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稍微倒回。
公元198年正月。
邯鄲城中。
袁紹半躺在錦榻上,嘴里不停發出咳嗽聲。
兩頰枯槁,形容憔悴,眼眸中光芒暗淡。
他低聲問道:“現在是何時?”
太監回答:“陛下,亥時。”
袁紹想了一會,才理解亥時是什么時辰,自己這是只睡了一個時辰就醒了。
腦子里各種念頭紛至沓來,過去兩個月的事走馬燈一般從眼前飛過。
沮授戰死,田豐勉強擋住關羽。
鮮于輔這賊子投降,呂虔奪取渤海、河間,有切斷幽冀之勢。
外敵當前,魏國內部卻仍是斗得不可開交。
冀州派大敗虧輸。
當時在鄴都城下,審配為袁譚、荀諶所逼,無奈放棄軍隊入城,后隨袁紹北幸邯鄲。軍隊落入袁譚之手。
袁紹為保證太子袁尚安全繼位,剝奪袁譚、高干大半軍隊,劃給驃騎將軍田豐,令其統兵支撐南部防線。對內則以審配繼任尚書令,以拉攏冀州人。
這引來兗州人的反彈。袁譚在荀諶策劃和牽線下,卑辭重禮,向衛尉逄紀、少府郭圖致意。太常辛評、侍中辛毗也在旁說服。逄紀、郭圖遂與袁譚結盟。
眾人一起排擠審配。
袁紹不得已,只得將審配免職,以辛評為尚書令。
袁紹本視逄紀為親信,現在遭到逼宮,頓時心灰意冷,對逄紀再無信任。
逄紀心中委屈,又增添了一些怨懟:“臣是不想冀州人掌權,對陛下仍是忠心耿耿,奈何如此對我?”
斗倒冀州派后,袁譚、逄紀內部又分贓不均,爭斗起來。
逄紀本以為辛評做尚書令只是暫時,袁譚還是要酬功,會將尚書令讓給自己,結果辛評穩如泰山,毫無向讓之意。
這還罷了,逄紀又聽到消息,袁譚擬以荀諶代替自己擔任衛尉,頓時驚怒交加,急與郭圖聯結,并拉攏許攸等人,與袁譚等對抗。
袁紹憂慮成疾,難以起床,精力也大大不濟,對邯鄲城中的局勢一籌莫展。
既然睡不著,索性起來。
一燈如豆,明滅不定。
自魏國形勢不佳,生活奢靡的袁紹也開始勤儉節約,對宮中照明也是省之又省。
袁紹在太監服侍下半躺在榻上,道:“派人召太子入宮——”
太監見袁紹話中有未盡之意,便繼續等待。
袁紹無力地擺擺手:“算了,太晚了,不必了,明早再召。”
城內局勢很危險,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須斷然處置。
袁譚是個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荀諶此人也甚是可疑,其志難測。
其他人都是爭權奪利之徒,動機就清楚得多了。
袁紹盤算半夜,又昏昏睡去。
袁紹欲連夜召袁尚之時,逄紀等也在勸說袁尚行動。
逄紀連日與郭圖、許攸密謀,夜里秘密去見太子袁尚,獻計道:“齊王、高干本握兵權,今又掌朝政,若再得衛尉一職,則城防禁衛皆在其操控之中。
屆時不特我等,即使陛下性命,也將難保。
為今之計,莫如先下手為強,趁齊王入覲陛下之時,將其拿下,然后立即拘捕辛評等奸賊,還大魏一個郎朗乾坤。”
袁尚大驚失色,忙道:“齊王跋扈,自有陛下處置,我等豈可擅自行事?此萬萬不可。”
許攸道:“殿下,陛下抱病,即使想要處置也是有心無力。
殿下不想著為陛下分憂,反而將此難題拋于陛下,此非人子所為啊。
