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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五章 一面之緣

  杜非羽和阿白的火車要來了。

  綠樓在周邊城市也得到了相當良好的發展。除了把花洋的貨物運往其他地方,本土化也總是綠樓第一關心的要務。

  杜非羽的特點,不做完美的調研,絕不開分店。

  每一個分店前后都開得艱難,但是每開起來,必然是穩中求勝。

  現在,經過了長期考慮,他們終于想要向山海市進發了。

  山海市,那個最大的城市。

  那是所有資本家和成功人士都想進入的城市圈。

  所有與繁榮和富裕相關的詞匯都會被用來形容它,所有世俗的理想和欲望都會在那里得到滿足。

  杜非羽,覺得極道宗要搶占高地,自然也要搶占那個地方。

  無數次的交流后,事情終于有了眉目。

  這次乘坐火車前去簽字,將是新目標的大幕拉開,新生活的故事開啟。

  杜非羽望著延伸向遠方的鐵路線,心中卻多少有些悵然。

  “老李,到最后了也沒有來啊。”

  “或許他也有自己的事情可忙吧。”

  白十七回答,眼神里似乎隱藏有其他的故事。

  這三五年來過得如同一個俗世的小奇跡,極道宗已經在準備用新時代的方式啟航了。

  自然會有意見不同者離去,杜非羽并不會強求李牧白。

  未來是新的。

  杜非羽心想著,拉著阿白上了火車。

  “綠樓項目會在山海市落地。而極道宗的精神會被傳播向更遠的地方。”

  三年。

  自從山海市的中心落下了第一座綠樓,極道宗就變成了備受追捧的投資項目。

  水泥林立的大城市里,突然間多出了一座全身蓋滿植物的綠色建筑,確實是不一樣的視覺觀感。

  公司的發展需要錢,而需要投資的投資人則已經排起了長隊。

  他們相互傾軋,奮力爭取,嘴上說的都是希望能為極道宗集團長遠的發展傾注自己的力量。

  杜非羽每天都有數不完的會議和行程,但是秘書會為他準備好一切。

  他只需要跟著行程走,然后在必要的時候,走上紅毯,端起酒杯,用豪邁的語氣發表演講。

  高校請他去做講座——這讓杜非羽傳道之心變得旺盛。

  如果花洋市聚集了整片南方地區優秀的教育資源,那么山海市內聚集的,大概就是在全國范圍內最優秀的資源。

  在大雅之堂坐而論道,之后又變成節目宣揚知名度,杜非羽的名聲開始如同太陽般發光。

  極道宗宗主,似乎真的有些夢想中的樣子了。

  而阿白的雪陽花在資本的運作下,已經成為了時尚雜志的寵兒。

  更何況她白十七本人都有不輸任何明星的美貌,偶爾親自下場代言,只會給產品增加更大的附加值。

  山海市是追逐資本的夢工廠,也是讓所有資本狂歡的游戲場。

  趙明程望著這座城市的燈紅酒綠,心里暗暗慶幸自己的選擇。

  如果仍然選擇留在花洋,留守于體制的穩定或者袁靈家人的溫暖,或許他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花洋雖然是富庶之地,但是又哪里比得上這里的繁華?

  花洋市和山海市都是不夜城,但花洋那是什么?

  大排檔、燒烤攤、洗腳店!

  山海市是什么?

  商務會館、午夜歌廳、熏蒸桑拿!

  他喜歡現在這樣的高朋滿座。

  他不喜歡袁靈家人和他出門時的逢人必夸——這個女婿多優秀啊,文憑多好,人也多聰明…

  他必須在這時候露出謙遜的笑容,而袁靈一定會露出嬌羞的神情。

  更要命的是,趙明程知道,那份嬌羞是發自內心的。

  他覺得自己好像動物園里的猴子一樣。

  但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如此了…他在袁靈家族里,已經有了更多的話語權,而對自己言聽計從的袁靈,顯然成為了更大的方便。

  就這樣,又是酒桌之間,他終于聽到了那句讓他顫栗的話。

  “趙總啊,我跟您說句話您別介意啊…那個杜總,杜非羽,嘴上說得不錯,但是能力!還是你比較強!”

  “你喝醉了吧?”

  趙明程急促地打斷了話頭,他知道這句話想說什么。

  但是酒桌上的部下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他杜總,雖然是創始人,但是誰都看見了,來到山海市,這份基業不是您打下的?要我看啊,你可取而代之…”

  “閉嘴!”趙明程怒罵,“混蛋玩意!酒都弄得不好喝了!”

