都不如他一個人得力。”
廿廿伸手輕撫皇帝手背跳起的青筋,“我知道皇上的心思,如今朝中不可一人坐大。可是現下這修繕乾清宮的大事擺在眼前,除了他,沒人能辦得更好。”
“皇上,如今汗阿瑪都八十七歲了,難道皇上當真忍心讓太上皇也如當年的圣祖康熙爺一般,要苦等十八年,才能看見乾清宮修成么?皇上便是為了太上皇著想,眼下和珅這個人也還值得用。”
皇帝輕輕閉起眼,“…你說得對,爺豈有不知?故此,爺這幾個月來輪番重用吳省欽、吳省蘭兩兄弟。一個授了左副都御史,一個授了工部侍郎。”
“可是…和珅是什么人,你跟我一樣清楚。我若將重修乾清宮的工程全都交到他手里,焉知他不會趁機從中貪腐、中飽私囊去?”
廿廿靜靜聽著,“…內務府大臣里,不是還有大舅爺盛住么?既然大舅爺與和珅一起辦這差事,爺便叫大舅爺盯緊了就是。倘若和珅敢從中漁利,大舅爺正可順勢搜集和珅罪證就是。”
“從前那些年是太上皇在位期間,和珅的罪證不好拿,更已經時過境遷無從坐實;那眼前這件事,倘若真的能拿到他的罪證,那就是最新鮮、最熱乎的。而且,此時的事又不涉及太上皇老人家當年去,皇上拿捏起來,自更無后顧之憂。”
“總歸這個差事,他辦得好了,能叫乾清宮和交泰殿早日修成,能叫太上皇安心;他若辦得不好,便也正好記了他的賬去…皇上兩邊都是只賺不賠。”
皇帝靜靜瞇眼,緊緊握住了廿廿的手。
先蠶壇。
在行親蠶禮之前,還有三天的齋戒。倒叫那些內外命婦們,頗有些寂寞。
夜晚小聚,穎妃年紀大了,早早歇息了,不參與。
諴妃一向是安靜的性子,這便也避開了。
這便只有瑩嬪為首,帶著幾位皇子皇孫福晉們一處坐著說話兒。
雖說是各家福晉,可是終究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人多,瑩嬪這么放眼望出去,綿寧阿哥福晉、綿偲阿哥福晉、綿慶阿哥福晉…個個兒都是鈕祜祿氏。
瑩嬪便嘆了口氣,“今年皇貴妃娘娘中宮身份已定,本該是她該來親自主持親蠶禮。可惜了,都賴去年那一場大火燒毀了交泰殿,倒叫中宮采桑之禮無法進行,她還因此自請回避今年的親蠶禮去。”
在場的皇子皇孫福晉們,都是剛剛在坤寧宮前見識過太上皇的那番話的。
交泰殿雖毀,坤寧宮猶存,太上皇話里話外除了維護皇上之外,就是維護這個繼位中宮的。故此便誰也沒敢說話。
瑩嬪見無人吱聲,便又嘆口氣去,“乾清宮化為灰燼,那‘正大光明’匾就也燒沒了。倒不知道那匾額后頭的金匣可有還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