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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感動

  窗外,西北風正緊,小風吹得呼呼作響。

  屋內,寂靜無聲,兩人相對無言,只有一個燒開的水壺在煤爐子上咕嘟嘟冒著霧氣。

  這種氣氛的對比,只讓人感覺到一種沉重,感覺到了寒冬的肅殺與人生的苦累。

  而且由于驚聞噩耗,康術德一直陷于失神狀態。

  他那一雙淚光閃爍的眼睛直瞅著窗戶棱,仿佛窗戶上有什么必看的物件。

  好幾分鐘過去,見他始終保持著這種狀態,江四小姐也不由替他擔心起來。

  她靜靜走過來,將茶杯擱在康術德面前,招呼他,“老康,老康…”

  然而卻沒有半點反應,直到江四小姐忍不住要去喚人來了,康術德才突然回過神來,“啊?你說什么來著?”

  見他如此,江四小姐自然懂得他是心痛到了極點,十分后悔今日不該貿然提及此事。

  然而她雖然看著康術德心酸,但許多心態卻非言語可以道出。

  她也不知該如何進行規勸,只能盡量往想開了的方向寬慰他。

  “我是說,人這輩子,聚散匆匆,滄海桑田,淚眼描將易,愁腸訴出難,有些事不要太過于糾結了。我們也都是過了甲子之年的老人了,理當看透一些事了。你現在過的不錯,這是你的福氣。伱應該珍惜你現在的日子,還是應該往前看…”

  然而極度悲痛下,康術德卻不可能一下恢復狀態。

  他的眼睛依舊看著窗戶,仿佛喃喃自語地說著。

  “我早知道會有今天…命也如斯,宋先生他太愛國了,太重視華夏文化的傳承了。他是個為了國,為了民族,能濟人利物,舍身忘我的人。所以這輩子,才白白承擔了太多的事兒。他不惜拋家舍業奔了一輩子,其用心良苦,實在讓人驚嘆。可誰能想到老了老了,該功成身退,頤養天年了,卻偏要遭受這般風雨欺凌,還殃及家人…縱有黃金萬兩又如何?縱該青史留名又怎樣?終也難換個平安康寧的好下場…他,他,他太冤了…太冤了…”

  這話初聽毫無章法,但揣摸起來信息量卻巨大。

  江四小姐不由心頭一凜,忽然覺察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端倪。

  她覺得很可能宋先生不得善終,全家蒙難的原因康術德是知道怎么回事的。

  但就在她開口要問的時候,又猶豫了。

  因為毫無疑問這件事如果有什么秘密,那一定牽扯巨大蘊藏著極大的危險。

  宋先生一家人已經因為這事兒慘遭橫禍,如今只留下一條血脈。

  她可不想在這件事過去那么多年后,再翻騰出什么浪花,讓自己好不容易替宋春子養大的兒子重新處歸于危險境地,深陷不幸的命運。

  是啊,既然時過境遷,又何必那么認真?

  回想前塵,不如遺忘。

  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而且還得好好地活。

  于是江四小姐拿定了主意,堅決阻止康術德再繼續沉浸在悲切中。

  必須盡量轉移話題,讓康術德分心。

  “哎,哎…老康…事已至此,多想無意。我知你對宋先生感恩戴德,畢竟是他成就了你,但人已經沒了,這事又過去那么久了。你就是疼得把心都剜出來,再一口口吞下去,又能怎樣?你要真是不忘師恩,想要對得起宋先生,那就應該在保重自己的同時,為宋先生做點有意義的事兒…”

  “為了宋先生…有意義的事?”

  康術德懵懵懂懂的問,看上去仍然像是個沒睡醒。

  不過,這話確實讓他有所觸動,看上去也終于有點精神頭了。

  “是啊,我兒子,沈存,我不是告訴你了嘛,他是宋家唯一的血脈。為了宋先生為了春子妹妹,難道你不該對他關照一二嗎?”

  “我…我來關照他?這…這…你們可都在美國,我…我就是想,那也鞭長莫及啊。再說了,我看你們如今過得滿不錯啊。你兒子他如今也是一表人才,要學位有學位,又不缺錢,還用我來照應什么?”