  雖然這樣說著,但趙明程的心里終于還是泛起了漣漪。

  在此之前,他不是沒動過想法,只是每次一想起,就會立刻打住。

  這里面有尊敬,有信譽,還有很多復雜的因素在。

  極道宗的股權已經因為投資人加入而變得分散…

  現代公司,公司不是你一個人的,而是全體投資人的。

  換言之,即使名字是你所賜,但這家公司…也未必姓杜。

  那天晚上,趙明程少見地喝得大醉。

  在這山海市的霓虹里,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面對著自己的內心。

  極道宗終于再次走到了十字路口。

  這次,是因為公司里出現了呼聲高漲的上市派。

  極道宗需要為自己的發展再添一把火,需要上市贏得聲譽,需要上市獲得更多的融資。

  一個企業如果能夠上市,那就意味著對這家企業的終極肯定。

  而花洋市和山海市的領導班子,自然是非常愿意看到一個企業上市,尤其是一個新興的,年輕的企業,經過高速發展以后順順利利地上市。

  這是成績。

  就連職工們的內心里,也感覺上市帶來的正面效應顯然更大。

  工資會漲,公司會擴大,老員工會有更多的既得利益,至少…即使什么都沒有,面子上也是要更好看的,以后出了公司門,在簡歷上還可以大書一筆。

  公司里上上下下每個角落,都充斥著奮發向上的氛圍。

  說白了,就是人人都在做著發財夢、政績夢和成功夢,而這個夢的實現,似乎就是要靠上市。

  然而…杜非羽沒有做夢。

  在股東大會和董事會上,杜非羽都堅定認為,極道宗的資金充裕,且業務的擴張并沒有達到大家的預期,現在不需要上市。

  因此,為上市做出大量公司組織改革,耗費大量精力,本身就是勞民傷財的事。

  杜非羽這個觀點堅固得如同碉堡,幾乎到了油鹽不進的地步。無論是誰來勸說都沒有用。

  攝于他在公司內的威望,大家也都只能把事情按下不表。

  只是極道宗現在已經不只關系到他杜非羽的利益了。

  如果不上市,這個完美的故事怎么再往下講?這個地方經濟的奇跡該怎么宣揚?

  越來越多的人勸說趙明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彼可取而代之,今日正是時機。

  趙明程終于動了心思。

  確實,現在極道宗不是杜非羽一個人說了算的。

  公司開著,就是為了賺錢。

  他杜非羽。如今在妨礙所有人掙錢。

  導火索是一次董事會常務會議中7名董事集體離席。

  之后是一次股東大會中,占比55的股東無故不參加會議。

  終于,公司的內斗被擺到了臺面上。

  當然,擺到臺面上,就意味著戰爭將在盡可能快的時候結束。

  一切工作都在戰爭外,所有人都知道了,也意味著一切都進入了最后的階段。

  一切都為了鋪墊出最后的那句話…

  “那么,就請你離開吧。”

  趙明程謀劃了接近一年,終于異常小心謹慎地向杜非羽說出了這句話。

  進入山海市后,溺死在理想中的,或許只有杜非羽一干人等。

  杜非羽的眼神閃過一絲黯然:

  “不是我的極道宗了,對嗎?”

  “不,你只是發起人,但這是所有人的極道宗。公司是所有股東的聯合,它代表所有人的夢想,不應該由你一個人說了算。”

  “杜總,我們都非常感謝你為這個公司付出的一切,就連我本人,也是深深感動于你的個人魅力,才在最開始的時候選擇加入。但現在時代不同了,公司不同了,要管理的事物規模也不同了…”

  “杜總,你在花洋市白手起家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趙明程的語氣極為誠懇,確實是一副嘗試著說服杜非羽的樣子。

  但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只是想把杜非羽趕出管理層,甚至趕出公司!

  “老杜,放棄對公司的控制權吧。”趙明程勸道,“董事會所有人也都希望…請您辭去…”

  “所有人嗎?”

