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入內,嫡福晉滿面疲憊的模樣,見了廿廿連忙親自起身,伸手向廿廿,“瞧你,怎么這么不小心,還沒大滿月呢,就下地來了。”
“我知道你年輕,身子骨兒便恢復得快些,雖說走兩步是不妨事,可是那也得是在你自己屋里方才使得;可是你這么走出門來見風,若是受了風可怎么好呢?”
廿廿快步向前,接住了嫡福晉深出的手來,兩人雙手相握,行了個拉手禮。
廿廿含笑道,“姐姐的關懷,小妹銘記于心。小妹也是想著,咱們滿洲世家的格格終究是馬上長大的,哪兒有那么嬌氣去?”
“便如當年祖宗們在關外顛沛流離,大著肚子的女人哪個不是下馬就生,生完了包起孩子,上馬就繼續前行的?”
“祖宗的傳統,咱們不敢忘;便是如今天下已然安穩百年,可是只要身子沒什么大礙了,小妹也得如常下地,不能再躺著了。”
廿廿的話從表面上自是滴水不漏,可是憑嫡福晉的耳力,自然還是聽出了旁的味道來,面上不覺有些訕訕的。
廿廿瞧見了,這便趕忙笑道,“姐姐終究與小妹不同,姐姐是身子還需要將養,自然要沒事兒都多躺躺;倒是小妹這樣的,從小就沒嬌生慣養過,如今就更不敢身嬌肉貴。”
“更何況,皇上他老人家八十五歲了,還宿夕宵旰,沒一日不兢兢業業;那咱們當晚輩的,可不敢輕易就病病歪歪了去…姐姐說,是不是?”
嫡福晉忍不住地笑,盯住廿廿面上的笑。
真是年輕啊,盡管已經生育了兩個孩子,卻還不滿二十歲,故此這臉上是半點不見生育所帶來的憔悴,反倒是還沒滿月,卻已是神采奕奕,瞧著倒比從前更加的光彩照人了去。
“聽妹妹這話,叫我真的慚愧了去。妹妹說得對,我這身子也養得差不多了,以后便要精明強干起來,再不能凡事這么聽之任之了去。”
廿廿卻不搭這個茬兒,只眸光流轉道,“皇上給三哥兒賜了名兒,‘綿愷’這名兒我可真是喜歡得緊呢。綿愷也是姐姐的孩子,姐姐喜歡這個名兒么?”
嫡福晉不由唇角微抽,卻也隨即就用笑容化解了去,“皇上賜下的自是好的,我怎么可能不喜歡呢?”
廿廿悠然道,“咱們家二哥兒名字里是個‘寧’字,三哥兒名兒里又是個‘愷’字…這樣兒,咱們家這便安寧、歡喜都兩全了呢!姐姐說,是不是?”
嫡福晉高高抬起下頜,笑了笑,“阿哥爺是好福氣,他如今可真是安寧、歡樂都兩全了呢。”
廿廿眼珠兒溜溜地一轉。
她方才說“咱們家安寧、歡喜兩全”,到了嫡福晉這兒,給轉述成了“阿哥爺安寧、歡樂兩全”…微妙里,是避開了個人的命運去。
廿廿倒也笑了。也是,她誕下綿愷,這對于嫡福晉來說,絕對不是安寧、歡喜兩全;反倒是從此叫嫡福晉距離“歡喜”兩字更遠了。
廿廿一笑抬眸,“小妹也希望嫡福晉跟阿哥爺一樣兒,安寧、歡喜兩全;二哥兒安寧、歡喜兩全…咱們家所有人,都是安寧、歡喜兩全呢!”
嫡福晉“哈”地一聲,“側福晉,瞧你啊。終究是年輕,這便一高興,都要忘乎所以了——瞧你的樣兒,倒是要普天同慶似的。如今這個時候,咱們家低調還來不及,萬萬不可做出普天同慶的樣兒來才好。”
廿廿便也跟著“呵”的一聲,“可是該怎么辦呢?皇上偏給御賜了‘愷’這么個字兒。那就是大奏凱歌、由衷和樂啊,這不是普天同慶,又能是什么呢?”
嫡福晉不快地閉了閉眼,“側福晉…此時微妙,凡事收斂些兒才好。便是要普天同慶,也要再等等。”
廿廿乖巧地答應,“好,我就聽姐姐的。姐姐已是答應我了,等時機到了,便要給‘咱們綿愷’好好兒地普天同慶一回,是不是?”
