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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無形改變

  至于重文門旅館那邊,那是張士慧和寧衛民曾經的單位。

  別看他們倆都已經離職了,可畢竟這還是講究鐵飯碗的年代。

  其他人可沒幾個像他們這樣敢于跳出舒適區的。

  所以往日的人際關系還在,沒什么太大變化。

  特別是就張士慧個人而言,他的老婆可還在旅館上班呢。

  何況那兒還是他販賣高檔商品的主要根據地。

  怎么可能辦不好這點事兒呢?

  事實上,張士慧胸有成算。

  根本就沒用劉煒敬代為聯絡,甚至就連提前言語一聲都沒有。

  找了一天下午,直接運了整整一三輪車的煙酒過去,停在了旅館后門。

  然后他就徑自跑到前臺打電話,挨個通知各個部門正在班兒上的熟人朋友來賣貨。

  不管對誰,說的都是一樣的詞兒。

  “喂喂,我…張士慧。哥們兒,我今兒可把好事給你送上門來了,現在忙不忙?…”

  “什么好事?我最近開了個煙酒店,弄了點二鍋頭和八達嶺,比商店價格低一成,要不要?…”

  “什么價?當然就這價了,我還能掙你的錢嘛。要啊?那您就別慎著了。麻利兒的吧,趕緊帶著錢來樓下看貨…”

  “哪兒見?后門,你下樓就看見東西了。對了,也順便幫我問問你們部門其他人啊,誰想要一塊來…”

  就這樣,人傳人,人叫人,旅館各部門輪換著來,依次全被動員出來了。

  有的人想要多一點,錢不夠沒關系,反正交情在呢,就先扎著。

  有人買了一點回去,又覺著買少了,很快又不請自來,再拿了一堆兒回去…

  總之,整的那陣勢就跟職工發福利似的。

  還別看張士慧這天拉過去二十四箱酒,四件兒煙,似乎有點冒失。

  可面對廣大旅館職工的踴躍和熱情,才不到兩小時就差不多賣光了。

  剩下不多幾箱東西,索性就擱在前臺了,留給劉煒敬,什么時候賣出去什么時候算完。

  這天等到旅館早班下班的時候,鼓鼓囊囊懷揣鈔票的張士慧,不但順便接了老婆下班。

  而且還一個子兒沒花,通過餐廳和廚房的人,從便宜坊帶走了兩飯盒肉菜,弄了倆鴨架子回去。

  瞧瞧吧,這趟差事辦的,美不美?

  但即使如此也不算什么。

  因為就連張士慧和劉煒敬也未曾想到,這件他們自認為算不得什么的小事。

  竟然一夜之間,就讓他們倆在旅館里的地位大大提升,顯得越發吃得開了。

  這么說吧,自此之后,別說劉煒敬在單位辦事異常順利了,任何部門幾乎沒人再難為她的。

  就是張士慧在重文門旅館,也是處處得見笑臉,幾乎人人愿意給他大開方便之門。

  即便是他過去花錢請人吃飯,私下送東西都辦不成的事兒,現在也統統迎刃而解。

  比如他求客房部的人臨時開間客房借用一兩個小時。

  又或者讓客房服務員幫忙注意下某位客人的行蹤,打個電話通報一聲什么的。

  人家現在可不拒絕給他這些便利了,反而有點上趕著,都樂意著呢。

  如用幾十年后的網絡用語來形容,那就是逼格很高。

  所以好是好啊,可這么沒來由的好,也實在夠蹊蹺的了,難免讓人心虛和沒底。

  張士慧和劉煒敬是想來想去想不明白。

  他們覺著自己沒發生什么本質變化啊?

  怎么一下就都成香餑餑,過的這么順風順水了呢?

  后來還是張士慧受不了這種抓心撓肺的驚疑不定。

  跟寧衛民問了一句,才算觸摸到了其中的脈絡,沒那么疑神疑鬼了。

  寧衛民是這么給他分析的。

  “哥們兒,你真別太小看你自己啦。這點事兒你覺著無關緊要,可在旅館上班的那些人就完全是不同的感受了。”

  “首先他們掙得是死工資,誰要想手里有倆寬裕錢,一樣得靠省嘛。咱們的煙酒,別看便宜的并不多。可那真是批發價,也有一成的利潤空間呢,旅館后勤組的人他也弄不到啊。”

  “就這些貨你賣給咱們單位的人,別說他們自己得實惠。真是腦子靈活點的,稍微加點錢轉賣給他人,就是穩賺呀。”

  “客房的人?客房的人巴結你就對了。你可別忘了,沒人比他們更清楚咱倆是怎么發的了。你覺得他們就不羨慕?不想有樣學樣啊?”

  “在他們的眼里,你現在就是既敢干又能干的賺錢楷模啊!而且還是他們的供貨商。你賣客人高檔煙酒掙大錢,他們當然也愿意賣點便宜的,跟你學著掙小錢…”

  別說,這個倒真是!