  “嗯…”趙明程皺著眉,似乎也很掙扎,“老杜,我不會像其他公司的某些人那樣趕盡殺絕,我會讓你保有部分股權…畢竟公司的收益,無論什么時候,你都是最有資格享受的那個。今后,請…安安靜靜地做一個在背后分蛋糕的人吧。”

  趙明程的語氣仍然保持著勸說式的誠懇,但絕沒有一點覺得自己犯錯的意思。

  杜非羽的內心里有些厭惡這樣的誠懇笑容。

  當年他以趙明程為最強力的下屬,沒想到不知不覺間,他的勢力逐漸膨脹,最后被趕出來的,竟然是自己。

  緣分,有時候真的是如此好笑。

  一個月后,杜非羽離職,并賣出了所有股份。

  隨后阿白離職。

  趙明程想要挽留,卻不敢伸手。

  再之后動搖的還有秦曉月。

  但秦曉月不是修仙之人,在遇見杜非羽后多年未婚的她,也考慮了很多,最終仍然決定留下來。

  就算杜非羽走了,這個極道山門,也是他一手創立起來的寶物啊。

  相關的人員逐漸離職。整個過程過渡相當和平,相比于公司里權力斗爭的腥風血雨,趙明程的手段手腕都在,也對杜非羽等人保留了最大的客氣。

  當然,這也因為杜非羽放手干脆——這實在是出乎了趙明程的預料。

  他本以為公司的人員結構很可能會受到重創,但沒想到杜非羽用了影響最小的方式,幾乎是把公司的所有成果用最完整的方式留給了他。

  “他愛著極道宗啊。”

  趙明程感慨。

  或許,他們都是一樣的。

  天朗氣清。天氣并沒有因為事情的發展而很看氣氛地變壞。

  杜非羽提著包離開極道宗的辦公大樓,望著那高樓頂端的led燈牌,又一次有做夢的感覺。

  他已經買好了回花洋市的機票。

  他現在就想要回到那里,回到那個極道宗發源的地方。

  錢當然不缺。但杜非羽仍然重操舊業,自己開了家小店,干起了小買賣。

  從洞天里出來,那之后整整十年,又回到原點,卻是過得精彩。

  現在的日子平靜,花洋市的魔宗不知為何沒了動靜,李牧白似乎也已經云游到了其他城市。

  空閑時候做的最多的,就是看看新聞,看看極道宗上市之后的消息。有時候杜非羽會眉頭深鎖,但很快舒展,不再關心。

  老板們偶爾會來店里喝茶。來得最多的是仍然和綠樓保持著合作關系的梅老板、丁老板等人。

  張子謙之類曾有芥蒂的人,現在也不再來了。

  親疏隨緣。

  只可惜最開始在小區里借給自己一處倉庫的王大爺,已經在去年離世了。

  “人類,真的是一種短暫的生物啊。”

  白十七感嘆道。

  這種感嘆,都會變成某些時節的一束墓前之花。

  渺渺茫茫過了三年,人間清歡。

  花洋市熟悉的花季來臨,微雨微熱的天氣里,杜非羽終于可以帶著狐貍去看花海了。

  而山海市。

  也是微雨。

  只是這座城市的微雨,只會讓雄偉的燈光蒙上一層迷茫的灰色。

  董事長辦公室里,趙明程躺在轉椅上,全身都癱在了上面,好像下一秒,這個沙發椅就要不屬于似的。

  杜非羽離開已有三年。

  當時他以為,按杜非羽的手段,奪權會是一場惡戰,他本來就打算軟硬兼施,準備了許多步后手。

  但沒想到,杜非羽干干脆脆地走了,白十七則是怎么留都留不住。

  唯一讓他感到舒服一點的,就是秦曉月終于還是爭取下來了。這也給他的內心減少了幾份負擔。

  可惜,在那兩年后,財務負責人秦曉月告病離職。

  再一年后,財務上的赤字終于瀕臨極限。極道宗的營收遠遠不及預期,但是建設的浪潮仍然在全國各地鋪開。

  開始有敏感的債權人感到疑惑,試探性地讓極道宗歸還少量的債務,但是很遺憾,極道宗上下皆緊張,昔日的巨人,竟然連這點錢都有些湊不出來了。

  這產生了鏈式反應,逐漸引爆了市場。

  極道宗的負面消息再也掩蓋不住,彌漫了整個市場。

  債權人開始擠兌,之后是股價瘋狂下跌,媒體的質疑接踵而至,而極道宗的公關疲于應對,到處都傳言著他趙明程要完的消息。

  當年和杜非羽分道揚鑣的陳年舊聞也被翻了出來,成為了批判的槍口。

  當年拼著上市,真的是一個錯誤嗎?

  極道宗劍指全國的擴張戰略,難道真的只是種沖動嗎?

