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德去傳了九思來。
因九思終究是總管太監,四德不過是“四”字輩的使喚太監,這便也還是畢恭畢敬的在前頭引路罷了。
看著四德對九思的態度,皇太妃心下便是不高興的。
大清從建國那天起,就吸取前明宦官誤國的教訓,故此歷代先帝都曾明頒諭旨約束太監;尤其到了乾隆爺這一朝,就更是對太監管束極嚴格。
不僅宮殿監幾位督領侍的官階都從四品降到五品,而且嚴厲規定所有太監給內廷主位都要跪著回話,即便是貴人位分之低,又或者是皇子福晉等年歲小的,一律都要如此。
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下,點額自是從當年剛成婚起,就將十五阿哥家里的內權攥得緊緊的,從來不準太監們能分半點權柄去。
故此這九思雖說是總管太監,也雖說是從小跟皇太子爺一起長大的哈哈珠子太監,皇太子妃也從不給他半點臉面去。
點額以為,這些年憑她治下之嚴,九思便是總管太監,卻也必定在家里沒有什么權勢去。可是就當著她的面兒,她自己名下的使喚太監四德,那也算是得臉的太監,卻還是對九思擺出那樣一副畢恭畢敬的神色來,這不啻是對她多年治下手腕的一個反諷。
點額心下不快,這便高高仰起頭來,看都不看九思一眼,“——跪下!”
九思剛一進門兒,還沒等問清楚什么事兒,就迎頭遭皇太子妃這樣一聲喝令。他驚得也是膝彎一軟,原地就跪倒在門口了。
皇太子妃高高抬眸,只望頭頂彩畫,“來啊,傳廷杖!”
四德也是一愣,不過不敢遲疑,只得硬著頭皮出去傳板子了。
不多時,兩個行刑的太監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先打了九思二十板子。
點額吩咐就在當院里打,隔著中間的院子當間兒的甬路和月臺,對面就是西邊暖閣窗外小院子的月洞門,攏音。
二十板子是“起打數兒”,不一次性打足二十板子,好像都不夠震懾人。
可是當真掄圓了二十板子打下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至少讓你半個月起不來炕都是輕的,嚴重的下一半兒的身子就甭要了,甚至能打出人命來。
好一陣噼噼啪啪的“竹板子燉肉”的動靜,凜冽地在這毓慶宮后院里回蕩完。點額走到門口,居高臨下打量九思。
她叫打九思的板子,原本為的是解氣,可是這一看不打緊,她的火氣竟然更大了!
她這些年“治下極嚴”的名聲不是虛得的,故此她親眼看著家里的太監被打板子早已經是多少回了,所以她知道一個人挨完了二十板子該是個什么樣兒。
可是眼前這九思的模樣兒,非但還能站著,而且腰板兒還挺直,她就知道是那行刑的太監給行了私!
專業的打板子太監,太了解如何能叫打板子聲兒噼噼啪啪那叫一個脆生,可是壓根兒就傷不到骨頭和肉的分寸去!
——這便更加反襯出來,盡管這些年她極力打壓家里這些管事兒的奴才們,將所有管家的內權都緊緊攥在自己一個人的手掌心兒里,可是如九思這樣的掌事兒的奴才,還是得了威望去!
那這就是九思等這一班人,在她面前陽奉陰違!
九思的臉面,自然不是她給的,那就是太子爺給的!太子爺既然將這個家都交給了她,她才是名正言順的主母,可是太子爺卻為何還要叫這些奴才們又了蹬鼻子上臉的機會?
“——再打!”點額怒不可遏,指著九思,厲聲吩咐。
“額娘,額娘請慢…”外頭,綿寧急匆匆地奔進來,一直奔上月臺,跪倒在點額面前,伸手抱住了點額的腰,“額娘慢動怒。額娘這是怎么了?”
九思是家里的總管太監,打小兒就是抱著綿寧長大的,跟綿寧的感情也深厚。
沒外人的時候兒,綿寧都要喊一聲“諳達”,以示尊重。
在綿寧的勸說之下,點額好歹被扶進了屋里,綿寧親自扶著額娘坐下,替額娘捶著肩膀。
“…九思諳達的性子,兒子自小也都了解,他一向最是謹慎周全之人,從未曾犯過大錯,額娘今日何故如此動怒?”
