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女眷進了新添建的大宮門“前星門”,內里又是一道門,名曰“祥旭門”,再往里走,便是毓慶宮的正殿“惇本殿”了。
惇本殿是太子宮的正殿,故此與其他阿哥所用青琉璃瓦不同,是用了黃琉璃瓦歇山頂。
面闊五間,中為明間,兩側為東西暖閣。
明間正中設地平,上置紫檀嵌玉寶座、金漆三屏風一份、宮扇一對、玉垂恩香筒一對、香爐一對、銅掐絲琺瑯圓火盆一對;
地平兩側置大鏡屏一對,取唐太宗“以銅為鏡”格言之意。東西板墻下設紫檀大案一對。
紅漆寶座屏風上書刻御筆金字《大學》篇,兩楹懸乾隆爺御筆聯曰:“澄心觀道妙,敕命懔時幾。”
明間東西壁上掛四幅紫檀木框御書“福”、“壽”、“綿”、“長”字屏。
楣間南向恭懸乾隆爺御書“篤祜繁禧”匾,北向懸乾隆爺御書匾曰:“履道安敦”。
前面的一切都是新的,廿廿也是頭一次見著;唯有這“履道安敦”匾額,廿廿卻是認得的。這塊匾額不是新的,乃是舊物,曾經就高懸在擷芳殿中所正殿門楣之上。
廿廿看了,不由得會心而笑。
“這正殿名為‘惇本殿’,惇就是‘敦’,正與皇上他老人家所賜‘履道安敦’四字契合。太子爺命取來,繼續高懸門楣之上,正是身為儲君和人子,深明父皇深意的表征。”
“況‘履道安敦’匾額本是皇上賜給太子爺的舊物,我瞧著我嫁進來的時候兒,已然有了;而‘惇本殿’更是康熙年間已經有了,由此可見皇上當年將這‘履道安敦’的匾額賜給太子爺,便早已有將咱們家阿哥爺與太子宮正殿連在一起的心意——這何嘗不是一重暗示,更是一種堅定,表明皇上對咱們家阿哥爺的立儲之心,早已有之、且從未更改。”
星桂等人也都是會心而笑。
廿廿與自己的使女說話,皇太子妃那邊卻也是時刻留神,聽見廿廿說起那匾額,便轉眸過來看了廿廿一眼。
含月會意,輕笑道,“若是奴才沒有記錯,這御筆匾額‘履道安敦’乃是乾隆四十四年時,皇上欽賜給主子爺的。”
廿廿自聽懂了。乾隆四十四年,別說她還沒嫁進十五阿哥所兒里來,她還壓根兒就沒進宮呢。甚或說,那一年她才剛剛三歲,懂什么呀。
故此這“履道安敦”的匾額,皇太子妃說得,卻輪不到她來講說。
廿廿回頭看一眼劉佳氏,含笑點頭,“乾隆四十四年…便是劉姐姐誕下咱們家大阿哥的那一年吧?想來皇上在那一年賜給太子爺‘履道安敦’的匾額,必定內有深意。”
劉佳氏所出的大阿哥,誕生于乾隆四十四年十二月,那孩子不僅僅是十五阿哥的長子,也是家里的第一個孩子。
皇太子妃誕下的二格格,還是第二年四月間的事。提到乾隆四十四年,便唯度是跟那位大阿哥有關罷了。
皇太子妃面色果然一變。
含月和望月都滿面的怨意,只是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正在此時,倒是之前那伶牙俐齒的使女又說話了,“…皇太子妃娘娘,我阿瑪說,這毓慶宮作為太子宮,是以前明的太子宮為藍本的。還是前明的太子宮不過是兩進的院子,康熙爺年間建造的老毓慶宮,便已經超出了前朝的規制,是三進院子了。”
“康熙爺年間,這祥旭門已是大宮門;可是到了咱們主子爺這兒,皇上又吩咐在祥旭門前頭再添建一座‘前星門’,便將毓慶宮變成了四進院子了!這便不但超出了前明的太子宮規制,甚至要超過康熙年間的太子宮規制去了,可見皇上對主子爺的期望之深。”
這些話,皇太子妃自是愛聽的。所謂夫妻一體,皇上給自家太子爺的待遇超乎規制,那就也等于她自己也享受到了優待去一樣。
點額含笑點點頭,“這毓慶宮果然是富麗堂皇,真是要給皇上叩頭謝恩去了。”
那小使女又道,“況且添建這毓慶宮的時候兒,這內務府里多少大臣呢,皇上別人不派,偏選了大舅爺來主持工程。皇上就也是要將抬舉咱們大舅爺,將太子爺的榮耀也叫大舅爺分享呢!”
