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門眾人以及西域番僧已被上清弟子收繳了兵刃,個別窮兇極惡的比如孟弘等輩,更被五花大綁,吊在樹上,群豪哪里是吃素的,見他們此刻吃癟,上前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姽婳和寶帳已被長門弟子帶走,嚴加看管起來。拓俊京見大勢已去,早就想率眾退去,只是他心里還是舍不下綰綰,雖然明知是自己一廂情愿,可若能遠遠地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上清宮不愧為中原武林翹楚,果然是英才輩出,拓某佩服,今日時辰不早,這便告辭。”
上清弟子見到他,怒火中燒,紛紛叫道:“他殺了康師兄,不要讓他下山。”
楊寧聽到康風瑾已死,頓時心下一慘,這時拓俊京又道:“生死相爭,本是強生弱亡,我與康大俠無仇無怨,只是各行其道,還請諸位大俠不要怨恨。”
上清弟子痛惜康風瑾,哪里聽得進去,群豪目光都看向玄元,想看掌教如何發落,玄元思慮半晌,道:“風寧,以你之見,該當如何?”
楊寧萬沒料到掌教真人竟然會向自己詢問意見,神色明顯一慌,本能的看向身旁的阿姊,綰綰與他目光一碰,嬌面便已通紅。
群豪見狀,不由莞爾,顧晟鈞笑道:“小兄弟,還沒成親你就懼內了?以后成了親那還得了?”顧晟鈞話音剛落,后腰就被顧風遙狠狠掐了一把,顧晟鈞回頭一看,后者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少說話。哪知顧晟鈞聲音反而更大,咋呼道:“你掐我作甚?”顧風遙白眼一翻,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群豪早就覺得楊寧與兩位女子的關系極是曖昧,偏生這兩個女子,一個眉眼如畫,清麗絕俗,一個溫婉可人,大家閨秀,都是這濁世間獨一無二的佳人,彼時男子三妻四妾蔚然成風,群豪皆不以為怪,都暗羨這泥小子好福氣。
楊寧聞聽康風瑾亡故,想起他那彬彬儒雅,溫潤如玉的身影,還有當初梧桐客棧之中,康風瑾金玉良言“小兄弟該當好好將養身子才是。”便即紅了眼眶,脫口而出道:“他殺了康師兄,本該一命抵一命,但人死不能復生,況且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相信如果康師兄在天有靈,也不愿意讓我們替他報仇。”
玄元和玄徽聞言都不由贊許地點了點頭,意甚嘉許,只有上清宮少數三代弟子,兀自恨意難泯,脫口道:“風寧師叔,您救了掌教祖師,救了我們全教上下,你說什么,我們哪敢不允,就是讓我們弟子幾個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可是這個惡賊,先是抓了您的阿姊,后來更是殺害了康師叔,如果就讓他這么走了,我,我…”
那弟子也是性情中人,愛憎分明,楊寧也不愿他從此失了自我,對他微一抱拳,那弟子頓時激動地深施一禮,楊寧溫聲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十三年前,師叔和你是一樣的,只是你想過沒有,人死不能復生,我們將他殺了容易,但他貴為朝鮮海云臺宗主,康師兄一生寬博有容,他絕不愿意我們將海云臺推到我們的對立去,更不愿意我們將朝鮮國推到大明的對立去。”年輕一輩的弟子均瞬也不瞬地盯著楊寧,楊寧走到哪,他們的目光便隨到哪,眼中有好奇,也有崇敬。
只聽楊寧繼續道:“但我輩玄教中人,必以懲惡揚善為己任,絕不能縱容惡徒為非作歹,肆意妄為,所以,在下愚見,何不讓他為康師兄扶柩,并守靈三年,我上清宮就管他三年飯食又何妨!”眾弟子轟然稱好,大感快意,都覺得這樣處理定能讓康師兄在天之靈安息。隨后走出二十余名上清弟子,將拓俊京及其屬下佩劍解了,壓著去了。
玄元笑了笑望向玄徽,玄徽已由上清中懂醫術的弟子封了四處穴道,血已止住,臉色稍稍有點好轉,但說話吐氣仍是極其細微:“好…我們就管他三年飯食!”除了拓俊京呆若木雞,其余群豪盡皆歡呼。
“善哉善哉,楊施主非但武功卓絕,亦且如此深明大義,委實難能可貴,楊施主,我觀你是具有大慧根之人,佛緣不淺,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阿彌陀佛。”
靈音大師慈眉善目,率領兩名師弟走到近前,先向李巖頷首示意,李巖忙抱拳還禮,道:“今日師門罹難,多賴三位大師舍身相助。李巖代弊派上下謝過三位大師。”
靈音禪師微一擺手,笑道:“李大俠言重了,今日貴派力挫強敵,大出風頭。”又對玄元深施一禮,低誦佛號道:“阿彌陀佛,真君,您好福氣呀。”玄元自矜地回禮,謙遜道:“一個不成器的弟子胡言亂語,讓老禪師笑話了。”