臣以為,值此非常之時,誅殺奸賊后,當擁立殿下攝政,以抗漢軍。”
誘惑不小,風險極大。
袁尚猶豫難決。
這一夜發生了許多事情。
時間更早一點,剛剛天黑,燕王袁熙府中也來了兩個客人。
袁熙自一戰損失幽州萬余步騎后,就被袁紹罷免幽州牧之職,以蔣奇代之。
現在魏國禁軍一分為三,分別由高干、袁熙、袁敘掌握,三人皆是袁氏親族。
高干與袁譚親近。
袁敘與袁熙置身于袁譚、袁尚爭斗之外,保持中立。
其中一個客人三十來歲,眉目和善,笑容可掬,正是袁熙的準大舅子甄儼。
去年甄宓年滿十六歲。
從代郡太守轉任趙郡太守的甄儼,上書袁紹,請求辦理婚禮。
不料正在準備婚禮之時,關羽突然北伐,魏國上下一派緊張氣氛。
袁紹滿心軍國之事,哪有心思為袁熙娶親?這事就此擱置,準備等擊退關羽,形勢穩定下來,再辦婚事。
誰料形勢急轉直下,漢軍短短幾個月就將魏國打得有亡國之虞。
甄儼見勢不妙,再不主動提婚事。
這段時間甄儼基本上很少登袁熙之門。
袁熙心中有些詫異,但還是很高興地接待了甄儼。
甄家豪富,甄宓素有美名、貴名,袁熙對這個未過門的妻子相當滿意。
甄儼請袁熙屏退閑人,方為其引見同伴,道:“此荊州巨商蔡曄蔡仲光也。”
袁熙致意,問蔡曄:“楚王早尊漢主正朔,與我國不相往來已久,不知蔡公此來何意?”
蔡曄笑道:“乃為燕王安危而來。”
袁熙收斂笑容,道:“蔡公是為漢主所說客?”
蔡曄笑容不變,道:“魏國破亡只在朝夕之間,素聞燕王知兵,莫非不知?抑或是不愿面對?”
袁熙按劍變色道:“蔡君何必危言聳聽!若再胡說八道,休怪我劍下無情!”
斜睨甄儼,看蔡曄這身形,不像是有什么勇力的樣子,甄儼更是一身肥肉,應該不是刺客,這樣的家伙自己一劍一個,來十個八個都不夠殺的。
甄儼臉上擠出一點笑容,忙催促蔡曄:“蔡公有話快說,莫要賣關子。”
蔡曄對袁熙威脅不以為意,仍舊云淡風輕,道:“燕王可知漢朝大將田豫于膚施擊敗軻比能,殺傷數萬,如今恢復并州全境,已奔襲幽州?”
袁熙大驚,從席上直起身子,道:“此事當真?發生于何時?此乃軍機大事,蔡君怎會知曉?”
蔡曄道:“某乃是商人,消息不靈通,如何經商?軻比能頓兵奢延水一年,早已師老兵疲,漢兵以偏師襲其后路,兩相夾擊,其不敗何待?”
袁熙頹然坐下,喃喃道:“田豫有兵數萬,若果真擊敗了軻比能,這數萬漢兵就可以隨意調動,若至幽州,則幽州危矣!”
蔡曄道:“魏國僅有數郡之地,屆時北有田豫,南有關羽,東有呂虔,西有太行,已成籠中困獸。
而大漢后方,雍涼、漢中、荊州等地皆已臣服,無后顧之憂,可以全力攻魏。
某言魏國危在旦夕,燕王以為有錯么?”
袁熙無言以答。
蔡曄察言觀色,從容道:“某雖是荊州人,但久聞漢天子恢弘大度,敦厚寬仁,不記舊怨,不咎既往。
韓遂,擅立偽帝,罪可謂大矣,現掌兵部,位高權重。
魏國若有棄暗投明者,必有柳暗花明之得,比之玉石俱焚,豈不更佳?”
袁熙瞪視蔡曄,道:“原來汝是漢主之奸細!我乃大魏親王,豈能投敵?汝再有巧言,也不過白費口舌罷了。”
蔡曄呵呵一笑:“殿下即不投敵,滿城亦皆敵矣。
殿下以為張合為何遷延上黨,不來勤王?
淳于瓊為何一觸即潰,丟城棄地?
田豐為何放任呂虔任意來去?
漢天子為何拔擢潁川辛家、郭家和荀家子弟?