  趙明程在仔仔細細地反思著這個問題。

  但是從各地發來的報表和報告,都好像一封封告急的軍情,時刻提醒著趙明程,極道宗目前正處于重大的債務危機當中。

  而且當前的任何業務,現在的所有資產,都無法彌補這像黑洞一樣的巨額虧空。

  各地的部門,已經不愿意再為極道宗兜底了。

  如果極道宗還要保留一線生機…不,無論是否保留一線生機,領導層都要完蛋,極道宗都要破產,這些財產都要被瓜分。

  不是極道宗能不能活,而是極道宗應該怎么死。

  這似乎是一個共識。

  已經是,絕路了嗎…

  趙明程望著排滿了會議的臺歷,找不到思路。

  屬下在他的辦公桌前,緊張地等待著他的下一步反應。

  “你們…辭職吧。”他有些虛弱地說道,“公司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屬下的臉色變得錯愕,趙明程揮揮手,示意他出去。

  他把辦公室里最好的茶拿了出來,倒了大半,然后草草地泡了一壺,飲了大半。

  又拿出了最好的煙。

  猛抽了兩支,但是他沒怎么抽過煙,只咳嗽。

  他把放在書柜最上頭的烈酒打開了,飲了三大口,剩下的倒在地上。

  當年,他感動于杜非羽邀請,認同杜非羽的愿望,也為了自身的理想,投身到了極道宗。

  然后他南征北戰,算盡心機,把極道宗的基礎發揮得淋漓盡致,拿下整個花洋市之后,又向山海市進發。

  他把企業推向全國,他開了數百家分店,他設置了幾大分部,甚至一度成為光鮮亮麗的人物。

  再之后,極道宗上市,宗主當年的理念,灑向了世界的各個角落,他的理想也越來越近。

  他一直認為,杜非羽的理想很偉大,而杜非羽的眼界和卓識也確實令人欽佩。

  就是因為理想的光輝,這么多年來,即使他對阿白一直心有愛慕,卻仍然把極道宗的生存和發展放在第一位。

  并像尊敬極道宗一樣,尊敬著杜非羽和白十七的羈絆。

  他至今不認為自己是錯的,他至今認為杜非羽的退縮是小富即安的思維作祟,而阿白很可惜地,支持了老杜的想法。

  因此,把杜非羽清出公司,在趙明程看來,只是沉痛的,卻絕非錯誤的。

  “為何每一步都沒有做錯,結局卻變成了這樣?”

  他帶著懷疑,面帶微笑地和每個人打著招呼。

  然后他走向忙碌的律師和會計們,一一握手。

  “辛苦你們了。工作的事,之后再和你們溝通。”

  然后他正了正自己的領帶,把自己關進了會議室里。

  他打開PPT,微笑著翻閱著之前的演示。沒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沒人敢問他在做什么。

  大概一個鐘頭后,他好像想清楚了。

  他快速站起,走向窗邊,跳了下去。

  回到花洋兩年后,閑來無事的杜非羽,在網站上看到了一則信息。

  極道宗董事長趙明程墜樓,正在搶救中,原因成謎。

  一天后,一篇長篇報導橫空出世,而趙明程宣告不治。

  “或許在跳下樓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

  杜非羽看著手中的報紙久久不說話。

  “極道宗要死了。”

  他說道。

  債權人當中,已經沒有多少人對極道宗抱有希望了。

  現在已經沒有可以力挽狂瀾的人了。

  秦曉月告病離職,變相讓她遠離了這一灘沼澤。

  但是她是真的病了。

  當她回花洋之后,杜非羽和白十七每周都會去看望她。

  每見她一次,都能看見她的容顏像花朵一樣,又枯萎了一點。

  只是仍然很美——內心會笑的人,容顏無論如何都美。

  只可惜,這樣的美麗帶了些凄涼的味道。

  “我如果死了,把我埋在哪里好呢…”

  人類也是有極限的…哪怕樂觀如秦曉月,也最終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莫名的疾病,醫生難以診斷,只知道大概是血液病。

  秦曉月血液中的各類細胞,都在慢性衰竭——衰竭是不可逆的。

  而偏偏又是血液——好像是侵染了什么毒素一樣,她的身體遭遇著漫長的壞血病,且幾乎難以修復。

  而杜非羽和阿白,竟然也無法識別這樣的現象。

  他們看待的視角當然和醫生不同。

  杜非羽只是感到秦曉月的身上,好像打開了無數的連通點,這些連接的通道,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抽干秦曉月的生命力。

  “通道?”

  阿白提出了這樣的設想。

  秦曉月面臨的情況,太像一個通道了。

  好像世間緣分靈氣,都從她這流來又流走。

  而一個凡人的身軀,是不可能承受這樣的能量流動的。

  難道!