“況且今日是咱們家正式移居進毓慶宮來,這是大喜的日子,額娘打賞下人還來不及,怎地先給打了一頓板子去?這若是傳了出去,終歸不好聽不是?”
點額疲憊地冷笑,“就因為是頭一天搬進來,便有人難免忘了擷芳殿的規矩去,這便要開始翹尾巴了!我便就是要在這搬進來的頭一天,重新利益立一立規矩去!”
“我要讓他們都明白,你阿瑪被立為皇太子,這自然是好事兒;他們跟著雞犬升天,可以,但是在我面前反倒更得嚴守規矩去,半點兒都容不得僭越!”
綿寧嘆一口氣,“額娘說得對,越是阿瑪被立為了皇太子,咱們家里的規矩越是應該嚴格,下人們言行小心才是。”
“只是不知道九思諳達究竟犯了什么大錯,竟然惹得額娘如此不快?”
點額緩緩抬起頭來,凝住綿寧。
“兒啊,你可知道,就是剛剛搬進來,你額娘我還要住進這東耳房來;可是九思那膽大包天的奴才,竟然帶著側福晉住進了你阿瑪寢殿的西暖閣去!“
“你可知道,那西暖閣里,是你阿瑪的寢殿啊!這九思是想帶著側福晉,享你阿瑪的專房之寵去!”
綿寧聽罷也是猛然抬眸。
不過隨即,他的眼神便清淡了下來,輕聲勸著,“…額娘的身子不好,這些年都在著力將養,阿瑪自也是為了讓額娘靜養。”
“而小額娘她,畢竟是家里最年輕的,由她侍奉阿瑪,自然最為合適。”
點額陡然一怔,揮手一把推開了綿寧的手去,“連你也這樣說!”
綿寧一驚,急忙撩袍跪倒在地,向額娘請罪。
點額深吸一口氣,回頭來,已是淚珠兒滑落,“綿寧啊,你不是小孩子了,你也長大了,你也該看得出來,如今你額娘我的處境去…如今,你阿瑪的心,已然不在我這里了,你阿瑪將側福晉寵得越發的無法無天了。”
“你阿瑪如此,身為妻室的,我不敢說什么;可是那側福晉卻也仗著你阿瑪的寵,在我面前越發的沒規矩去!尤其,在她生下三哥兒之后,她是越發的不將我,也不將你放在眼里了!”
“你方才說得對,我的身子是不好,年紀也大了,可是你要明白,我便不是為了自己爭,我也得為了你爭啊!你要明白,過去的這十幾年之中,你都是你阿瑪唯一的兒子;可是如今,就在你阿瑪封太子的節骨眼兒上,那側福晉就誕下了那三哥兒去啊!”
綿寧長眉微微一擰。
點額舉起帕子來,擦了擦淚,“從前,你阿瑪所有的期望、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一個人的;可從現在起,你阿瑪的心、你阿瑪的期望、你阿瑪所有的一切,就都要分成兩份兒了…綿寧啊,你所得的,將只是那兩份兒當中的一份兒啊!”
“況且,這還是那側福晉的第一個兒子。你也說得好,她還年輕,她自然有的是本事去伺候你阿瑪,享那專房之寵…可是若她接著又生下旁的兒子來呢?”
“綿寧啊,到時候兒,曾經原本全都是你一個人兒的一切,就得分成兩份、三份、四份兒,乃至更多份兒去!我的傻孩子,你難道不明白,那將意味著什么嗎?”
先前東邊兒院里的那頓動靜,廿廿怎么可能聽不見?
