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家從過了十歲,嫁人的事便時常掛在嘴上了。
十公主和德雅格格都是早就指婚了的,故此說起這些事兒來更是嘴溜。兩位小主兒這幾年也沒少了用這個事兒來打趣廿廿和安鸞兩個。
從前廿廿被說起這個,總是害羞。可是如今,年歲到了,雖則還是害羞,卻不惱了。
廿廿含羞垂首,卻不知怎地,忽然惆悵一嘆,“公主,我不想嫁人。”
十公主嚇了一跳,“啊?你怎么不害羞了,卻變成干脆不想嫁了?哪兒有女孩家不嫁人的,難道你要當姑子去不成?”
廿廿妙眸輕轉,忙笑著自己給轉開話題去,“奴才當然是因為——還要陪著公主啊!”
“公主雖說今年就要行婚禮,可是皇上也說啦,公主的婚禮在冬天呢。可是八旗女子的挑選卻是春天的事兒…我哪兒能不陪公主了,先去應選去?”
廿廿說著笑意盈盈走上來,抱住十公主的手臂,“奴才自然是要跟安姐姐學,怎么也得等公主厘降了之后再參選。總之今年必定不選,三年后再說不遲。”
十公主想想,倒也有理。
她的念頭便轉到安鸞身上去。
“…你說,安鸞今年應選,自然應當選中的吧?那她,又會被指給什么人呢?”
十公主掰著指頭數著,“安鸞是耽誤了三年,錯過了最好的時候兒。與她年歲相當的皇子、皇孫都已經有嫡福晉了。”
“那就只能配給近支宗室去了…”十公主遺憾地嘆口氣,“又或者就得委屈她,去給哪個皇子皇孫當側福晉去了,反正嫡福晉怕是沒的了。”
廿廿想得有些出神,一時沒說話。
“歷來皇上指婚,都得年歲相當。”十公主便又嘆口氣,“所以說啊,女子挑選這事兒,不光要看自己的家世相貌,也要看緣分——便如安鸞因晚了三年參選,原本怎么都能妥妥當個皇子皇孫嫡福晉的出身,此時卻沒有空缺了,倒委屈了去。”
廿廿還是沒說話。
十公主便抓著廿廿的手樂,“你別擔心,你不會的!你命好,你眼前兒哈現成有與你同歲的綿偲,再不濟也還有比你大一歲的綿縂吶!”
“我總歸把人都給你預備好了,你可放心了吧!”
廿廿這才紅了臉不依了,“公主!奴才好歹陪公主念書這幾年,公主怎地就不念這幾年的情分了,就非將我強塞給誰去不成?”
十公主大笑,“哎呀?莫非你心里…還惦記著我十七哥?”
“可是我十七哥有了嫡福晉,也有了側福晉啊…一般而言,我汗阿瑪不會給皇子指側福晉;就算指了,也就指給一個,基本不會再指給第二個側福晉了。”
廿廿倏地垂下頭去,目光隨即撞在了地面上。
“嗯,奴才明白。公主多慮了,奴才沒想著這個。”
撫養十公主和德雅格格的容妃是去年薨逝的,德雅格格囑咐過廿廿,叫廿廿替她在宮里給容妃拈香和添香油。
廿廿默默走在宮墻夾道中,二月春風乍暖還寒,從她鬢角滑過,像是小小的蟲,牙尖嘴利地咬疼了她的耳朵尖兒。
她想著公主說的話。
皇上給皇子指婚,除指配嫡福晉一人之外,通常也只肯再指婚側福晉一人,極少再指給第二個側福晉的了。
便是各王府后來都有因為生子而請封的側福晉,那也都是要等到指婚的側福晉過世之后給的冊封名分罷了,身份與皇上指婚的絕不能比的。
——如今啊,就連皇上的幼子十七阿哥已經有了嫡福晉和側福晉;實則,十五阿哥也已經有了嫡福晉和側福晉…
公主說得明白,已經沒有空缺了。
這世上凡事,都有“緣分”二字。早一步不成,晚一步就更不成了。
她挑眸望向湛湛青天。
春天了,再也沒有雪了。
廿廿迷迷蒙蒙地走,冷不防前頭站了個人都不知道,廿廿好懸直接一頭撞上去。
還是那位老人家自己提前好幾步就開始“哎喲”,這才叫廿廿及時停住了腳步!
抬頭看,卻是御前的總管太監魏青奇。
這幾年過來,魏珠也已經過了耄耋之年,已經不再當差,送出宮養老去了。
原乾清宮總管太監魏青奇調到御前伺候,接魏珠的班。
魏青奇也是資格老的太監了,從乾隆元年起就作為小太監去學畫琺瑯。如今也已是年過花甲之人,更是因為一手畫琺瑯的手藝而得了乾隆爺的看重,這便終有機會調到御前為總管太監。
廿廿一看險些撞了老人家,這便趕緊行禮致歉,“都是我不小心,我這兒給諳達您老人家賠罪了!”