  杜非羽思前想后,突然發現,秦曉月身上連接的,不只是什么通道,什么緣分靈氣,而是“因果”。

  這是杜非羽所作所為產生的因果,這是白十七所作所為產生的因果,這是與秦曉月接觸的,在秦曉月認知范圍內的…不,甚至超出她認知范圍的,世間萬物的因果。

  這些因果并沒有再流動,而是,被鎖住。

  在出山門的那一天,杜非羽便感覺,世界萬物好像停止了流動一般,靈氣稀薄。

  萬事萬物輪動如同夢境。

  這便是因果之所在,因果連接在了秦曉月身上,秦曉月,便是那個鎖住塵世之人。

  確切地說,這把鎖,是玉落在使用血契助杜非羽脫離險境時使用的。

  而血契歷經萬年,牽連無數因果,而玉落終究轉世成為凡人,這份因果也成為了身體無窮的負擔。

  如果要救秦曉月,那么,就要斬斷這把鎖!

  沒有人能夠直接見到魔宗的那位老先生。

  他的身份傳至現代,幾乎已經沒有人知曉了。

  這其中,也包括印光。

  實際上,他對這六道之上的老先生,聽到的也只有傳聞。

  他對于老先生的實力從未質疑過,在他看來,能夠把六道這樣的怪人團聚起來,并懾服于他的力量,那這種力量絕不是坑蒙拐騙能夠做到的。

  但是,他只是有點懷疑,這位老先生,是不是真的全知全能。

  如果是真的,那么他在下面搞的這些小動作,他就不可能不知曉。

  如果他知曉,那么就不可能無動于衷…

  除非他不在乎。

  印光覺得,他不可能不在乎。

  這六道魔宗都快顛倒過來了,沒一個歸他部署,就這樣的情況,他竟然無動于衷?

  他是否還活著,大概都是個問題吧?

  印光的內心雖有猶豫,但是現在六道已經盡數歸自己統領,上主的位置他還不敢大動,但一人之下的地位,他早已準備正名。

  唯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雖然陸之已死,但是人道余部總給他一種陽奉陰違的感覺。抓住幾個人道弟子問情況,卻也根本問不出什么東西。

  現在的魔宗內部再次達到了統一,是時候一致對外了。

  這本該是印光更加理性的做法。

  但,之后的事情卻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估計。

  在兩個夜晚的考慮之后,印光突然宣布,上主已經死了!

  未來將由他來主持大局!

  不說狂妄自大,至少也是操之過急。

  魔宗的內部終于出現了極大的混亂。因為上主從未現身過——魔宗這多年來,延續的是對力量和代表最高力量的上主的崇拜,如果這種至高之神本就不存在,那信仰的根基就會被極大地動搖!

  現在的情況,即使是上主,也不得不現身了。

  如果他還想要這個組織為他發揮作用的話。

  然而,在印光公然宣告半個月之后,雖然反駁他的聲音很多,卻沒有一個自稱“上主”的人站出來。

  上主,可能一開始就是六道之上的某種象征…或許,他本就不存在?

  我賭對了…

  印光暗暗竊喜。

  數日前,有個身份不明的家伙突然夜訪。他告訴自己,或許上主只是一種概念,只是礙于六道的權威,而把他構想成一個無窮恐怖的事物。

  他娓娓道來,又不留一絲痕跡地離去,讓印光的內心大受震撼。

  上主并不存在,那來的人是敵是友,倒是要在以后多加防備了。

  可能是杜非羽,可能是李牧白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但是這都不要緊,現在印光的手牌充足——他有一整個魔宗啊。

  接下來,當然是要組織力量,團結練兵。

  然而,兩個月后,作為夢魘一支最杰出的人才,初展抱負的印光,被誅殺于夢中。

  “上主…是真實存在的…”

  奄奄一息的印光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受到了上主的欺騙,而是受到了那個神秘人的慫恿。

  但…又有什么關系呢?

  因為上主說:

  “你們已經都沒有用了。”

  他袖袍一震,沖飛上天。

  這萬年的積累,終于要畫上句號!

  “店主出差,擇日歸來。”

  突然有一天,買早餐的顧客看見杜非羽的門店緊閉,門上掛著這樣的牌子。

  魔宗有大人物將出,極道宗有大危局要救,而秦曉月身上的塵世之鎖,似乎關聯著更大的秘密。

  “一步一步來。”