只是她心下明白皇太子妃這就是打九思給她看,她便是心下不落忍,也不好直接出面來給九思求情。
不過好在后來終于安靜下來了,廿廿知道是綿寧來了。
廿廿這才悄悄兒吩咐星桂,叫四喜拿了最好的金瘡藥去給九思送去。
今兒這大喜的日子,竟鬧出這樣一番動靜來,廿廿心下也不是滋味兒。她明白,此時她與皇太子妃之間,唯一的通融之處,就剩下綿寧一個人了。
綿寧這孩子雖說是皇太子妃所生,但是一向冷靜懂事,且這些年與廿廿的情分夜深,廿廿便想著,她自己既不方便到皇太子妃面前去說些什么,但是總這么僵著也不好,廿廿便親自等在門口,想等綿寧出來,將綿寧叫過來,將這話說一說。
可是…等到后來,綿寧從東耳房出來,竟然直接就走了,并沒有到廿廿這邊兒來請安。
這幾年來,這還是綿寧頭一回從她門口過而不入,倒叫廿廿也閃了一下,立在門口,聽著那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微微地有些回不過神來。
周氏看著不忍,上來扶住廿廿的手,“格格何必呢?二哥兒終究長大了,再不是小孩兒時候的心性兒。他心下自然是向著他親娘的,便是格格對他再好,也終究不是他生身母親不是?”
廿廿便也順勢笑笑,“媽媽說得對。二哥兒長大了,馬上就要娶媳婦兒了。前兒嫡福晉還說,要先選兩個官女子擺進他房里去呢,這可當真就是長大成.人了。”
“知道親疏遠近了,就是心智也跟著成熟了。我好歹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這便也該替他高興。”
廿廿心下雖說也有感傷,可是從七格格沒了的那天起,她就知道她跟嫡福晉之間的沖突,終究將要不可避免。
而綿寧是嫡福晉的兒子,那她與綿寧之間的感情,必定有一天會出現裂紋,甚至有可能分崩離析…
她不意外。
深秋初冬之際,天兒擦黑得也早了。
況且天上又涌來一大片的彤云,一副就要下雪的模樣。雖說還不到掌燈的時分,可是這屋子里也黑得只有窗邊兒這一片兒還能看清楚點兒人。
廿廿片腿兒坐在繼德堂西暖閣南邊兒坐炕上,接著窗戶透進來的亮兒,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綿愷玩兒。
百天的小孩兒,眼睛里開始有了神,看著廿廿的表情,開始也有了反應。
廿廿忽然想起來,召喚星桂道,“…白日里那小女孩兒,你尋個機會去跟內務府說一聲兒,給要到咱們這邊兒來吧。”
星桂會意,趕緊點頭,“那孩子白日里說話被皇太子妃娘娘給聽見了,若不要到咱們這邊兒來,怕日后有她難受的。”
廿廿點點頭,“按例,原本皇子側福晉名下只能留兩名家下女子;可是如今太子爺已經正式命立,那我名下女子數目便要增添。待得明年正月太子爺繼位,咱們這邊兒便該選足八名女子去。”
“我原本還沒顧著此事,今兒既然因了這女孩兒而起,那便擇日不如撞日,從今日起,星桂你跟著周媽媽一起去看看人,心里先有個數兒。別等哪天冷不丁要定了,倒一時沒了主張。”
“還有,既然要進來新人,便也得有人專門教她們學規矩。星楣性子颯爽,會立規矩,就叫她先去顧著這頭事。”
星桂含笑點頭,“是。格格安心,奴才這就去安排。”
不多時星桂回轉來,將白日里那小女孩兒給帶回來。
那小女孩兒顯然是才哭過,眼睛還是紅腫的。
廿廿便也悄然探口氣,心下明白,這小女孩兒自是后來才明白她是得罪了皇太子妃的,那自是天都塌了。
廿廿伸手親自捏了捏小女孩兒的手去,“…你從今兒起就是我屋里的人了。我是你的本主兒,不管是誰要派你的差事,也得好歹先跟我打過招呼去。你安心就是。”
那小女孩兒猛然抬眸,紅腫的眼里登時閃過一片光芒去。
緊接著她跪地下就磕頭,“能伺候側福晉主子,是奴才三輩子都修不來的榮幸!”
廿廿笑,“傻丫頭,快起來吧。咱們在旗的女孩兒,可不興真趴地下磕頭的。”
那女孩兒紅了臉,卻是認真道,“奴才的命都是側福晉主子救的,別說奴才只是趴地下磕頭,就是側福晉主子叫奴才赴湯蹈火,奴才也去!”
廿廿笑著搖頭,這孩子倒是率真可愛,要不然也不會那會子偷偷笑,叫她給逮個正著了。
“…我屋里的人,都是順著一個木字邊兒取名。我便給你改個名兒,叫星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