  康術德還真不是打馬虎眼。

  宋先生待他像親兒子,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他和宋春子也情同兄妹,從小一起長大。

  更別說他和江四小姐還有著遠超非常的感情,無論打哪兒論,他都沒有不應的道理。

  可他也真想不明白,自己還能幫上什么。

  “人生在世,不是光有地位和金錢,安逸的生活就夠的。這么多年,我們生活在異國他鄉,背井離鄉的滋味難以言表。就拿我兒子來說吧,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如果在國內,我相信他的事業會一帆風順,家庭也會很和睦。可他偏偏是在美國長大的。他的同學是美國人,同事是美國人,鄰居是美國人,談戀愛和結婚對象也是美國人。再加上我自己是北方人,又和唐人街那些南方人格格不入,沈存從小到大生活在幾乎完全是白人的社區環境里。從來沒有過真正相互了解,關鍵時候能夠依靠的朋友。再加上他受的教育幾乎完全是西式的,對華夏的文化了解是很有限的,就更讓他在美國難以找準個人的定位,成為了一個另類,明明有學識,有能力,卻不得重用。永遠被主流社會所排斥。恐怕也是因此,他的婚姻也沒有個好結果。他的前妻是個白人,帶走了他的一對兒混血兒女。現在的他連見自己的孩子都要受限制,還得為那個女人付贍養費。我思來想去,我們娘兒倆還是得回來,回到真正能把我們當自己人的老家來。在這里做一點事。老家窮,可有人情。也許也只有在京城擁有一席之地,才會讓我們娘倆感到踏實,心里有底。所以我想有勞你,盡量幫他盡快適應這里的環境,國內的人情世故,他實在是太陌生了…”

  為了把康術德的心思徹底吸引過來,江四小姐不失時機地打開天窗說了亮話。

  “你兒子是你要在京城開家買賣?”康術德這時候已經明白了。

  “是開建筑事務所。”

  “嗯,這倒是個事兒,京城現在四處都在大興土木,這方面,需求是沒的說。總之,你放心吧,無論是沖你的面子,還是沖著宋先生的情分,只要我能幫上忙的,一定盡心盡力。何況即使我幫不上,我不還有徒弟嘛。那小子辦法多,大不了就讓他操心去…”

  聽康術德說的這么豪爽,毫不猶豫就把寧衛民也給捎帶上了。

  江四小姐忍不住就樂。

  “你這人可真是的,雖然你是好心,可也不能完全替你的徒弟大包大攬吧。攤上你這個師父,我看你這徒弟背后肯定少不了埋怨和牢騷。”

  “他敢!”康術德就提起徒弟的時候精神,蠻有把握地說。

  “那小子把我肚子里的玩意大部分都給掏走了,也不知道靠這些見識發了多大的洋財!我安排他辦點事還敢不情愿?沒這樣的道理。要不怎么叫親傳弟子呢,我說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江四小姐無奈地搖搖頭,嘆了口氣,“你別怪我說你,你這人哪兒哪兒都好,辦事多數時候都很周全。可最大的毛病,就是事關你最親近的人,偏偏不夠周全,總是一廂情愿,替別人做主。別的不說,就拿你徒弟婚事來說,你呀,光站在你自己得到角度替你徒弟考慮了,你卻沒有替人家姑娘想想。你反對,人家姑娘的父母就一定樂意?你別覺著華夏是泱泱大國如何如何,在許多發達國家眼里,華夏還是個窮困的落后國家。人家姑娘能看你的臉色,還堅持到現在容易嗎?我只知道,一個姑娘家一旦燃起了愛的火焰,那就是奮不顧身,勇往直前,飛蛾撲火,全不在乎了。其實天下間比你徒弟精彩的人不是沒有,但人家姑娘就是要一條道走到黑,把你的徒弟看成了天下第一。你別忘了,我也年輕過,我才最能懂得她用情有多深!”