“姐姐是什么樣的人,姐姐再過幾個月又是什么身份去?姐姐的話,必定是絕不更改的!那我就等著幾個月后,姐姐幫‘咱們綿愷’主持一回普天同慶去啦!?”
嫡福晉都有些被噎著。
她什么時候答應要替綿愷做什么普天同慶去了?
可是廿廿年輕伶俐,嘴又快,這便將話已經說死。況且廿廿將嫡福晉的地位給抬了起來,暗示嫡福晉幾個月后的地位…
嫡福晉也只得閉住了嘴,沒反對去。
——幾個月后她那身份,是如何能出言還反悔的?便是為了那個地位,她今兒也忍了就是!
廿廿心滿意足告辭而出,走下門階,含笑瞟星桂一眼。
星桂便笑,“咱們三哥兒來的正是時候兒。他周歲時便是明年主子爺登基后的最好時候兒。從明年的周歲兒,以及三哥兒未來的每個生辰,都有咱們這位主母娘娘親自給大操大辦了!”
“她既說了要普天同慶,那自然就得超過二哥兒的生辰去。格格,咱們就等著看她自己怎么用自己的手,去打她自己的臉去!”
廿廿抬眸望向高天,“原本綿寧是事實上的長子,又是嫡長子,且比三哥兒大了這多歲去,我自從未生過要叫綿愷跟綿寧相爭的心去。可是這一切全都拜她所賜,已然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我倒是有些對不起綿寧那孩子了。”
八月二十七日,乾隆爺和十五阿哥終于從熱河回到京中來。
乾隆爺按著慣例,依舊直接回圓明園駐蹕。
兩個月的綿愷也硬實了些兒,廿廿便叫四全跑一趟圓明園,去跟十五阿哥請個示下,她想抱著綿愷去給乾隆爺謝個恩。
四全好容易得了個差事,進來領命的時候兒,神色之間卻是有些躲躲閃閃的。
等四全去了,廿廿不由得皺眉頭,“可是我方才眼花?你們瞧著,四全方才可是有些眼神閃爍,竟不敢與我對視的?”
星楣道,“…他倒是一向是個守規矩的。原本宮里的規矩就嚴,太監便是進內給主子們辦差、回話,也是不敢抬頭與主子們直視的。”
星楣既如此說,星桂唇角動了動,便也忍了回去,沒吱聲。
廿廿便也點點頭,“倒也有理。他好歹名字里有個‘全’字,言行舉止自是比四喜看著穩當多了。”
廿廿想著,這便讓星桂去劉佳氏那邊問,她是否方便帶著三格格一同去圓明園。
因著綿愷的出生,便該給這小阿哥安排睡房,在五歲之前綿愷自是該跟著廿廿一同居住。可小阿哥終究不同于小格格,這就不方便劉佳氏繼續跟著廿廿一起住了。
況且劉佳氏如今也得了側福晉的稱號,在廿廿的勸說之下,劉佳氏終究同意搬到對面的東廂房住了。
五月、六月里,劉格格和七格格相繼因出喜花而夭折之后,不幸之中的大幸,三格格的身子卻終于好起來了。
劉佳氏自不敢怠慢,親自守著三格格。將養了這兩個月去,已是沒有再復發的跡象。
星桂過去傳話,倒是劉佳氏親自過來,含笑道,“皇上回鑾,三格格是該去皇上跟前行禮請安的。我終究沒資格去皇上面前行禮,倒有勞你帶著她去吧。”
廿廿忙伸手拉住劉佳氏的手,“姐姐已經得了側福晉的名號,只差正式的冊封禮了,來日到皇上跟前行禮的機會還怕沒有么?”
劉佳氏淡淡含笑,“你就知道抬舉我,我又豈是那不懂規矩的?我是官女子超拔的,與你這皇上欽賜的側福晉,終究是兩回事。我便是來日冊封了,也輪不到我至皇上跟前行禮啊。”
廿廿靜靜含笑,“姐姐,不管怎樣,姐姐這名號來日對三格格總是好的。姐姐說呢?”
劉佳氏釋然而笑,“你說得對。若不是為了孩子,我這些年都過來了,又何苦要這樣一個名號,倒惹人側目去?”