  張士慧聽著不禁點點頭。

  他自己也意識到了。

  最近跟他提出還要貨,甚至把前臺那些存貨都掃走的主兒,就是客房部那些人。

  而且他們還老跟他打聽跟顧客套磁賣貨的技巧。

  這無疑就是證明啊。

  “其次,你是主動把好處給大家伙送去的。而且沒人會想明白,咱這么便宜賣這些東西,居然是為了咱倆自己賺錢。那就大不一樣了。”

  “你看,同樣是賣煙酒。如果別人言語一聲你再去,你還掙人錢,那是人家照顧你,你落不著一點好。現在你這么干,就叫作送人情了。單位的人不能不念你這份情,說你夠朋友。”

  “更何況這么多的煙酒,也不是一般人就能弄來的。你這一車東西就上千塊,一分錢不掙就賣給了大伙兒。這是什么魄力,什么實力啊!誰能小瞧你,誰還敢小瞧你!”

  “所以在別人眼里,你現在不但是個夠意思的朋友。而且還是個有本事,很可能今后也會用的上的朋友。他們干嘛不對你們兩口子好點呢?”

  寧衛民的話再次讓張士慧心里一震。

  是啊,可不就是這個理兒嘛。

  想當初,他在單位上班的時候,心態恰恰正如寧衛民描述的這樣。

  那個時候掙著工資,他最崇拜的就是那種到處吃得開,干什么都有辦法的人。

  如果像這樣的人,能照應他一下或者對他親近一點,對他就是莫大的榮幸。

  他巴不得緊跟著人家,以效犬馬之勞。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在見識了寧衛民的手段之后,他才會全心全意的維護這份友情…

  “至于最關鍵的,還在于你賣給大家這些便宜煙酒,好處不但是可以長期延續的,能普惠大眾的,更是光明正大的。千萬別小看這條,這條最重要。”

  沒容張士慧再多想下去,寧衛民緊跟著又給他闡明了最后的一條道理。

  “要我說啊,那些過去拒絕你請客送禮,生怕惹麻煩明哲保身的人。他們其實心里也不是不想占便宜要好處。而是心存顧慮,有賊心沒賊膽啊。”

  “這種顧慮是多樣化的。可不單是怕落人閑話,或者是惹出麻煩。他們也許還怕真收了你的禮,滿足不了你的要求。或者是其他方面。”

  “你不妨想想看,就管發勞保那老胡,做人本身就謹小慎微?蹭單位點手紙,從大食堂弄點咸菜回去,都得偷偷摸摸的,生怕別人說閑話。這樣的人,你讓他幫忙辦點事,不送禮還有可能,真要許他好處,反倒能嚇死他。直接就拒絕你,連聽都不聽你把話說完。”

  “再看大食堂去年開始看庫的老王,算是半拉實權派吧。守著食品庫房,要弄什么好吃好喝沒有?多少人巴結他,想找機會沾光。可老王人家完全拒絕腐蝕,立身清白極了。為什么?人家想的明白,還幾年就退休了,弄這花活不值得啊。痛快一時,又何必呢?”

  “哎,明白我說的什么意思了吧。可你辦的這事就不一樣了。這煙酒是人人有份的,好處也是大家均分的,你也沒開口提什么條件。那不管老胡還是老王,誰也拒絕不了這種誘惑。”

  “可什么叫拿人手短啊?只要今天他們沾了你的。你等哪天再跟他開口,他也就不那么好意思拒絕你了。至少能干不能干的,也得聽你把話說完吧?”

  “再說了,你只要不提什么非分要求。那冒點小風險,犯點小錯誤的事兒,他也沒必要拒絕幫你啊。因為既然單位的人都欠你的,誰能說出個不字兒來?他只要把你名字一報出來,就是依仗。即便他真為幫你惹出麻煩,追究的人也就不好意思追究啦。”

  “我甚至敢打這個保票,現在咱們的旅館里,除了最上頭的領導。一般的人,哪怕恨你入骨都不敢說你的壞話了。除非他傻,想招致眾怒啊。”

  “總之,一切都因為咱們是替天行道,殺富濟貧,才會是這樣的效果。像咱們這么干,不但能讓發財,也能為咱們換來長久的人情,等于是給未來鋪平了道路,還裝上路燈。”

  “我承認,不吃咱這套的人未必沒有,可只要大多數人都吃這套,那不就夠了?所以哥們兒,把你的心揣回你的肚子里,踏踏實實好好干吧。咱們的前面是一片坦途,是一條光明大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保證什么簍子也沒有…”

  而這最后的一番話,同樣讓張士慧感同身受,無法不認同。

  因為誰還沒有求過人,或者被人求的時候啊?

  過去送禮的時候,他送去的東西人家不收,他還挺擔心。

  別人轉過頭求他辦事,送他東西的時候。

  他也為自己是否能幫上人家心里不安,發虛得不敢一口答應。

  這就是底層人的心態啊。

  想必老百姓,人人都差不多是同樣想法。

  沒錯,對普通人來說就怕犯錯。

  活得安生,沒有心理負擔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一下子全想起來了。

  可奇怪的卻是…為什么?為什么?他現在倒對這種縮手縮小感覺感到陌生了?

  還得讓寧衛民提醒和啟發才…

  難道說現在…他已經不在是這樣的人了嗎?

  想到自己曾經的樣子,最困難的那些日子。

  一種復雜難明,又隱隱欣喜的感受在張士慧心里滋生。

  促使他不禁飽含感激的看了寧衛民一眼。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變化都是因誰而來的,更對這種無形變化感到欣慰和滿足。

  今天寧衛民跟他說的這些話,不但讓他又領悟了一些新的道理,也讓他加倍感念寧衛民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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