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皇帝奉太上皇帝,自避暑山莊起鑾回京。
回京的路上依舊依稀可見半干的泥濘,可見數日前的豪雨。
“今年汗瑪法和汗阿瑪不進圍的緣故,也是因為圍場之中雨多,泥濘難行,故此蒙古王公都奏本請旨,請汗瑪法和汗阿瑪今年暫停進哨。”
因貴妃在,故此三公主也依著規矩跟廿廿同車,侍奉貴妃額娘。她見廿廿看著那些泥濘出神,這便輕聲地解說。
廿廿聽罷便笑了,握了握三公主的手,“咱們家三額駙是蒙古郡王,這消息多虧了三額駙。”
三公主的臉騰地就紅了,“哎呀,貴妃額娘!這,這本是眾所周知的事兒,也不是他單告訴我的!”
三公主比二阿哥還大一歲,就比廿廿小五歲,故此兩人雖說名分是母女,可是私下里說起話來更如小姐妹似的。廿廿便愛逗她。
廿廿見她窘了,便也含笑點頭,“不管怎么說,回到京里是必定要辦你的厘降之禮了。”
三公主臉便更紅,“我還不著急!”
廿廿笑道,“你是不著急,可是綿寧著急呀。你是長姐,你若不嫁,難道要她先娶不成?”
“再說你已滿了十五歲,已是及笄之年,自該出家啊了。都說女大不中留,再留結冤仇了喲…”
三公主雖說臉紅,卻也安安靜靜地垂首,沒再反駁。
到年紀了,自是該嫁了。
傍晚到行宮歇息,廿廿邀諴妃、瑩嬪來一起用晚晌,還特地打趣兒三公主,將這話又學了一遍。
諴妃笑道,“咱們大清選額駙,就有一宗是格外好的,所有這些額駙都是年少時候就挑選進京來,在宮里上學,從中再挑好的,年紀合適的指配給公主、格格們。故此他們從小兒多多少少都是見過面的,更容易從自家兄弟、侄兒們打聽到這些額駙們的脾氣性情去,故此倒彼此成婚之時,已經都有兩小無猜的感情了。”
廿廿含笑點頭,“誰說不是?終究是天家公主、格格,便是指婚都是尊貴,皇上都舍不得虧待,這便從小都是一起長大的。自比咱們命好…咱們啊,十三、四歲進宮挑選,幾乎個個兒都沒見過皇上、皇子、皇孫們都長什么樣兒,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人家的人。”
廿廿這么說,諴妃和瑩嬪卻都不依,兩個站起來,一個捏住嘴,一個拿了酒盅就灌酒。
“你也好意思說!我們是那般倒也罷了,你卻是實歲五歲上就早見過了皇上去!生生地在宮里養了八年,這八年里見了皇上多少面、說過多少話去?還敢這么說嘴?”
廿廿承繼阿瑪恭阿拉的好酒量,灌兩盅自是不怕的。
只是喝完了,舉帕子笑著回擊,“那二位姐姐呢,說這話就好意思了?二位姐姐的母家都是內務府世家,誰家的父兄沒在主子跟前伺候過的?那皇上是什么樣兒、什么脾氣秉性,便未必親眼見過,聽也聽得兩耳朵冒漾了不是?”
三人說笑了一會子,終還是都想起那個人來。
“這一路上,倒是沒見著主子娘娘。”諴妃道。
四個人都來了熱河,此時桌上坐的卻只是她們三個,心下便也是難免多掛一條影子的。
“有二阿哥呢,許是二阿哥跟從侍奉著呢吧?”瑩嬪眼中有些冷。
她一見回程路上這些泥濘,就更恨皇后和她哥哥盛住故意因車馬之事為難她母家人。
廿廿輕輕搖頭,“未曾。途中還見二阿哥騎馬隨扈在太上皇車駕后面。”
晚晌撤了,廿廿親自送諴妃、瑩嬪兩人到門口。
瑩嬪先走了,諴妃仿佛有話,這便刻意留下來。
廿廿目送瑩嬪的背影走遠,這便問,“姐姐可是不放心三公主的婚事?姐姐放心,三公主是皇上長女,又是咱們家辦的第一樁兒女喜事,皇上必定在乎。”
諴妃卻是搖頭,“我自沒什么不放心的,再說額駙是郡王,朝廷便不是看我們母女,也得顧著額駙的臉面去。”
諴妃靜靜抬眸看廿廿,“我擔心的,倒是你…我瞧你復述那孩子的話的時候兒,眉心倒是有些攢著,我這便擔心是不是那孩子有什么話說的不對勁兒了,叫你不高興了?”