靈音禪師道:“這種不成器的弟子,給我多來幾個才好。”說罷與玄元俱是相視失笑,良久,靈音禪師長嘆一口氣,道:“唉,前有“劍君”李定國,后有“劍癲”李巖,現在又來了一個泥小子,真是羨煞旁人啊,這一代,我佛門算是被你玄門壓下去了。”玄元忙道:“老禪師這是哪里話,您的關門弟子“宗秀”小法師,超群軼類,千古奇逢,定能發揚青燈一脈。”
原來青燈寺近年來新收了一位半路出家的弟子,法名“宗秀”,原是江南世家之一常州府盧家的長房嫡孫。
常州府盧家為江南六大世家之一,最近數十年間,群賢畢集,人才濟濟,最為著名的便是當朝名將盧象升,盧象升雖為盧家旁支,卻自幼在盧家書齋讀書,天啟年間中進士,后因戰功受天子重用,總理五省軍務,官至兵部尚書。鎮壓反叛,抗擊滿清,守衛京師,立下赫赫戰功。
常州盧家之名,再次傳遍天下。那“宗秀”小和尚緣何丟棄富貴榮華不要,剃度出家,甘愿古卷青燈了此余生,卻是不得而知。
江湖盛傳,宗秀穎悟絕倫,雖是半路出家,骨骼生硬,單就外因而言,著實不太適合練功,哪知入寺不足五年,就已精通青燈三十一般絕學,內功也精進神速,不僅如此,“寶經樓”中佛家典藏也熟讀大半,青燈寺老僧都言這孩子與佛有緣,更有甚者,還說這孩子就是菩薩羅漢轉世,從此,“半佛宗秀”之名遐邇江南武林!
靈音聽了這話,既不反駁,也不接茬,指著眾人天玄門和西域番僧的俘虜道:“不知貴派如何處置這些人。”
玄元道:“風寧,你來說說,這許多人該怎么辦,總不能都留他三年,我上清可沒那么多糧食。”
楊寧低頭沉思半晌,向玄元施了一禮,道:“弟子人微望輕,原不敢在諸位尊長,武林前輩面前一抒己見,但既然掌教真人動問,余雖不才,愿陳千慮一得,望乞指教。”
群豪望著楊寧那張高高腫起的丑臉在滔滔不絕,不禁失笑,可上清眾人與三位老禪師卻無不正容肅聽,只聽楊寧道:“以弟子愚見,當請各位武林同道幫忙指認,將這些人按他們所行罪惡分為三等,手底下有人命的,統統分作第一等,皆綁起來先餓他三日,三日之后,廢了他們武功,交給官府處置。”
楊寧見不僅各派群豪,師長同門都一邊凝神聽自己說,一邊相視頷首,就是綰綰也正眼波流轉,滿懷期待地望著自己,不由精神一陣,深吸口氣續道:“還有那手底下不曾沾染人命,但也刀口染了血,手下傷過人的,該當分為第二等,也將他們綁了,不予水糧,餓他三日,三日之后便請由遲師兄帶領他們前去后山,讓他們墾田種菜,一年后放歸便是。”
眾人大笑,心想一年后那后山當是數百畝良田,遲風楠和張風怡各自坐在竹椅上,傷腿已包扎過,分別由兩個小道士抬著,遲風楠聞言笑道:“玄徽師叔常說,山上熏香靡費甚多,日后當在后山多種些沉香才是。”一個女弟子此時卻撅起嘴唇,小聲道:“種那么多沉香干嘛?檀香清新怡人,練功時燃上一炷,不僅安神靜氣,亦且舒經活絡,不妨多種些檀香。”遲風楠當即駁道:“檀香熏久了,滿身皆是脂粉氣,毫無男子氣概,最好還是沉香,沉香淡雅。”
頓時上清弟子分為男女兩派,男弟子都道:“該當多種沉香才是。”女弟子立刻反唇相譏:“沉香有什么好,該當多種檀香才是。”
場中頓時亂作一團,群豪盡皆苦笑,楊寧忙雙手一按,大聲道:“是我考慮不周,那便沉香,檀香各種一半便是。”眾弟子這才罷休,一群女弟子鶯鶯燕燕,都道:“正該如此。”
楊寧生怕又吵起來,急忙繼續道:“剩下的那些人既沒殺傷我同袍,也沒做什么壞事,最多不過搖旗吶喊,就該當歸為第三類,收繳了兵刃,讓他們幫助大家伙將宴會收拾干凈,便趕下山去吧,諒他們日后也不敢胡作非為。”
眾人聞言皆不由點頭,心想:“這般處置已是最為妥當。”玄元“嗯”一聲,道:“就依你說的辦。”
立時便有弟子領命前去處置這些俘虜,靈音禪師對此事能以這種方式收場大感意外,不禁感嘆道:“楊施主,放眼當今武林,如你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之又少。”楊寧道:“主持大師謬贊了,晚輩適才胡語妄言,倒讓主持大師和眾位前輩高賢見笑了。”
靈音主持的師弟靈慧禪師觀察楊寧良久,此時上前一步,道:“為眾所慕尤敬謙,身負絕藝獨不驕!楊施主宅心仁厚,不僅當為上清年輕一脈之典范,亦當為天下武林年輕一代之表率。”當時江湖廝殺,動輒殺人滅口,甚至有些惡人,只因些許口角爭執,便殺人全家,像楊寧這般平和對待仇敵的還是異數。
楊寧聞言,忙道:“小子才短思澀,德薄才疏。怎配承老禪師如此見重?”眾人均不曾注意,玄元與玄徽聞言之后,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都仿佛若有所思。
琴宗宗主林鶴不顧女兒反對,拂開女兒抓著自己袖筒的手,向眾人團團抱拳,道:“楊公子一…表人才,你身旁這位姑娘也是端莊秀麗,想必她是楊公子的內人吧?”