  杜非羽很簡單地對阿白說道。

  杜非羽首先選擇解決極道宗的問題。因為魔宗的首領出山,采取的行動并未確定。

  而且極道宗的戰爭,可以說是最無關生死的戰爭了。

  極道宗的局面并非無解,關鍵是決心。

  杜非羽提出了新的方案。

  首先,退市。極道宗的經濟實力已經不容許它繼續留在交易市場上了,它的存在,只會帶來無窮無盡的資不抵債和負面新聞。

  其次,縮減規模,變賣爛尾資產,保留住飲食品牌和雪陽花兩塊優質資產,鼓勵其發展,等待財務好轉時償還債務。

  而這兩塊業務,是極道宗最有可能做出花,也最有可能創新的業務。

  這兩塊業務根植于花洋市的生態,在極道宗遭遇危機后,花洋市及花洋周邊地區,綠樓的生意仍然是高額盈利的。

  最后,在債務清償逐步推進中,集中股權,減少投資人規模。

  經過債權人會議長達半個月的激烈討論,這套方案終于還是得到了支持。

  退市是一個困難重重的事,許多企業寧可重組、寧可借殼也不退市,是因為退市和上市一樣,涉及了無數人的夢想。

  但無論是重組還是借殼,不管怎么做,哪一個都不會是極道宗了。

  杜非羽把握住了一個平衡點——誰都不想自己被虧欠。

  資本市場上,最流行的人性,就是貪婪和恐懼。

  因為之前極道宗似乎必死無疑,因此所有人都巴不得極道宗死,以此分一杯羹。

  后來發現極道宗死了,錢也很難拿出來,大家的意見就變得不統一,因此開始討論,應該怎么死。

  最后,有人提出了解決方案,那么就會觸及更加本質的利益——如果不死,那是不是一切都在?

  這也是一個需要講故事的場合,同時需要一個講故事的人。

  杜非羽就是這樣的人。

  極道宗本來就是一個建立在創始人的傳奇之上的公司。

  而它也確實在內部排擠掉創始人之后迅速隕落。

  現在,那個創始人回來了——他沒有選擇逃跑,而是在這時候,把所有的資本都注入了極道宗。

  這是和公司共存亡的態度。

  這正是那個眾人聽說的,從橋洞里爬上來,一路打拼至此的搏殺態度。

  眾人信服了。

  退市這關一過,那么縮減規模,強調優質資產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紛繁復雜的重整程序下,杜非羽揉了揉眼睛,在不知道第幾份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外面風雨大作,杜非羽知道,此事暫告一段落,極道宗保住了,但有什么更危險的事情,很快就要來臨了。

  萬明月的突然來訪,是杜非羽始料未及的。

  那是他的師父。

  “我來取走你的靈氣。”

  不加解釋,直接加以搶奪。

  師父還沒有死嗎?

  難道之前所有和師父相關的線索,都是真的?

  杜非羽苦苦追問,得不到答案。

  但現在,不反擊就要吃大虧了。

  一道冰影閃過,阿白已攔在杜非羽的面前。

  一人一狐與這老道戰至數公里外,杜非羽與萬明月已飛至高空,而阿白則仍留在地上。

  她不去追趕,反而盤腿而坐。

  層層冰蓮以她為中心綻放,把戰斗的中心全都圍了起來!

  萬明月在拆招的間隙間尋到機會,他抬起手,天地為之變色。

  “現在的你,也是絕對無法勝過我的。因為我是你的師父。”

  萬明月雙手轟退杜非羽,昂然而立。

  “只要能再拿到你的靈氣,我的大道便能夠飛升。”

  這是何等深厚的靈氣!

  杜非羽唯一能想到的獲取手段,就是魔宗眾人。

  難道,他已經將魔宗所有人的修為都吞噬殆盡了嗎?

  剛剛那一招,若不是阿白在地面上為自己傳導靈氣,恐怕已經是另一個結局了。

  而李牧白也來了。

  天地殘云之中,只見李牧白左手指地,大喝一聲:

  “風冥劍,來!”

  然后風云開始突變,云卷之間,隱隱已有破空聲傳來。

  但沒有其他的變化。

  萬明月先是警惕片刻,隨后哈哈大笑,撲向李牧白。

  杜非羽連忙跳躍至李牧白面前,堪堪用拆手攔下了這一招。

  地面上紅芽滋長的巨坑,證明隨便挨上一下,都是要人命的。

  但是沖擊波還在阿白釋放出的冰冠之內,傷害沒有波及到其他人。

  “李牧白,你在搞什么!”

  杜非羽怒喝,卻發現李牧白閉著眼,指尖光芒已至雪白。

  “劍,不在這個城市。”

  李牧白如感嘆一般低吟著。

  “但是,劍,可以在任何地方…”

  破空的劍嘯!