“你也知道,她就比你小五歲,時常忘了你是額娘,只當做姊妹了一般,偶然就有口無遮攔的時候。”
廿廿笑了,握住諴妃的手,“姐姐難道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三公主對我這樣?況且若說懂事,這天家所有的公主、格格加在一塊兒,又有誰能比得過咱們三公主去的?”
“不過姐姐自是明察秋毫,也是我修為不夠,終究還是藏不住心事——姐姐說對了,我那會子心下是有些兒牽掛的。”
“可與我說說?”諴妃握著廿廿的手,耐心地聽著。不似兩位內廷主位,倒更像是一位母親對著自己的女兒。
廿廿心頭一暖,這便再不隱藏,“…不瞞姐姐,實則我今年看皇上不進圍,我心下是為皇上忐忑的。”
“姐姐想,大清以弓馬得天下,這入圍乃為訓練八旗子弟,讓他們不要忘了祖宗是怎么得天下的。而今年是皇上登基的頭一年,皇上便怎么都該入圍的,以承繼祖宗傳統,也承繼太上皇這多年來秋狝大典的苦心。”
“便是太上皇年事已高,是有數年未曾入圍了,可是太上皇是太上皇,皇上是皇上,完全可以請太上皇在熱河行宮里駐蹕,皇上親自入圍就是。”
“可是消息傳回來,卻是今年不入圍了。雖說太上皇的敕旨里說是他自己年歲大了,皇上又至孝,故此今年不入圍了;而三公主帶回來的消息,又是蒙古王公們說是圍場里雨多泥濘…”
諴妃點了點頭,“我聽懂些兒了。這些聽起來都隱約有那么一點兒托辭的意思。”
廿廿的手便是一緊,“姐姐也這樣以為,對么?”
“故此我擔心,皇上今年不入圍了,實則是——擔心安危。”
諴妃便也深深嘆了口氣,“便如皇上甫一登基,京師里便傳出江南漢人歡呼一片的消息…這背后,怕是有人在運籌。”
“正是如此!”廿廿的心又控制不住地砰砰跳得急了,“皇上因有一半的漢人血統,這是歷代皇上之中從未有過的,這便惹惱了某些頑固的王爺們去了!”
“如今雖說歷代皇上們逐漸改了王爺們各為旗主子的傳統,叫王爺們不再各自領旗,可是王爺們終究也還是手上多多少少依舊有旗下屬人、有兵的;再者蒙古的額駙們,更大多數都是王爺們的女婿…”
“倘若皇上單騎入圍,遠離太上皇的羽翼…那后果當真是不敢設想!”
諴妃雙手合十,說了聲,“阿彌陀佛。皇上幸虧決定今年暫停入圍,太上皇也不準皇上去。”
廿廿卻高興不起來,“可是皇上既然這么決定,就更意味著咱們的猜測,怕是真的…”
那這朝堂之上,若缺少了宗親們的支持,皇上的處境可想而知。
“幸虧太上皇老人家高壽…可是有太上皇老人家鎮著,局勢尚且如此暗濤洶涌,真不敢想倘若太上皇他老人家龍馭上賓而去,皇上的處境又會如何?”
諴妃也是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這八月底的北方,夜空尤其高遠,卻也多了一絲寥落和冷寂的滋味。
諴妃半晌才說,“故此,這后宮里就更不能出事。以皇后高位,憑她這些年的所為,來日還指不定要為皇上惹出多大的亂子來…”
廿廿抬眸望住諴妃的眼睛,“這些年,幸虧還有姐姐在。姐姐是大阿哥生母,又是皇上跟前最早的人,叫她終究還有幾分忌憚。”
諴妃笑著搖頭,“可是我老了,身份更是無法與她抗衡。故此,這后宮的未來啊,還得指望著貴妃你。”
廿廿“撲哧兒”地笑開,“姐姐這一說,倒將我滿腦袋的迷思都給打散了。”
諴妃挑眉,“什么迷思?”