  這一席話,將康術德說的尷尬至極,又無言以對。

  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好似是意有所指地在埋怨著什么。

  讓康術德想起了當年的枝枝蔓蔓,想起了他們兩人之間,雖然互相有情有義卻難以圓滿的情愫。

  一霎間,康術德的老臉紅透,只覺無地自容,連看也不敢再去看江四小姐一眼。

  “老康啊,咱們華夏素有“月老系紅繩”,“千里姻緣一線牽”的說法,誰跟誰是一家子,早已是命中安排好了的。有些事,那就是命,任誰也掙不過命去。你還記得原先夏天乘涼,和你同住一間屋的藍爺講的故事嗎?他說古代有個人晚上看見一個老頭倚著布口袋在月光下翻書,他問老頭看的什么書,老頭說“天下婚書”,書上寫著誰和誰成夫妻的事。但凡書上寫了,他便用布口袋里的紅繩把一對男女的腳踝拴在一起,兩個人即便相距千里萬里,也會因這繩子走到一起。這人問他的未來媳婦是誰,老頭說,明天集市上有個撿爛菜的婆子,婆子領的女孩就是他將來的媳婦。第二天這人到集市上轉,果然看到了一個又臟又爛的婆子,拉著一個黃毛小丫頭。這人甚不滿意,為了不締結這場婚姻,就用刀砍了那女孩,自己逃走了。若干年后,他當了官,娶了上司的女兒,那女兒花容月貌,高貴賢淑,只是眉心有一傷疤,一問,是小時家里遭難,隨奶母上街乞食,被人砍的。這人遂信月老的話不虛…小時后我當故事聽,但大了我也就開始信了。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單身,我平生最感到無法彌補的遺憾的是,月老沒把我們倆拴在一根繩上。難道你就不遺憾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么現在你的徒弟和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明明已經拴在了一根繩子上了,你為什么還非要給他們剪斷呢。難道你忘了你自己年輕的時候?啊,對了,或許你真的不在乎,一轉頭就把一切都忘了,也未可知…”

  “行啦,行啦,別說了。”康術德表情失落,極為低沉的叫了一聲“念蕓,你就別剜我的心了。當年確實是…是我對不住你。我辜負了你。對兩個年輕人的婚事,你說的或許也有幾分道理。這我都認,可你要說我沒心沒肺,我忘了你,那是冤枉我。”

  跟著他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走向屋外,“你跟我來,你跟我來,我帶你去看看你住過的那個院子…”

  “你不是說,還沒收拾好嗎?”大名江念蕓的江四小姐好奇地說,其實今天她來的時候就提出要去自己的故居看看。

  可康術德借口房子里面沒拾掇,亂糟糟一片給拒絕了,說等過幾天收拾出來再請她來。

  結果沒想到,這個時候康術德居然又自己提及此事了,而且還挺不好意思的,說“當時,我確實是說謊了。那個時候,我有點怕你看到里面的樣子。但現在嘛…”

  “現在就不怕了?”江四小姐狐疑地看看隔壁的小院,但那院子從外面看根本看不出什么來,只見院墻屋脊都是新的,沒有什么大的異常之處。

  “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嗨,我一句半句也說不清楚,你跟我過去親眼看看就都懂了。”

  說著,康術德去取來了院門的鑰匙,然后大跨步地走到了那兩個院落相通的月亮門前,打開了鎖頭后,他毫不猶豫推開了院門。

  進去之后更是直奔江念蕓當年居住過的寓所,房門再打開后,只見這屋里的墻是雪白的,鑲嵌著軋花玻璃和銅把手的門窗,以及窗戶上掛著的窗簾是雪白的。而地上鋪著的一小塊地毯和沙發上配著的軟墊卻是暗紅色的。

  墻邊做了一個裝飾性的壁爐,壁爐上放了盆盛開的瑞香。

  墻上還掛著個鏡框,里面鑲嵌的是當年江念蕓組織“拜天會”請康術德來赴宴的“請柬”,那字跡秀麗,端正。

  不是她江四小姐的親筆,又是何人所書?

  這一幕讓江念蕓已經看呆了。

  很明顯這里的一切都在極力仿效當年她住過的樣子。

  而且一看就知道,肯定是經常不斷有人打理的。

  此時,已經用不著再說些什么了,很明顯,事實證明了一切。

  別看這么多年過去了,不該忘了的,康術德都沒忘。

  江念蕓,江四小姐,看著眼前的一切,挺感動…

  (本章完)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