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天,京師又如往年春天一樣,干旱少雨。
每到三四月間,祈雨便成了朝廷的大事。
乾隆爺除親自雩祭行禮之外,又親赴覺山寺、龍神祠祈雨。可是乾隆爺終究年事已高,便將更多的祭神之禮都交給了十五阿哥去辦。
祭關帝爺、祭黑龍潭、祭孔、祭祀風神廟…十五阿哥在這個春天里馬不停蹄,香火繞身。
只是今年的雨水卻是遲遲都不肯下;而在外,乾隆爺所盼望的福康安帶兵靖邊的捷報,也遲遲未來。
兩重的心焦,令八十二歲的乾隆爺頗有些疲憊。
這日前朝又傳來消息,說有御史彈劾領班軍機大臣阿桂。
“怎么回事?”
十五阿哥不在家,這消息傳來,廿廿自要小心問清楚。
“回主子,”四喜眼明耳活,便是回話的時候兒,一雙眼珠子都如同滾在油上的黑豆子,嘰里咕嚕地亂轉,“…因京師久不下透雨,皇上心急如焚,這便未免擔心是上天有所怪罪。”
“御史上疏,請求將今年刑部議決之犯,暫停行刑,以求上天庇佑。皇上準了,已是下旨頒行。可是在皇上齋戒祈雨期間,刑部還照樣將刑部處決犯人的奏本呈進…軍機大臣們,竟然沒一個人提醒攔著…”
“故此有人彈劾阿桂大人,說他是領班軍機大臣,卻獲罪上天,有礙皇上祭天祈雨的誠心…”
廿廿心下便是咯噔一聲,“以天為由,果然是個好借口。”
“阿桂大人軍功卓著,況此時又是西邊用兵之時,便是有人以上天為口實彈劾,想來也不會有大礙。”
即便如此,廿廿卻也是瞇了瞇眼,“可是即便阿桂大人不會獲罪,可是他年老迷糊的事,卻會被凸顯出來。此時朝廷正在用兵之際,又上天不肯降雨,軍機處領班大臣是這樣一位老臣,的確會讓人覺著耽誤事兒。”
說到這兒廿廿都不由得深深倒吸口氣,“…那設計之人,不是想要阿桂大人的命,是想要阿桂大人這領班軍機大臣的位子。”
廿廿說到的是前朝大事,更是軍機處里的關節,周氏和星楣便聽得有些發愣,插不上話。
星桂便是能附和兩句,卻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四喜也是。終究是小太監,便是眼明耳活,可是若想讓他來一起參詳這樣的事,的確是難為了他去。
廿廿輕輕闔上眼。
這一刻,在這阿哥爺的所兒里,她覺著好孤單。
——這孤單,在她為了自保而在一眾女人中爭斗的時候兒,未曾有過。
——這孤單,她并非是為了自己。可是后院的這些女人里,她究竟能與誰講說這些去?
她想到了劉佳氏,可是劉佳氏終究是這阿哥所內院里多年二門不出的侍妾…便是頗為細致縝密,然則眼界卻被這后院給封鎖住了。
廿廿的心頭,不由得浮起一個人的影子來。
次日,廿廿便到點額房中,請求召集全家女眷為祈雨抄經。
“皇上和阿哥爺都在為此苦惱,天下蒼生更是仰首期盼。咱們當女人的,雖說不便出門拈香分憂,但是好歹也能在家里盡一份心意。不知嫡福晉意下如何?”
點額含笑點頭,“側福晉想的就是周全。”
點額親自吩咐下去,叫各房都事先熏香沐浴,隔日開始正式抄經。
得了這個方便,廿廿終于走進了王佳氏的屋子。
作為整個后院里地位最低微的侍妾,王佳氏住在后罩房里。原本劉佳氏、侯佳氏等人也在后罩房里住過,故此采光好的都沒輪到王佳氏。
本是春天里,可是王佳氏的屋子一進來便是陰沉沉的。
王佳氏看廿廿來,態度上依舊是淡淡的,“奴才已經得了嫡福晉的吩咐,已然熏香沐浴罷,但憑側福晉吩咐。”
廿廿將選好的經書,隔好了卷本,分派給她去。
說完了這些,廿廿并不急著走,抬眸望著王佳氏,“…從熱河回來,我與姐姐倒又有小一年了未曾好好說過話兒。”
王佳氏淡淡垂眸,“奴才不懂說話,倒怕自己說錯了話,得罪了側福晉去。”
廿廿輕哼一聲,“姐姐還是如此疏離。也罷,那我也只好只管再擺一擺側福晉的架子——我有話問你,我問你什么,你便怎么答就是了。”
若這樣保持距離的方式,能讓王佳氏覺著自在,那廿廿自己倒也無妨。
強扭的瓜不甜,既然王佳氏更在乎的還是侯佳氏,那她也不勉強。
王佳氏顯然悄然松了口氣,行禮道,“側福晉請問就是。”
廿廿便將有人彈劾阿桂的事說了。
“…王格格,我便問你,此事你怎么看?”
王佳氏顯然一震,忙避嫌道,“這樣的前朝大事,又是軍機處的事,奴才如何得知?既不得知,奴才便不敢置喙。”
廿廿搖頭,“讀書人為何讀書?說是‘學程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圖的是功名;可我覺著這樣說,狹隘了。”
“讀書人念書,又何嘗不是為了學成經天緯地之能,造福百姓蒼生去?故此這天下的事,讀書人便該了解。古來圣賢書,哪個不是教讀書人治國理家的?所以就算外人不知道的朝堂之事,讀書人卻必須該明白。”
“而你阿瑪本就是文舉人,舉人乃是科舉功名——有了功名的人,學了這些年的圣賢書,有了經天緯地之才…可是此時你卻對我說,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如此,乃是自私小我了,為了保全你自己,將你阿瑪這些年讀過的書;將你家書香門第這些年的家風家教,全都自毀成一文不值。”
“我倒想知道,若是你的阿瑪、你的祖上聽見你這樣的話,看見你這樣為了自保的瑟縮模樣,心下又要做如何想?”
王佳氏被廿廿說的,一張柔婉清麗的臉上,瞬間一紅一白。
廿廿靜靜垂眸,“我問你這些,不是為了我一己私利。你若以為我要利用你做什么,這段擔心你自可放下。”
王佳氏輕輕閉了閉眼,在廿廿面前深深行禮下去,“奴才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