廿廿嘆口氣,“每每想到皇后這些年所為,我便總忍不住也想用那報私仇的法子去以牙還牙去…可是我若當真是那樣私心為重了的人去,便當不起姐姐這番話了,豈不是要叫姐姐失望?”
諴妃便也笑了,“其實我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若不是顧著三公主,我早與她拼個魚死網破了…”
“再說,若你成了只顧著報私仇的模樣,我倒不會失望的,因為我自己也是想要那樣的…只是,真正要失望的人,怕是太上皇和皇上。”
諴妃捏捏廿廿的手,“皇后今日落到如此田地,何嘗不是太上皇和皇上的手段?這天下最有本事、也最天經地義整治她的人,唯有這兩位。”
“若是咱們兩個自己報了私仇,咱們兩個豈敢就說能僥幸全身而歸?再說到時候,咱們兩個有與她何異,豈不是同樣成了狠毒的深宮婦人去?”
“故此我這些年忍過來了,你有太上皇和皇上兩位護持著,你就更應該忍得住、看得開。”
諴妃笑著幫廿廿拂開額頭松散下來的幾絲碎發,“貴妃,你且等著吧,你的來日啊,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可比的。你便自然該比我們都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廿廿的鼻子酸了,伸手抱住諴妃。
“我想我額娘了…”
諴妃便笑,“嗯哼,要論歲數,我當真與你家老福晉是一樣的。”
九月初三日,兩宮圣駕回到京中,駐蹕圓明園。
剛回到京中的皇帝,幾乎馬不卸鞍,三日后便奉太上皇,在圓明園的二宮門“出入賢良門”,率領諸皇子皇孫等習射。
此番赴木蘭,皇帝沒能率領皇子皇孫等入圍演練,這便有回京補上的意味。
廿廿知道,倘若她擔心的事情是真,一旦有變亂起,那么皇上能夠依靠的自然是皇子皇孫這些直系血統的子侄一輩,故此此番行射,乃是聚攏人心的一步好棋。
廿廿便親自抱了綿愷去。
嚇得奶口嬤嬤董氏她們不敢攔著,倒是春常在和周氏都追了出來,“…三阿哥還這么小!那些弓箭不長眼睛的!”
廿廿卻不停步。
皇上目下只有綿寧一個長成的皇子,可是綿寧這個年歲還不濟事,皇上難免顯得有些人單影只。
“綿愷雖說還小,可也過周歲兒了。便不能拉弓,好歹還能坐著,那便到馬背上坐著去!”
周媽媽終究是后入旗的漢人,不明白旗人的孩子從小就要爬上馬背的道理,這聽了便更是嚇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我的好格格…這,這若是掉下來可怎么辦?”
廿廿發狠道,“他若當真從馬背上掉下來,那他就不配當大清的皇子!”
廿廿嘴上是硬,但是到了“出入賢良門”的宮門口,還是心疼得有些要落淚。
外頭都是皇子皇孫,大多數都是成年男子,廿廿不便邁出宮門去。她遙遙看著已經戎裝上馬,手握雕弓的皇帝,以及周遭手握彤弓的一眾王公貝勒們,想著該將綿愷托付給誰。
皇上和太上皇隔得都遠,近處的王公貝勒和侍衛也都不是很熟,廿廿正在猶豫之間,卻忽然見綿寧轉身向她走了過來。
廿廿倒是心下一寬,望著綿寧走過來,含笑道,“二阿哥越發耳聰目明,隔這么遠,竟也瞧見我來了。待會兒二阿哥施射,必定連發連中。”
綿寧眼底微微一晃。
當年他在避暑山莊,射箭難中,倒叫比他還小好幾歲的綿慶得了汗瑪法賞的黃馬褂去…少年心灰,都是因為有眼前的小額娘。
而今,她已是抱著她自己的兒子來,叫人驚覺這人間歲月的變換。
“小額娘怎么來了?”他沉聲問。
廿廿狠了狠心,將綿愷直接遞到綿寧面前,“帶你三弟去騎馬,教他拉弓。”
綿愷天真無邪,只顧抱著綿寧的脖子撒嬌,“二哥,你的弓弓真好看…”
“弓弓…”,一向目光微涼的綿寧,這一刻也無奈地笑了,“你難道想跟我要個太監去不成?”
廿廿深吸口氣,“去吧。”
綿寧單手抱著綿愷,又深深看廿廿一眼,“小額娘當真放心將老三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