點額終于釋然而笑。
含月聽著也自高興,這便道,“…等明年正月主子爺繼位,那大舅爺就是承恩公了!主子爺的榮耀,咱們皇太子妃主子的母家,自然是要共享尊榮的!”
那小使女又不失時機道,“到時候咱們皇太子妃娘娘便是皇后娘娘了,奴才這兒給皇后主子預先請安啦!”
嫡福晉那邊是越說越熱鬧了,終究皇后、皇后母家丹闡的榮光,是其余女眷無法企及的。
廿廿便也索性走開,只抬眸靜靜去看廊檐上的彩畫去。
此時深秋,廊檐上沒有了燕兒,廿廿卻聽見一旁傳來輕輕的笑聲。
星楣正有些不愿意,這便上前伸手抓了一把,從門扇后頭抓出一個小女孩兒來。
“你笑什么?不知道太子爺的側福晉在這兒么?你驚動了太子爺的側福晉,你該當何罪?”
星楣嘴快,還沒等廿廿說話,已經是噼里啪啦一頓排頭丟了過去,嚇得那小女孩兒跪地下渾身顫抖。
廿廿看星楣一眼,走過去柔聲道,“你別害怕,原沒什么要緊的。只是宮里的規矩嚴,不該說話不該笑的地方兒,你自是要小心些。”
“你起來吧。看你的年歲,是剛進宮的女孩兒吧?怎么在這兒呢?”
廿廿與星楣不一樣,星楣是直接跟著她陪嫁進來的,在宮里因為有她這個主子,倒也沒誰敢欺負星楣去;可是廿廿自己當年,卻是經歷過年紀小小走進這偌大的宮廷,四顧無援的小心翼翼去。
那小女孩兒沒敢馬上起來,趴地下行禮道,“回側福晉主子,奴才是剛進宮的。因說毓慶宮需要人,故此內務府的大人們挑了奴才等一二十個女孩兒進來,說是要給皇太子妃娘娘、側福晉和格格們挑選呢。”
“奴才是好奇主子們都長什么樣兒,故此仗著膽子跑到門邊兒來看一眼。因覺著有位姑娘說話有趣兒,奴才便忍不住笑出了聲。”
廿廿挑眉,“你覺著誰說話有趣兒了?”
廿廿自是先回頭看星楣。不過看星楣臉上兇巴巴的模樣兒,難道小女孩兒真敢說的事星楣么?
那小女孩兒終于抬起頭來,卻是朝廿廿背后、嫡福晉那群人那邊看了一眼,“…就是方才那個姑娘。說大舅爺建工程的那個。”
廿廿挑眉,“哦?怎么有趣兒了?”
廿廿她們這邊說著話,皇太子妃那邊雖然隔著距離,卻也遠遠地關注著。
此時皇太子妃已是扶著含月的手,朝這邊一步一步地走近來了。
廿廿倒是背身站著,只溫煦問那女孩兒,“你說說看,不必害怕。”
那女孩兒緊緊低頭,也不敢再抬頭了,“…奴才的阿瑪,也是管工程的差事,故此奴才聽阿瑪說過,原本主持那工程的,雖說有大舅爺,可其實是和珅大人、福長安大人主持的;大舅爺原本不在京中,是后來才回來的,頂多算是趕上了個工程的尾巴。”
“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在此地如此放肆?!”
廿廿尚未回頭,倒是皇太子妃陡然一聲厲喝。
廿廿看了星桂一眼,星桂會意,急忙上前去將那女孩兒給帶開去。
廿廿回眸看皇太妃,忙笑道,“皇太子妃娘娘千萬莫動氣,她不過是個小女孩兒,剛挑選入宮來,還不懂規矩。”
皇太子妃左右看看,走到廿廿面前來,沉著臉道,“…太子爺與和珅、福長安素常什么關系,便是那剛入宮的小女孩兒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么?你竟然容得她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是皇上命和珅、福長安,為太子爺添建太子宮?!”