廿廿抱著綿愷,帶著三格格一同出門兒去。
從前在家里,與嫡福晉一個院子里住著,正房和廂房都挨著,開窗戶開門的季節,便是說話都不方便。這回終于能單獨與三格格一同出來,廿廿倒拉著三格格的手,好好兒地看了她好一會子。
雖說三格格是劉佳氏所出的,不是廿廿的親生,可是終究都是阿哥爺的女兒,這便相貌上三格格和七格格還是相像的。
廿廿瞧著如今三格格的眉眼,這便努力想象著七格格…倘若七格格也能有機會長到這么大,那便也就是差不多眼前三格格的模樣吧?
盡管已經努力在用綿愷出生的歡樂來掩飾對七格格離開的傷心,可是這一刻,廿廿還是眼中不由自主地含了淚去。
三格格雖說是廿廿的晚輩,可是年紀上倒與廿廿相仿,不過比廿廿小了五歲去。兩人名分上是母女,私下里說笑起來,倒如同姐妹一般。
三格格便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下難受,這便這兩個月來都不敢著你的面,就是怕你看見了我就想起七妹妹來…可不是我不懂規矩,這兩個月來不到你面前請安。”
廿廿努力地笑,挑高唇角的弧度,借以將眼中的淚意眨去。
“…我跟你額娘房里,原本有你、五妞和七妞三個閨女。如今她們兩個都去了,就只剩下你一個了。三格格,你現在可也是我心頭的寶。”
三格格鼻尖兒一酸,也險些落下淚來。
“你別難過…你這不是才生下三弟弟來么?你來日必定還能再生下妹妹來的。”
廿廿深吸口氣,竭力地轉開話題,說笑道,“果然是指了婚的格格,說話就是不一樣了,跟我這當額娘的,都開始討論開生孩子的事兒了。”
三格格果然中招,登時滿面緋紅,“小額娘,你這又是說什么呢?我,我就算指婚了,可還沒出閣呢不是?”
廿廿含笑點頭,“三格格…我現在倒舍不得你出閣了。便留在家里多陪陪你額涅和我幾年吧?”
三格格輕啐一聲,“我倒巴不得呢!誰著急出嫁似的…”
車輪碌碌,三格格歪頭看廿廿。
廿廿一邊哄著綿愷,卻也知道三格格在看她。
“怎么了?有話邊說就是。”
三格格咬了咬嘴唇,“雖說五妹妹和七妹妹都不在了,可是家里好歹還有個四妹妹。小額娘不喜歡四妹妹么?”
廿廿想了想。
她不想否認,她是不大喜歡四格格的。
可是若說緣故,難道僅僅是因為四格格是嫡福晉所出么?那她對綿寧呢?
綿寧還是嫡福晉的眼珠子呢,她也一樣將綿寧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地疼愛。
廿廿探口氣,“…人與人之間,終究講究個緣分。有時候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眼緣,后頭便也少了相處的機緣吧。”
三格格垂下頭去,半晌才緩緩道,“既如此,那有些話,我倒是可以與小額娘你說了。”
“嗯?”廿廿不由得抬眸,“四格格,怎么了?”
三格格探口氣,“從前瞧著你跟二弟弟感情也好,二弟弟也是人前人后都將你掛在嘴邊兒上,故此我忖著你與四妹妹的情分怕也不差。這便有些話,我原本也是猜測,不敢作準,便不敢與你貿然地說。”
廿廿將綿愷交給奶口嬤嬤,叫他們回后頭馬車去。
她們這輛馬車里,只剩下廿廿和三格格兩個人。
“說吧。不管有什么,都由得你說。”廿廿兩手在膝上攤平。
三格格嘆口氣道,“原本五妹妹是由你撫養,后來又由你做主托付給王姨娘去撫養,我便想著五妹妹與你的情分好歹也還在的。”
“可是后來我有好幾次無意間撞見,四妹妹與五妹妹聚在一起說話,影影綽綽的仿佛都是在說些埋怨你的話去…”
廿廿瞇起眼來,“她們說什么?”
三格格咬咬嘴唇,“我聽著仿佛是說,你是因為有了七妹妹才不要五妹妹的…”
廿廿心下咯噔一聲,可是緩緩回想起來,倒也不算意外。
“我想起來了,當日五妞是因為這個對我有所誤會和埋怨的。她是小孩子家家,剛失了親娘,好容易跟我親近了些,我卻因為懷了七妞,而暫且顧不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