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一直在門口撐頭坐到晚上,萬家燈火熄滅已久時,才看見賣炭翁跌跌撞撞的回來。
陳九打量過去,發現老人背后的黑炭好像并沒有減少。
黝黑老人將碳放下,罵罵咧咧一聲:“真是現世寶。”
他一邊罵著,一邊大吸一口已經沒有的旱煙,目光看向陳九,猶豫一會兒,從懷中掏出已經捂得僵硬的半塊面餅,將它極公正的撕成兩半,遞給陳九道。
“咱們一人一半吧。”
陳九擺手笑道:“不用。”
見此老者也沒強求,將另外的半塊餅收回懷中,開始小口吃了起來。
陳九一直坐在凳上,直到第二日老者背著黑炭出發。
他像是一個旁觀者,想要從中窺探出道理。
天色越來越寒。
老人似乎沒有厚衣物,風雪交加的天氣已經穿著單薄衣物,每日背著黑炭來往。
黑炭倒是沒賣出去多少,老人卻瞧著消瘦了許多,本就矮小的身軀如今看著就像一根黝黑的木棍。
陳九一直坐在木凳上,始終未曾有過動作。
老者不知為何,也對陳九的存在不在意了,每日就是做著自己的事情,時而抱怨上幾句,卻又要背著黑炭蹣跚前行。
陳九端坐凳上,眼神隨著時日流轉越漸平淡,從最開始的有些擔憂老人,變為現在的毫無感覺。
他就坐在那。
似神明。
無人察覺。
老人今天背著黑炭停在了街道上,風雪太大了,他身子有些冷,便先在這里停一停,等著雨雪稍微小上一些再回家。
老人拿出煙桿,朝地上使勁敲了敲,把剩余不多的煙草渣子敲出,將里面的余味猛吸一口。
滿是風雪的街道上來了一群粗人壯漢,嬉笑打鬧,拎著酒壺,談論哪家的姑娘最俊俏。
老人收了收腳步,將背后籮筐也移了移,怕擋住這些人過路。
可這一挪,籮筐頂上的黑炭一晃便掉落下來,碰到了其中一位壯漢的褲腳上。
老人當場呆愣住,隨后蜷縮著身子,趕忙給這壯漢賠禮道歉。
那壯漢飲了酒,心中火氣旺盛,直接抓起老者肩頭,怒罵道。
“你個不長眼的老東西,竟然敢臟了大爺新買的褲腳,呸!”
壯漢一口唾沫吐在老人臉上,又怒斥一聲:“狗東西,你說該怎么辦吧?!”
老人低著腦袋,身子顫顫巍巍,支支吾吾道:“我幫您…拿去洗干凈。”
壯漢一巴掌扇來,打得老人暈頭轉向,再怒罵一聲,“老子用得著你這老東西幫我洗,這褲子十兩銀子,你全賠給我這事就算了。”
老人身軀顫抖,帶著哭腔道:“我哪里拿得到十兩銀子呀。”
壯漢將老人隨手丟開,在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不屑道:“老子怎么知道,你就算把房子賣了也得把錢賠給我,不然等我親自上門去,你就準備好棺材吧。”
這壯漢訓斥完老人后,又朝同行人問道:“這老頭是哪里的人,你們有人認識嗎?”
其中一位笑道:“認識認識,城北賣碳的老頭,等下次我和你一起去要債。”
幾位大漢說說笑笑著,踩在風雪之中走遠了。
老人失魂落魄的坐在雪中,忽得淚流不止,隔了好一會兒,他又將落在地上的黑炭撿起,呆愣看了一會兒,又背著籮筐,傴僂前行。
陳九坐在凳上,眼瞳之中已經毫無感情,整個身軀似乎都有些虛幻起來。
老人也不管他,似乎陳九從來沒出現過一般,他在院中放下了籮筐,呆愣站著,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湊齊十兩銀子。
這不就是擺明了要他命嗎?
老人又啜泣哭了一場,之后顫顫巍巍的起身,提起了籮筐,打算再去外邊賣一賣,若是生意好,攢到幾兩銀子,到時候再叫他們發發善心,通融一下,應該能行。
所以今日老人出去極早,回家極晚。
歸來時面容苦澀,背后黑炭只減少一點,他坐在墻角,拿出煙桿,使勁敲了敲,里邊殘留不多的煙草抖動兩下,能供老人再吸上兩口。
第二日,老人依舊出去極早。
第三日,老人照常出行。
第四日,老人極晚出門,去逛了棺材鋪,買了個最便宜的擱置在家中。
人生的脆弱在這一刻展露無疑,壯漢的一襲話語,便使得老人萬念俱灰,已經配置好了最便宜的棺材。
陳九身軀虛幻,坐在那處,猶如神明,將一切盡收眼底,卻未曾有動作。
大道無情。
他化大道,便要冷眼觀看世間,不為所動,不為所想,只是以世間眾人為景,觀道而已。
老者在最后幾日花了最后幾枚銅錢,買了些煙草,坐在院中,面容苦澀的抽著旱煙。
他在等死。
今日的風雪又大了起來,且吹得極為寒冷,冷入骨髓,叫人直打哆嗦。
陳九眼瞳的光芒越漸黯淡,似要熄滅,身軀虛幻異常,好似已要踏入大道門檻。
老人抽了兩口旱煙,一把丟下,開始痛哭流涕起來。
陳九空洞的神識一凝,朝著哭泣聲望去,看見老者,心中卻毫無波瀾,似乎提不起感情。
他虛幻望去,眉頭突然一皺,心中將過去種種突然回想一遍。
大道無情。
可他從未走過大道,一直以來都是踏著自己道路上,所以大道無情也從來與他無關。
他有情便行。
陳九眼瞳之中黯淡的光芒逐漸明亮起來,虛幻身軀漸漸凝實。
從天至人。
這日陰沉的天氣突然明亮起來,暖陽高照。
陳九從板凳上起身,拎起一把砍柴刀,走至院中,與老者笑道。
“你就在此不要走動,等我回來。”
老人茫然點頭。
陳九出了院中,站在接道上,看見幾位粗壯大漢迎面而來,正在嬉笑怒罵,商量等下怎么收拾那個不知死活的老頭兒。
有壯漢說,若是老頭給錢的話,便只打一頓,若是無錢便威逼這老頭把房子轉手給他們,不然就讓這老頭生不如死。
說道這時,幾個壯漢笑聲更大。
陳九翻了翻手上的砍柴刀,咧嘴一笑。
洶涌一刀砍去。
砍出個自己的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