  一道金光如導彈般精準地刺向萬明月,速度之快,讓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但罡氣足夠厚重,即使是風冥劍的劍鋒,也完全不能刺入。

  風冥劍無力地轉了兩圈,搖搖墜地。

  但,李牧白的眼睛睜開了。

  “絕劍。”

  似乎能斬裂天空的巨劍從地面轟出,直接把萬明月所有引以為傲的防御壓碎。

  而李牧白的身體已經飛起,他握住了劍,劍意所指,劍尖已經刺向了萬明月!

  漫天黑云豁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這是李牧白在此世能刺出的最強一劍!

  “哈哈哈哈哈,在此世之中,劍圣也終不及我!”

  沒想到,劍光之中,萬明月哈哈大笑。

  李牧白這招一往無前,有進無退,若不能至死則必死——此是絕劍的最后一擊。

  “但…已經足夠了。”

  萬明月雙目圓睜。

  是杜非羽!

  不知何時,他已經陷在了杜非羽的陣法當中,而李牧白那奮力的一擊,正好將觸動陣法的所有開關!

  “單憑我的力量,是不可能啟動這個大陣的。”杜非羽說道,“但單憑你的力量,是絕對無法撼動這個大陣的。”

  “被這天地,碾碎吧。”

  萬明月只感覺全身都被固定住了,他還想試著動動手指,身體里的冰凌卻開始一寸寸地炸開。

  他最后看了曾經的徒弟一眼,沒想到這就是訣別了。

  當年狐貍被扔進蟲谷,歸來之后全身染毒經脈全廢,杜非羽以陰陽調和之法救了她性命,卻實際上也讓自己陷入了傷病。

  極道宗年輕一代在大戰之后皆已重傷,萬明月作為師父,便將一人一狐帶入洞天封閉起來。

  這是他唯一想到的,能救兩人的方法。那就是超越自身的修為,便能將這損傷度過去。

  誰知道,在杜非羽進入山門不久,北方極夜之地的黑潮洶涌而來。

  黑潮生物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兇猛異常,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極道山門自然也未能幸免。

  在山門陷落的那一天,萬明月拖著負傷累累的身軀,意識已經模糊不清。他拍打著那已經被封印的洞天之門,心中的情緒變得復雜。

  為什么他們可能躲在里面,而自己卻要死在這黑潮之中?

  為什么他們似乎隱隱要突破入境,而自己的修為卻仍然止步不前?

  在黑潮的影響下,萬明月的負面情緒被無限擴大。

  但最終,人性壓制了這份狂亂,他害怕洞天被發現,又跌跌撞撞地逃離了后山,最后喪命在一處山崖之下。

  他死前的情緒換作執念被保留,而黑潮的能量融入了他的肌骨,萬明月的最終帶著怨念,以新的形態回到了人世。

  他只想要修為,行為開始神秘殘忍,如同當年的黑潮生物一般。

  那已經不再是萬明月了。

  大戰結束。

  李牧白坐在山頂,時間是夜晚,天氣是微涼,眼前是萬家燈火。

  他喝了兩口酒,終究感覺無味。

  百無聊賴,他便抽出了風冥劍,把絕劍八十一式都在靜靜的夜晚里舞了出來。

  這里是荒山,草木也稀疏。只有一顆歪脖子樹見證著這位劍圣當年縱橫天下的劍技。

  舞完了這八十一式,李牧白擲劍于地,身影也已經不在原地。

  只有風中長嘯,似笑似嘆:

  “無用!無用!”

  黃九歌待在房間里。靜默地演算著已發生的一切和未發生的一切。

  他從頭至尾,便沒有在任何人面前露過面。

  他不喜歡出門。

  作為天魔族的后人,他從來不用考慮長生之法——因為他本來就是長生種。

  只是了解天樞城主的人太少太少,而對天魔族的了解也過分稀少。

  畢竟所謂天魔族,是在杜非羽那個時代就已經接近滅絕的種族啊。

  萬年前,他作為天魔族的遺孤活著,萬年之后,他仍然作為天魔族的遺孤活著。

  他看見了杜非羽的蘇醒,在暗處保護了極道宗的復興,在暗處控制陸之,挑撥印光,蒙蔽上主。

  做著這一切,他卻沒有露面。

  天魔族有著吸納周邊人性命和靈氣的體質。因此,能陪伴黃九歌的,也只有他的機械和人偶而已。

  但,那又怎么樣?

  黃九歌望著天際線。

  這里還有真理和星空。

  杜非羽來到了秦曉月的病房,他知道自己還有最后一件事。

  但唯獨這件事,他還找不到解法…

  杜非羽在醫院門口,猶豫不決。

  如果就這樣進去探望,那么自己的同情也太廉價了。

  難道還要曉月來安慰自己,說,沒事,我的病就是這樣,好不了了?