魏青奇便笑,“格格外道了,實則是格格想事兒出神,我先前老眼昏花沒瞧出來,這便給橫在道兒上了。”
廿廿不管怎么著,反正非給行了個禮去,倒哄得魏青奇老爺子哈哈大笑,趕忙上前扶著。
這些年心照不宣地,時常就有御前的太監這么“橫不棱子”地出現在廿廿面前,還總趕在廿廿全無防備的時候兒,就冷不丁跟從天上掉下來、地底下鉆出來的似的,都是神出鬼沒,哪次都能給廿廿嚇一跳。
經歷過這幾年之后,廿廿便也知道,這不是太監們故意跟她淘氣,實則真正淘氣的——是那位。
太監們來,也都是無聲地傳那位的旨意,是要她鳥悄兒地去見他去。
在這宮里啊,真正淘氣的老小孩兒,可不是這些位太監諳達,實則都是那位呢…
廿廿行完了里就眨眨眼,“諳達,咱們朝那邊走著?”
魏青奇雖到御前的日子晚,可這兩年也已經熟諳門道了,這便也眨眼笑,“對嘍,格格請那邊走著…”
養心殿里,乾隆爺在小書房“三希堂”里見廿廿。
那么窄的小屋,多虧乾隆爺自己在炕上坐著,要不地上都轉不開身兒。
若不是置身其間,絕想不到堂堂真龍天子自己最喜愛的書房,竟然是這么小一疙瘩。
不過小歸小,卻是天下第一的精致。隨便抬頭舉目,每個投入眼簾的都是精致無比,甚至是天下至寶。
廿廿一進來就花了眼,不知道該看哪兒。
乾隆爺自己在那兒也鼓搗個小盒子。
那小盒子雖然不大,也就一尺多的見方,不過內里卻又是柜門,又是抽匣的,愣是做成了個多寶閣的形制。
里頭每一個小格子里,都放著一個小玩意兒,廿廿踮腳偷偷瞄了一眼,瞧出里面都是籽玉——未經打磨的玉塊,還包著皮呢,適合做個印章之類的…總之都是小小的、精致的,適合把玩的。
那老爺子就在那玩兒呢,邊玩兒邊盯著廿廿瞧。
臉上爺瞧不出是個高興,還是不高興的,總歸每次都叫廿廿心里有些打鼓。
廿廿行完了禮,老爺子才慢條斯理地指著那小盒兒,“這些啊,都是他們進的。”
“哦。”廿廿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反正王公大臣們但凡逢年過節啊,又或者什么好日子啊,就總給皇上進獻東西的。老爺子不說是誰進的,為什么進的,那她就也什么都猜不著,只能干巴巴應著罷了。
老爺子又玩兒了一會兒,這才又慢慢悠悠地問,“那你呢?你給朕進點什么呀?”
廿廿傻了。
這幾年宮里媽媽里、女子們都私下里傳,說皇上實在是年紀大了,反應有些遲緩了,眼力有些不濟了,便仿佛這腦筋嘛,也有些糊涂了。
廿廿自是一向不信的。
只是…老爺子這前言不搭后語的,這是問什么哪?
再說了,皇上又跟她個沒錢的窮侍讀學生,要的什么禮啊?
“老爺子…您,說的是——啥?是說,您老剛下旨說,十公主今年冬天行婚禮,所以奴才這當侍讀學生的,得送份大禮?”
廿廿能想到的理由,也就這一個了。
誰知乾隆爺撅了撅嘴,“…你竟就知道這個啊?你竟不知道明年就是我八十大壽了么?”
廿廿真沒留神這個,忙“噗通”就跪地下了,給乾隆爺磕頭。
原本八旗世家的格格,便是見了皇上也不用當真磕頭的,只以萬福扶額的禮數,起肅代替就是。
可是廿廿這會兒是真誠的。
自古天子能活到八十的,那可是極為罕見了。大清更是獨此一份兒。
這也算人瑞了,便什么禮能重的過磕頭去?
可是老爺子卻還不滿意,一個勁兒“哎喲”著叫道,“你給我起來!我不稀罕你這個!”
廿廿再度傻了。
那這怪脾氣的老爺子,究竟要什么呀?
廿廿只能跪著,不敢起來,訥訥道,“奴才自什么都聽皇上的。奴才不敢妄自揣度圣意,還求皇上明白示下,總歸皇上怎么吩咐,奴才就怎么辦唄!”
乾隆爺這才龍顏大悅,老而淘氣的臉上呼啦堆起笑來。
他抓起炕桌上一份禮部的排單,挑出鑲黃旗滿洲的來,指了指,“那你…寫上名兒吧!”
廿廿細看,便“啊?”了一聲。
因為那是八旗女子挑選,各旗都統衙門報上來的名單,最后由禮部給歸攏一塊兒,呈送御前的。
要是往那上寫了名兒,那就意味著今年要參與挑選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