某與甄君,相交默契,聞殿下與其有姻親,方來與殿下剖肝瀝膽,赤誠相告。
若坐以待斃,就算漢天子寬宏,殿下也將淪為庶民。
若能率兵獻城,此奇功也,成為新朝顯貴也不在話下。
言盡于此,望殿下三思!”
袁熙默然良久,不發一言。
次日,袁紹召袁尚入宮。
袁尚聽了袁紹之言,吃驚不小,道:“陛下,必須如此么?兒臣恐此舉會引起城中動蕩。”
袁紹劇烈咳嗽幾聲,臉色變得潮紅,聲音有些沙啞,直直瞪著袁尚:“動蕩自然會動蕩,但此時漢軍尚未攻破鄴都防線,還有時間整頓城防。若等到漢軍到達邯鄲城下,再行清理,才是真正遲了。”
袁尚一咬牙,道:“兒臣謹遵詔令!”
袁紹命人急召袁敘、袁熙。
袁敘乃后漢司空袁逢之子,袁紹堂弟,曾任濟陰太守。
兗州之戰,關羽破定陶,擒曹休、袁敘。
劉備當時不想跟袁紹正面沖突,便將袁敘放了。
袁敘北歸袁紹,現任中護軍,掌部分禁軍。
要說都是大家族,袁氏子弟的能力和才干比曹氏子弟差了不少。
曹氏旁系子弟有曹仁、曹洪、曹休、曹純,個個是將才。
而袁氏除了個“長大而能勤學”的袁遺袁伯業,就沒什么將才了,原本歷史上袁敘除了在袁術喪敗后勸袁紹稱帝之外,沒有任何聲響。
本時空袁敘混了個中護軍,在魏國權勢不小,比原來還更得意一些。
袁敘聽到袁紹命令,有些猶豫,道:“陛下,此事是否從長計議?都是自家骨肉,如此豈不是自斷臂膀?”
袁紹怒道:“自家骨肉又如何?若成謀逆,不異于身上瘡癰,不斷然割去,還要任其長大危害性命不成?汝休多言,速與顯雍去將袁譚、荀諶、辛評等人擒下。”
袁熙問到:“若齊王反抗,該當如何?”
袁紹眼睛通紅,喝道:“若敢反抗,格殺勿論!”用力一拍床榻,吼道:“速去!”
袁敘、袁熙只得快步離去。
袁尚想要跟去,被袁紹留在身邊,囑咐道:“汝不可須臾離開宮中,省得有奸賊矯詔。”
不多時,城中殺聲大作,擾亂不休。
袁紹眼巴巴等著袁敘、袁熙回來報告,一直等到中午,還無訊息。
身體支撐不住,再次昏昏睡去。
等到再次醒來,天色昏暗,不知是什么時辰。
袁紹啞著嗓子叫人,半晌不見人過來。
袁紹勉力掙扎,披上錦袍,從床上下來,踉踉蹌蹌,向門口走去。
門口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
太監,宮女,妃嬪,全都不見。
暮色蒼茫。
寒風呼嘯,吹動枯葉,升起一股荒涼破敗之感。
袁紹汗毛倒豎。
一步一挪地往大門走去。
鞋子拖著地,發出哧啦哧啦的聲音。
覺得腦后仿佛有一陣風吹過,急忙回頭,空無一物。
繼續前行,似乎耳后有嘻嘻的笑聲。
袁紹毛骨悚然。
他提足力氣,快步奔到大門。
大門緊閉。
外面上了鎖。
袁紹用力拍門,叫道:“來人!來人!”
無人應答。
良久。
天色漸黑。
袁紹氣喘吁吁地再次回到室內,摸索著點上油燈。
燈光昏黃,微微搖晃,將袁紹的影子映射在墻上,仿佛在張牙舞爪,有種詭異恐怖的感覺。
袁紹嘆息道:“天欲亡朕乎?”
抓起案上架著的寶劍,嗆啷出鞘。
袁紹持劍向前一劈,朝著黑暗中的莫名存在嘶啞著聲音吼叫道:
“不!
讖緯有云,代漢者當涂高也。
當涂高,即魏也。
朕興于魏郡,建立大魏,上應天命。
汝等魑魅,能奈朕何?
朕將重整河山,擒斬劉備,再與孟德把酒言歡,縱論英雄。
哈哈哈哈!”