  恍惚間,杜非羽好像走在了一條陌生的小路上。

  他來醫院這么多次,卻從來沒有來到過這條路。

  但是他的思維已經高速運轉,在最后,終于達到通暢。

  他悟了。

  如果秦曉月是因為因果產生了疾病…那么,最開始推動因果的人,就是他,杜非羽!

  也就是說,只要自行斬斷了所有和秦曉月的因果,那么,秦曉月就不會被這命運的繩結所負累!

  萬明月炸散的靈氣反而給了杜非羽極為充足的補給,而平生以來第一次接近十成的功力,或許便可以改寫因果。

  越是極致的修為,越是在不經意間。

  意念所及,杜非羽感覺有一根繩索應聲而斷,之后無數根鎖鏈在崩壞。

  而無數的記憶,也開始模糊,流失。

  杜非羽終于發現,自己走在了一條無名的路上。這是一條自己心境產生的路,在醫院是不曾存在過的。

  但是他仍然堅決地向前走,然后消失在了現在的世界里。

  病床前。

  秦曉月在安安靜靜地望著窗外的風景。

  護士走進門,和她打了聲招呼。

  “曉月,你今天氣色變好了!”

  “真的嗎!”秦曉月欣喜道,也很快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

  要知道,僅僅是在昨天,她說話的聲音都好像是飄著的,根本用不出力氣。

  “太好了。”秦曉月期待地搓著手,“不知道小羽他,今天會來嗎?”

  杜非羽在迷茫間睜開了眼。

  眼前是一個碗,碗里有一份面,面條糾纏錯落,好像無數根命運的紅線。

  他覺得自己應該在福澤石洞中修煉。

  修煉已成,長生境已破。可為何時隔萬年的一睜眼,自己卻在這里?

  杜非羽環視四周,他的身邊,應該還有只喚作阿白的狐貍。

  但是什么都沒有。

  只有吵吵鬧鬧的人群,和比春夢還要粘稠的夏天。

  一個女孩被一位大媽推倒,而不遠處,一群西裝革履的人,似乎在謹慎地邊吃邊談。

  而他穿著一身工裝,人卻和工人保持著距離。

  到底是,多少次經歷著這樣的場景呢?

  杜非羽覺得眼前的一切很熟悉,好像都已經熟練地刻在記憶里了。

  但又覺得一切似乎很陌生,好像從未經歷過一樣。

  到底經歷了多少次…

  這濃烈的既視感,終于讓杜非羽想起了什么。

  他看見了其他的事物。

  他看見了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雖裝作毫不在意,目光卻一直盯著爭吵的方向。

  他的工牌上寫著“秦操”。

  他望見馬路對面有個急急忙忙的身影,那個身影驚慌失措,帶著稚嫩。

  她是秦曉月。

  而門口,有一個狐貍的小腦袋,正在朝著店里面張望。

  她的眼睛充滿憂郁,似乎杜非羽是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情緒。

  不再理會周邊的人群,他朝著那只狐貍追了過去。

  而此時此刻,秦曉月從馬路對面跑進了飯店:

  “秦操,你有空嗎?”

  “嗯?又是什么事?”

  秦操沒好氣地回答道。

  他們沒有立即發現彼此,只是擦身而過。

  杜非羽跟隨著阿白來到了花洋夜市邊的大橋前。

  一切場景似乎都回來了。

  當年入洞天時,萬明月的話終于被杜非羽想了起來。

  “杜非羽,白十七,我輩之人,未曾有渡塵劫之境,世間書籍,關于塵劫的記載也不夠豐富。待等你們出洞那天,或許一切都變了。那時候,你們一定要記住:白十七,你天性通靈,你是杜非羽的引渡人;杜非羽,你自幼廣博,你就是白十七的保護傘…你們相互扶持,或許便能度過這塵劫…”

  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輪回圓轉的夢境。

  在不知名的世界里,花洋夜市的燈火和花海的芬芳,相比已經經歷過無數次了吧?

  杜非羽終于理解了,笑了。

  阿白也理解了,笑了。

  “走吧,都是一面之緣!”

  他揮一揮手,一人一狐憑空消失在了空氣當中。

  以通常的科學而論,他們已經不在這個維度里了。

  而在飯館就得到了某種感應的秦曉月,此時才氣喘吁吁地趕到。

  世間萬物難逃緣分牽引,這便是塵劫。

  她隨緣而來。

  只是當她抬頭看時,四周已經空蕩蕩的一片。

  她不會再見到那個道士和狐貍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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