眾人聽林鶴說楊寧“一表人才”,都強忍住沒有笑出聲來,許多女弟子偷眼向楊寧看去,看了一眼急忙將目光移開,只見一張臉上滿是污垢,這也罷了,竟還被打腫了,太丑了,實在是看了第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
眾人心想,也不知道那兩個女子怎么想的,竟然還為了他捻風吃醋,也委實佩服林鶴林老宗主,人家能做到宗主,屬實不是巧合。
只見楊寧與綰綰相視一笑,忙道:“這是阿姊,未及給諸位尊長,前輩見禮,請恕不恭。”
綰綰向眾人盈盈一笑,襝衽為禮,群豪只見其明艷端莊,絕一代之麗,一時間,都不由地癡了。
這時天將遲暮,山路難行,李巖與遲風楠商量過后,遲風楠大聲道:“就請眾位英豪隨弊派風揚師弟移步絳云峰用餐,天色已晚,用餐之后,就煩勞諸位在弊派屈就一晚,明日午后,弊派掌教將在天極殿略備薄酒,為各位賠罪。”遲風楠說完,李巖接口道:“各大派先輩、長老、堂主以及各世家豪族尚請留步,敬請上殿敘話。”
這時一名上清弟子應聲出列,身著道袍,身短體胖,卻精神矍鑠,躬身依次向玄元,玄徽,李巖和各大派,各世家頭面人物一一見禮,道:“屈風揚領命。”隨后向著眾豪手一揮,當先向兩生橋而去,群豪嗚嗚泱泱,交頭接耳直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干凈。
此時場中除了上清宮人就只剩各派的前輩和一些豪族世家中人,群豪一走,廣場上僅剩七百余人,頓時空曠起來。
玄元道:“此處風大,就請上殿敘話。”
眾人便依言上殿,玄元與三大禪師走在最前,第二排便是李巖以及林鶴,顧晟鈞等各大派,各武林世家頭面人物,楊寧緊緊握著綰綰的手,和遲風楠,顧風遙,林可音等走在第三排,玄徽和張風怡強勢最重,由道童抬著走在一旁。
此時天極殿上,薄暮依稀,群峰矗立,天地遼闊。
遠處稀稀疏疏,只有數十名上清弟子看著俘虜在收拾殘破的酒宴。
眾人登上高高的殿階,在大殿門口,幾番推辭禮讓,剛要抬腳步入殿中,突然身后傳來幾聲斥罵,幾名弟子正推搡著一個年輕男子上殿而來。
那幾名弟子還在殿階上,看見眾人回頭,忙躬身施禮,道:“這個叛徒想趁亂溜下山去,被義軍抓到送了過來,如何處置,請掌教真人決斷。”
這時天色將晚,暮靄沉沉,已看不大清那人相貌,但依稀可見他也身著上清服飾,好在他“撲通”一聲跪在石級上,哭泣叩首道:“弟子趙入磬…有辱門庭,罪該萬死,但請念在弟子初犯,還望掌教真人從輕發落。”
眾人此時都將目光投注在楊寧身上,楊寧聽見趙入磬這個名字,回憶起七年前的舊事,不由一陣失神,玄徽看了一眼師兄,知道他的意思,溫言笑道:“風寧,你決斷吧。”楊寧忽感后腰一疼,李巖湊前輕聲道:“呆小子,師叔讓你決斷呢。”
“啊?是。”楊寧回過神來,佯裝不悅道:“沒看到掌教師伯和眾位武林髦宿正在敘話嗎?還不快壓下去。”
幾名弟子莫名其妙,但哪里還敢再問,硬著頭皮道:“是。”轉身便壓著趙入磬下殿去了,可到了也沒明白是要如何處置,只能先把趙入磬關進柴房。
張風怡心下感激,想待楊寧看向這邊給他示意感謝一下,可楊寧說完那句話就跟沒事人一樣轉身行路。
楊寧也確實在為她考慮,趙入磬是她的弟子,而且是最看重的弟子,結果在宴會酒里下毒,成了賣主求榮的叛徒,如果當著這么多武林前輩的面處置他的弟子,那張風怡一輩子也休想在江湖上抬起頭來。
但照顧她的面子僅是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上清宮的顏面,上清宮為中原武林泰斗,素為江湖群雄仰慕,竟然出了漢奸,差點令中原武林萬劫不復,這讓上清宮日后何以自處?
最好的辦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沒處置就是處置了,讓時間抹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