皇太子妃是什么樣的人,平常喜怒何嘗輕易示人,可是方才竟也是不顧身份厲聲吼了出來,廿廿自然明白這內里的干系。
說句不好聽的,若這毓慶宮當真是和珅和福長安主持修建的,就憑他們對太子爺的恨意,那皇太子這一家子還不得小心防范這宮殿里會有什么不妥當去?
廿廿淡淡笑笑,“從前太子爺是皇子,和珅、福長安是前朝大臣,按著祖宗規矩,皇子不得私自結交大臣,故此從前阿哥爺遠著他們,私下里從無來往,這自是對的。”
“可是如今,咱們家阿哥爺的身份不同了。如今阿哥爺是皇太子爺,乃是我大清儲君;幾個月之后,身份就更不一樣了,太子爺又將會是一國之君!”
“那,無論是和珅,還是福長安,不過都是人臣,從現在起就已經都是太子爺的奴才!”
“依我看,皇上命和珅、福長安為太子爺添建、修葺這毓慶宮,非但沒有半點的不妥,反倒是大大的圣明!皇上就是要他們向咱們太子爺,盡一個奴才的職責!”
廿廿妙眸輕轉,凝住皇太子妃去,“既然是兩個奴才替主子添磚加瓦、打掃屋舍,這樣的事,咱們當主子的,有什么說不得?”
“日后,和珅、福長安這兩個奴才,供咱們太子爺、乃至咱們一家子驅馳的機會還多著,不過是鷹犬,怎么就說不得了?”
皇太子妃瞇眼盯住廿廿,緩緩頭勾起唇角來,“…側福晉是越發的伶牙俐齒了。”
——尤其是這側福晉誕下了綿愷來,有子傍身,這就分明已是不懼當面與她頂撞了!
早就知道會如此,所以她才要千方百計防著側福晉,防備著她生出兒子來!
這還沒正式挪進內廷居住呢,這側福晉便已經這樣地按捺不住了。
她心下何嘗不明白,此時太子爺正式立為太子,三個月后就將繼位成為皇上,那這側福晉自然是巴不得她早死…
那樣一來,這側福晉就會成為皇后;而側福晉的兒子綿愷,便也有可能取代了她的綿寧去,成為下一任儲君去!
皇太子妃這便忍不住地冷然一笑,“對了,我怎么忘了,和珅是你鈕祜祿氏,更是你弘毅公家的同族啊!你與他兄弟和琳的一雙兒女,也是兄妹相稱、情同姐妹的!”
“怪不得此時此刻,側福晉還要急著替和珅、福長安辯解。”
廿廿心下唯有嘆息。
不過她卻也隨即便是一笑,“…皇太子妃娘娘既然如此說,那妾身便也唯有受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原來這么好的毓慶宮,是我鈕祜祿氏主持修建的啊!”
“大舅爺自是身份尊貴,來日會是承恩公;可是好在我鈕祜祿氏的族人,同樣當仁不讓。和珅在朝中的身份和地位,想來還不至于低于大舅爺,乃至來日的承恩公去的吧?”
廿廿從來不愿承認和珅是她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同族,也唯有在為了幫十五阿哥探知和珅兄弟內情的時候兒,才肯用這樣的身份。
可是這一刻,用用倒也無妨。
雖說是奸臣,可好歹也是數一數二的權臣呢!
穿過惇本殿后的第三進院落,再往前的第四進院落,就是內宅了。
內宅前殿便是毓慶宮,后殿乃是“繼德堂”。
看見“繼德堂”的匾額,星楣先歡喜起來,“格格您看,這不是避暑山莊里主子爺與格格所居之處的堂額么?”
廿廿見了,也是由衷地歡喜。
可不是么,那就是皇上叫她在早年皇太后寢宮松鶴齋那邊兒,重修修葺出來,給十五阿哥念書和居住所用的“繼德堂”啊!
皇上特地挑了松鶴齋那處給阿哥爺和她居住,一來是因為當年孝儀皇后親奉皇太后一同居住的時候兒,就曾在那處下榻;同時也是正巧她后來懷了七七,不便依舊擠在狹窄的阿哥所里,與侯佳氏等人同住。
避暑山莊的“繼德堂”是她帶著人一起拾掇出來的,這份情誼是她獨有的,自跟乾隆四十四年皇上賞給“履道安敦”與她沒關系,是不一樣兒了。
倘若皇太子妃還能用“履道安敦”匾額來嘲笑她一回,那她如今站在這“繼德堂”的匾額之下,自可將心口那口氣都出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