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月余以來,大汗宮里的鐘聲徹夜回響,整個沈陽城都能聽到。
那是喇嘛僧人為努爾哈赤祈福延醫的聲響,鐘聲未停,說明大汗還有生命跡象。
夏天以來,大汗的背瘡已經越發嚴重,上個月,甚至到了從馬上跌落的地步,從那以后,已經無法自己坐起。
經年戰事,以及額亦都,安費揚古等人離世,尤其莽古爾泰的陣亡,對其打擊甚大,努爾哈赤的身體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這些日子除了大汗旗下鑲黃,正黃旗能配甲執刃,其余旗下將領有配甲者,一律按謀反處置。
從沈陽城的正東門開始,八大街道,三大居坊,延至努爾哈赤居住的內營,夜間全都是風聲鶴唳。
今年的秋天比往年更加寒意刺骨,好似夏天之后,直接越過了秋天,冬天突然而至。
狂風呼嘯,寒鴉嗚咽,枯黃的枝葉隨風搖曳,整個沈陽城全城戒嚴,申時剛過,除了倒斃凍死的尸體,街道上已經是空無一人,而且那些尸體的破爛衣服也已經被拔下,被其他勉強活著的人披在了身上。
昏黃枯寂的街道,處處彌漫著死氣還有猙獰。
白山黑水間沖殺出來的建州民眾,除了手里的兵刃和腰間的戰功,再無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要靠戰功和搶掠才能得到。
赫圖阿拉起兵,從撫順,到清河,再到開源,鐵嶺,無往不利。
刀頭舔血的生活過久了,已經無法適應其他的生活,況且,現在的建州還沒有自給自足的能力。
但是從大約一年前開始,建州在大明手里折損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多了,只不過上層貴族首領的封口令讓人們極少談論此事。
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自從那個叫李元的年輕人鎮守遼陽城以來,無往不利的建州開始頓步不前了。
阿克來是鑲黃旗下牛錄,今天晚上負責值守從東門大街到功德坊前的區域,功德坊后面緊靠著大汗營地,也可以叫內宮,位置險要,上頭查得嚴,因此這些日子阿克來也都是腰佩利刃,甲不離身。
噠噠噠,馬蹄聲伴隨著寒風傳倒耳朵邊,抬頭望了望西邊燈火輝煌的內宮營地,阿克來只覺得煎熬和無奈。
平常這個時候,自家早就在宅子里抱著自家嬌美的小妾在床榻上大戰三百回合了,女人身子散發的熱氣讓其迷醉,大戰完畢,還有熱氣騰騰的肉粥。
若不是大汗病重,他們哪里會經受著嚴寒刺骨的風霜?
“這天氣真的邪門,是越來越冷了。”阿克來將腰間的酒壺摸了上來,小心的咂摸兩口,暖了暖身子,反正自從記事起,這遼東的天氣是越來越冷了,阿克來搓了搓滿是橫肉的臉,而后扭頭對著手下嚷道:“招子放亮點,打起精神!”
手下不比阿克來能騎馬披甲,這寒冷刺骨的夜晚,破爛甲盔,單衣裘褲的,是個人都已經冷的受不了了。
何況還是如此煎熬的遙遙無期。
可以說,大汗的病一天不好,他們可能就要天天如此。
“幾個王爺,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啊,”阿克來抿了抿嘴,目光也有些恍惚,他屬于鑲黃旗,是屬于大汗直屬,地位優渥,待遇上更是比其他旗要好上不止一倍。
但是如今這個境況......鑲黃旗,正黃旗從上到下都是人心惶惶,如果大汗西去,在那高懸的至尊位上,他們這些人如何選擇呢?一個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阿克來,你小子還在辛苦呢?”
在阿克來走神的時候,身后街道上走出來幾個身著裘衣大袍的建州大漢,一個個身子四周散發著酒氣和肉香,看起來剛剛酒足飯飽。
聽到身后的聲音,喀的一聲,阿克來先將腰刀按下,隨時準備抽刀,同時回頭看去。
待看清來人,阿克來才輕呼了一口氣,將手里的刀柄松開,冷笑著向來人道:“佟川,你小子最近真的逍遙自在啊!如果不是遇到我,其他人準給你扭到監察衙門,先按上一個酒禁期間酗酒的罪名!罰的你小子傾家蕩產,到時候家里那幾個小美人全給你瓜分了!”
叫做佟川的年輕人看起來和阿克來異常相熟,聽到其挪揄的話,哈哈一笑:“若不是你老弟,我早就帶人溜了。”
佟川,四阿哥皇太極手下,手里掌管三個牛錄,沈陽城一戰被賞賜近百包衣奴才,前途不可限量。
“怎么,陪兄弟們喝幾杯去?”佟川打了一聲酒嗝,同時散發著熏烤豬肉的氣息,太令這些苦寒中煎熬的兵卒羨慕嫉妒了。
“這個......有任務在身,咱就不去了,”阿克來打了一個哈哈,有些猶豫。
“你小子,”佟川嘿嘿一笑,往前走了兩步,輕聲道:“你上司鐵剌已經醉倒在勾欄里,抱著三個美人睡得香呢,沒有弗朗機炮轟上幾聲,醒不來了。”
阿克來看向佟川,大嘴一咧,眼里意味難明:“你是有備而來。”
“其他先不說,喝酒去?”佟川避而不答,只是搖了搖手里的酒盅,那里散發著濃郁的酒香。
阿克來身后的兵卒都有些站立不穩,太眼饞了。
寒風的嗚咽聲使得阿克來的眉頭無法舒展,半晌,啪的一聲,阿克來一拍腰間佩刀:“他奶奶的,喝酒去!”
也許有些人已經知道今晚會發生什么,所以什么都不做,或者說,默許其他人做事,也是一種站隊的方式。
不多時,寒冷的街道已經是空無一人,除了雜草樹枝伴隨著冷風翻飛,就再無其他活物聲響了。
遠處的內宮,燈火搖曳,正等待著命運的結果。
灰色毛皮鋪就的厚重地毯長長的延伸出去,直接從宮門口到內宮主人的臥榻之側。
曾經輝煌無比,甚至染指了大明近千里江山的努爾哈赤已經是風燭殘年了。
曾經壯碩,堅韌的身體在病痛和年齡的雙重打擊下,也已經茍延殘喘了。
努爾哈赤半靠著床榻,渾濁的眼珠緩慢的扭動著,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跪在床榻前的幾個阿哥和王爺。
他知道,這里有人心懷鬼胎,有人躊躇不決,也有人惶恐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